看上去很美-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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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枪枪点头。
你懂?李阿姨难以置信。
小朋友都这么说。方枪枪不安地在椅子上扭扭屁股。
不可能!李阿姨扯着嗓门嚷嚷:我从没听见任何小朋友嘴里说过这话。咱班、全保育院
我是第一次从你嘴里听见这脏字儿。
那你可真太不了解情况。方枪枪不服地想,小朋友背后还管你叫大鸭梨你大概也没听说
过。
你是不是在家听谁说的,还是在院里听那些大一点的学生说的?
都不是。方枪枪也不明白张副院长脑子是怎么转的——保育院外边的人怎么会知道唐阿
姨的外号?
那你是怎么会说的?一定是有人教,你才会的,你才多大?我二十岁以前都不会说这个
话。保育院绝不会有人讲这个话——不允许!
张副院长态度严厉起来:今天你一定要说出这句话是谁教你的。跟小朋友打架,顶撞阿
姨,从保育院往外跑,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承认错误后都可以原谅。但讲这个话,不说
清楚,没人原谅你。这还得了吗?我搞幼教工作从一解放就开始,十几年,军训部的孩子我
带大多少拨儿,没见过这么恶劣的,对阿姨骂出这种话。这话解放前也只有流氓地痞才挂在
嘴边。
张副院长愤然站起:你起立。
方枪枪膛目立正。
你父母我都很熟,我不相信他们会教你说这个话。他们要知道他们的孩子这么小就这么
——怎么形容呢?
满嘴喷粪!“大鸭梨”脱口而出。
满嘴污言秽语——他们会伤心的。张副院长毕竟是个知识分子干部,文雅一些。
孩子交到我们手里,没学到好,倒学了这么些乱七八糟的——我们失职埃张副院长言下
竟有些唏嘘,背转过去摘眼镜。
快说!按笱祭妗焙浅馕遥悴灰胱盘姹鹑舜蜓诨ぁK挡怀鋈死茨憔腿愿龆底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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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朝他嚷,还要耐心细致,我们的责任是教育。张副院长看我一眼:这之前先不要让
他参加班级集体活动了。让他反省直到搞清整个事件——我就不信没坏人影响他会自己学出
这种话。
听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李阿姨声若洪钟,两下就撞得我胸腔发麻。
麻之后是心口一阵阵起酸。我瞪着她和张副院长,告诉自己不许哭,不许当着这两个坏
蛋哭。一开始我就不该承认有错,真是后悔。对待她们这号的必须厉害,没理也要搅理,因
为她们是笨蛋,你认错也白认,她们听不出你的诚心。比起“大鸭梨”,“张四眼”更讨
厌。说他妈什么呢一大嘟噜没一句听得懂的。你要罚我以后不许玩就直说。想告我爸打我没
门儿。他出差了不在,找不着人,气死你气死你。
方枪枪的心理活动都写在脸上。张副院长看罢摇头,对李阿姨讲:不要急,这孩子现在
抵触情绪很大,慢慢来。
你现在回寝室,呆在自己床上,从今天起每天不许下床。撒尿报告阿姨,吃饭等阿姨
叫,没有允许不许跟小朋友说话。别人主动跟你说也不行。
有枪第一个崩了这大鸭梨。我在走向寝室的路上鼓励方枪枪:做得对,不怕她们,下次
还骂操她们的妈。我想起了昨天方枪枪骂的这句话。确实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也忘了从儿,听谁先讲的不知不觉就会了。但我发誓,骂唐阿姨那次是第一次说。气急
了,不知说什么好,一下脱了口。这话也许不好,不好你跟我好好说,现在这样,我还不改
了!有空儿就骂你们:操你妈操你妈操你们大鸭梨张四眼一块儿的妈。
陪我进寝室的唐阿姨看见方枪枪嘴不停翕动,叹气道:你骂这话真是早了点儿。
我没骂你。方枪枪哭咧咧地说,一骨碌爬上床。
第八章
我问方枪枪的爸爸:我是从哪儿来的?
他微笑不说话,很为难的样子。
地里拣来的。方妈妈插话,飞快地瞟方爸爸一眼。
白菜地吗?
方妈妈大笑:对。
白菜地呢?
挖了。铲平了。没了。
原来呢?
原来就在大操常方妈妈信手一指。
南京在哪儿?
在南边儿。方爸爸说。
南边哪儿?
这要看地偶才能说得清。回家我指给你。
南京有河吗?
方爸爸讶异地一扬眉毛:你都记得?
我快乐地说:我的白帽子呢?掉水里了吧。
厉害厉害,你那么小会记得。
他怎么会记得,还不是你总玫。方妈妈一撇嘴。
那些鸡呢?
什么鸡?两个人一起糊涂。
方爸爸先反应过来:你是玫困难时期家里养的那些鸡都进你肚子了——你看他确实都记
得。
赔次轮到我茫然了。
再往前呢?
