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很美-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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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拣,看了这张褥子好几年,上阳台眼神都不敢集中,什么时候瞟见它什么时候心里堵得
慌。为了打击面宽,竹竿越接越长,两三根绑在一起,颤颤巍巍老去幻想一个撑杆跳直接下
楼。有时没拿住一把脱手,眼睁睁看着竹竿长长横斜着坠落下去,被下面的孩子眼疾手快接
住,就算被人家缴获了,想要回来必须得用弹球或烟盒去换。
平房的瓦上落满楼上各家孩子抛下的种种奇怪的东西:旧书包、破帽子、羽毛球、乒乓
球拍子、药瓶、夜壶,最大的家什是一辆竹子童车也不知怎么飞过去的。
经常有孩子丢了钥匙或给大人反锁在家里想出来,爬阳台便成了楼上一景。天天看见各
层的孩子像壁虎一样在联在一起的两家阳台上爬来爬去。后来就带表演性质了,站着,手不
扶,从这边栏杆走到另一家栏杆上去。张宁生张燕生哥儿俩经常在他们二哥张明“张军长”
的带领下从二楼阳台扒下来直接跳到钱老太大家,一溜烟颠儿了。偶尔,哥儿仨还搭人梯从
一楼往二楼爬,手扒栏杆一通蹬哧呜埃最壮观的一次是我家对门邢然家把钥匙丢了,他家在
一单元东侧,楼边上,没有并排的阳台,张明从中间门大秃二秃家窗户爬出去,手扒着邢然
家窗户,一个窗台一个窗台走过去。全楼的孩子都在下面观看,靠着平房后墙跟站了一拉
溜,全体立正。张军长走得那叫一个稳,活像是高空走钢丝。那天也是黄昏,很强的夕照映
在楼面上,如同被瞬间提亮的舞台,一身黄军装的张明大开四肢跨在两个窗台之间,像被钉
在墙上一动不动,有一刹那,他的身体突然一晃,我们集体啊了一声,一齐伸出双手,像是
虏诚的穆斯林朝天祈祷。他全凭一只手的力量,把整个身子荡了过去,我们以为他已经掉了
下来,其实他已经站在了下一处,真是眼瞪得溜圆看见幻觉。大惊过后我们一片掌声。张军
长转身一个美国军礼:食指中指并在额头向前一挥,下面的我们一起伸出右臂:嗨黑特勒!
那之后,走过42楼经常可以看到被困在高楼窗台上孩子,蹲在红墙白瓦之间孤苦伶
仃,面前是万丈深渊。方枪枪也偷偷练过几次,站在自家阳台上,两脚夹着栏杆,向大秃二
秃家窗户伸出手,立刻觉得头晕,大地向自己扑来,赶紧跳下来,脚踏实地后冗自心头撞鹿
太阳穴发涨,深感还是有地好。另有一次中午,他怀抱一把雨伞,鬼鬼祟祟从楼道窗户爬到
单元门混凝土雨遮上,撑开伞跳了下来,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落地时严重墩了一下脚,
伞也呼—下倒竖成—柬盛开的插瓶花——臊眉搭眼—瘸—拐爬楼回家,一辈子没跟人提过。
好像张军长还养了一条大狼狗,叫黑子还是贝利。有一次,我们一二单元和他们三四单
元分成两拨在操场上玩攻城,那是很激烈的游戏,需要身体直接冲撞,一拨画一个四方城
门,最里角画一个半圆叫堡垒,双方对攻,互相推搡,除了不许打脸拳击五脏一切手段均
可,先踩着对方堡垒的算赢。有点像简易英式撤揽球,只是没球,打起来更是主要冲人下
手。这游戏经常能把人玩急了。那天,张军长就和四单元的黄克明急了,两人先是兜拳,似
乎都练过,打得蛮有章法,上来就互相封眼,几个回合下来,张军长鼻子被黄克明打流血
了。张军长一边往家跑一边说:你等着。
黄克明先是不怕,继续张罗着玩,只三秒,他突然转身飞跑。我们连忙回头,看见张军
长刚出二单元门,一条大狼狗已经过了马路闷头向这边跑来。黄克明绕场狂奔不止,边跑还
回头看,也没过程,那狗就追到他身后,张着嘴啃他的脚后跟。我从来没见过人的步子能迈
得那么大,那得有多长的筋啊,胯都扯咧了,黄克明跑得不亚于一名优秀黑人运动员——数
出—共6条腿,舞得风车—般,那狗四脚离地全身凌空还有力量往前一扑……再见黑子还是
贝利,它被吊在一棵大柳树上,像电影里的妓女光着膀子裘皮大衣脱到胸前。张军长带着张
宁生和高晋正用削铅笔刀给它剥皮,一人一胳膊血,一点点往下嗑诶哧。张军长他爸像只老
虎拦路冲出来,把张军长和张宁生从张翼翔家(即原来的保育院隔离室)一路打到42楼前,
路上又加上了个张燕生,仨孩子一起打,左右开弓:一拳把张军长打个前空翻,一脚又把张
宁生踢个一溜滚,再一脚把张燕生踢个狗抢屎。张军长宁生燕生就这么一路走一路做着各种
高难动作,摸爬滚打,大张着嘴都不是哭而是嚎——武松打虎时虎发出的声音。我们小孩都
跟着看,远远随行,间或一起闷声齐喊:不许打人。
沿途一些家属也看不下去,站在单元门口喊:老张,不能再打了,再打把孩子打坏了。
张家爸爸的回答是:都他妈滚蛋!
高晋他爸闻讯赶来,看到场面这么壮烈,也揪住高晋赏了他俩大耳贴于。好像因为出手
慢还受到在场一些大人的舆论谴责:你看看你儿子都干了些什么。那种舆论压力使下班归来
的所有大人都积极行动起来,一窝蜂冲过来,各抓各家孩子,形成一种近似人民战争也叫官
兵捉贼的波澜壮阔场面:所有大人都在发怒,喝叱或者追击;所有小孩都在发抖,挨打或者
抱头鼠窜。一时间。42楼前鸡飞狗跳,一片混乱。
这时,就显出没爹的好处了。我们这班爸爸去了五七干校或去外地支左的孩子乐悠悠,
不谎不忙,东转转,西看看,幸灾乐祸,站成两排夹道欢送那些倒霉的孩子一个个被拎小鸡
似地捉回家去。
好像我们院没一家不打孩子的。尤其原籍山东的人家打得狠。当然四川东北的也好不到
哪儿去。张宁生他爸比较著名;我们单元王兴春王兴凯他爸也比较著名;二单元夜猫子他爸
也老打;还有三楼李铃他爸,比较含蓄,只在家里打从不上街,经常听见李铃在屋里狂热宣
传毛主席语录:要文斗不要武斗。三单元出名的是江元江力他爸;四单元是华刚张云他爸。
华刚他爸和王兴春他爸更著名的一点是:不但打自己孩子有时高兴还打别人家孩子。
另一个有时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是三单元汪若海他爸。
汪若海家就他一个男孩,上面都是姐姐。张燕生跟汪若海是对头,见面就打。
打着打着这边张明张宁生就出来了,那边汪若海大姐二姐也跑下楼,新支一摊儿捉对