往哪儿前?方爸爸领我躲过一辆自行车。
南京。白菜地。
两人笑:又绕回来了。
方妈妈说,这些事小孩别老瞎问。
长大你自然就知道了。方爸爸说。
这就对了。我心里一美,手牵两个大人之手,双脚离地悠起秋千。
你为什么那样笑¥好像你什么都懂?方妈妈奇怪地看我。
我懂。
懂什么,吮出来。
我不是你们的孩子。
胡说!方妈妈一卸胳膊把我顿在地上。指着自己鼻子:你,是我生的。南京“八一”医
院。这可不是瞎编的,有出生证。
说着她得意地笑起来,好像这下终于把谎编圆了。
我也笑,瞟了眼方爸爸,彼此仿佛心照不宣。
这一次我在方家住的时间比较长。第一天我还能严格要求自己,不乱动老乡一针一线。
第二天就忘乎所以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方家,特别是方妈妈也有很多规定、禁忌:进门要
换拖鞋;饭前便后要洗手;撤完尿立即冲马桶;不许进大人卧室;不许躺着看小人书;吃饭
要端起碗,筷子不能插在米饭上——据说这是给死人吃的。
方妈妈工作很忙。每天她进门天都黑了,收音机里在播一首低沉、叫孩子听了心里难过
的的歌儿:“起来——饥寒交迫的努力”。这时我已经迷迷糊糊,怎么主观努力也起不来。
唱完歌说一句话:现在是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时间。
然后,方妈妈就准时回来了。她和方爸爸在外屋咕咕哝哝说话,踢哩趿拉进来开一下
灯,接着能嗅到香油和鸡蛋的味道,听到吃面条的叹息和咂舌声。再往后就什么也不知道
了。这歌声、挂面味伴我入睡多年,养成习惯:一听《国际歌》就想顺嘴说:现在是各地人
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时间;一吃挂面就困得不行。
方爸爸也很忙。一吹号就要起床,带我去食堂吃早饭。吹第二遍号他就要去上班。把我
送到42楼小路口,看着我进单元门,自己去办公区。中午吹号,我再在食堂门口等他,一
起吃完午饭回家午睡。下午醒来家里一般只有我一个人,直到晚上吹号,我才能在食堂门口
又一次等到方爸爸。有时方爸爸晚上还要开会,天黑很久也不见他回家。
家里不锁门。铜钥匙就插在门外的钥匙孔里,不管谁进门一拧就行。平时关着主要是怕
风吹开。
白天,我就一个人把儿童三轮车从四楼搬下来,背着一枝刺刀枪骑着车在院里逛。我还
有一枝装电池枪口能闪红光的冲锋枪,舍不得拿出家,怕被别的小孩玩坏了。院里常见一些
没工作的家属和推着缨儿车的保姆在每个楼一层凉台坐着聊天。我骑车过去和她们说说话,
逗逗孩子,给她们表演表演拼刺刀。
有时我也听听她们的会。
这些家庭妇女都是资格很老的共产党员。做姑娘时一定很像电影上那些腰扎皮带背着大
枪又站岗又送军粮的泼辣的妇救会干部。现在老了,解除了武装并失去电影上那种硝烟纷飞
的战争背景。
他们和方妈妈那种时鬃女青年完全两路人,从里到外毫无共同点。前者来自农村山区很
多人目不识丁,后者基本是大中城市学生出身;她们说话有浓重的山东口音,方妈妈她们全
讲普通话;她们穿偏襟粗布大褂,梳直上直下的短发别着老式发卡,冬春刮风的日子包着花
布头巾:方妈妈她们穿旗袍、布拉吉或制服,烫发,系丝巾或羊毛围巾;她们苍老、身材臃
肿,手里纳着鞋底子,表情既善良又温顺,很爱和小孩说话,拿东西给小孩吃,小孩做什么
都会得到她们的赞许;方妈妈她们白皙、体态窈窕,手里拎皮包,神态傲然,不是自家孩子
一眼不看,不许小孩吃别人东西,小孩做什么都要被她们禁止、喝祝方妈妈她们都是那种标
准新中国女性。电影上也有这么一路人,身份一般为教师、文工团员或大学生:刚毅较真,
意气风发,一遇见错误倾向就坚决斗争。你一看见她们就会产生幻觉,仿镜看到一个高举火
炬向我们跑来的女子马拉松运动员。文革过后家家公开了一些历史照片,我发现这些尊敬的
女同志大都是有钱人家或曰剥削阶级家庭的小姐来的。
听会的收获使方枪枪知道白薯切成片晾成干儿很好吃;鸡蛋打成浆和在面里摊饼也很好
吃;笼而统之得出印象——别人家的饭比自己家的好吃。
家庭妇女党员们一边晒太阳聊天,一边也摆着个小半导体收音机让它响着,权当它是个
神经病,没人理它自己仍一个劲又唱又说。神经病大部分时间是憋着嗓子唱戏,要多难听有
多难听,就像有人拿钝刀宰他,脖子都断了只剩一口气还没接没完死乞白赖地哼唧。
唱戏之余神经病也爱说一些不着四六的话。方枪枪字字听得明白属于国语,连成一片反
而晕菜如堕五里雾中。
灌进他耳朵里最多的两个词一是“美国”二是“越南”。
神经病好多话里都带着这两个人,似乎这两个人在打架,神经病在一边看不下去,絮絮
叨叨听着也不像劝倒像是自己挺生气。
美国——方枪枪有印象。这大高个生活作风不太好,家里富裕讲吃讲穿,出门也爱欺负
一些小朋友。好像原来就欺负过一个叫“朝鲜”的小朋友。方枪枪妈妈和院里许多人家都去
人到朝鲜跟这大流氓打过群架,她们要不去朝鲜小朋友就完了。方妈妈爱说“朝鲜的大米比
长春的好吃”。可能还吃了一些美国大流氓的牛肉罐头,吃完把勺子带了回来。方枪枪一家
喝汤每人一把沉甸甸的钢勺子。
勺子把儿上刻着弯弯曲曲的花纹,一个是U,一个是S,一个是A。方妈妈说这三个花
纹意思是“美国陆军”。大流氓是会省事儿。方妈妈还说这钢叫“不锈钢”,意思是永远不
会生锈,蘸水不擦干也没事儿。方妈妈轻飘飘的描述让方枪枪觉得她不是去朝鲜打仗而是去
抢饭。由此方枪枪也得出结论:打仗比较理想的就是找美国兵打,他们吃得好,跟他们打除
了可以抢他们的饭吃还可以抢他们的吃饭家伙。
越南——方枪枪只能凭发音猜测是个南边的小朋友,越往南越是。大流氓没事又去他们
家捣乱,早晚又是一场群架。方枪枪也是替大流氓想不明白:你吃得好穿得好老招那些苦哈
哈的住得都挺远的小朋友干什么?你又谁也打不过,回头我们院和海军一起出兵你怎么办?
我妈去都够你一呛,我爸再一急也去了呢?
有时神经病还说错话。
半导体一有口误,方枪枪就在一边着急带跺脚地嚷:错了,又错了——阿姨收音机又念
错了。
张燕生他妈,一个大胖女人就无比爱怜地摸摸方枪枪的头:小伙儿真聪明,这么丁点大
就给收音机挑眼了。
总和这些没文化的妇女混在一起也没多大意思,方枪枪像动物园湖中的水禽游人不再投
喂新的食物就漫游开了。他骑车到保育院隔离室,扒着窗户往里瞧。老阿姨出来对他说,他
同期病友都回家了。方枪枪隐约记得陈南燕家在23楼,便沿路往远处楼群方向骑。
他嘴里含着一个枣,皮肉都吃干净,还舍不得吐核儿,舌尖反复舔着枣核每一条皱纹贪
图剩下的一点点甜味。他穿过一排平房,家家门户敞开,不少门口站着衣不蔽体,又黑又脏
的孩子。一些头发蓬乱,敞胸露怀的妇女在煤炉上熬粥或在搓板上使劲洗衣裤。她们一边干
活一边大声叫骂,所用词汇不堪入耳。方枪枪以为她们接下去将要厮打,停下来想看热闹。
等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
再看她们的脸,平和舒展,嘴好像是借来的,所骂脏话与己无关。被骂的孩子、大人也
置若罔闻,照旧呆立、进出。有两个妇女隔着几个门点名互骂,意思接近方枪枪骂唐阿姨那
句话,但不涉及长辈,只保留句首动词。与其说是宣泄情绪不如说是详尽叙事。她们把这个
字形容成一件事,只在夜里发生,都说对方喜欢这件事,乐得不行。这语气和所述感受给方
枪枪造成很大困惑和混乱。分明是骂她,讲的又是一件快乐的事。祝愿别人快乐,也惟恐别
人不快乐,这怎么能叫骂人呢?这骂法实在低级,怪不得打不起来。方枪枪很想叫她们住
嘴,教她们真生气了应该怎么说。想了想他会的那几句对她们也不适用,第一人家不是“流
氓”;第二人家没“不要脸”;第三人家本身就是“妈妈”,不能两边都是妈妈——想到这
儿他似有所悟:第一这在妈妈不是坏事;第二爱干好事也不能到处说;第三必须不是爸爸才
算骂人话。
他往一个正在烧饭的炉子跟前凑,探头探脑往锅里瞅,跟人家搭讪:你做什么饭呢?
那妇女没给他好脸:去去,一边呆着去。
那些光屁股的孩子看方枪枪的眼神也不是很友好。他们和方枪枪差不多同龄,但都没上
保育院,方枪枪一个也不认识。
这几排平房是大院的贫民窟,住的都是不穿军装的职工:司机、炊事员、烧锅炉的、木
工、电工、水暖工、花儿匠什么的在方枪枪看来都是些老百姓。在方枪枪的词典里“老百
姓”这三个字是贬义词。他把不穿军装的人家都称作“老百姓家”,小孩叫做“老百姓的孩
子”。听似仅有一点精神上的优越,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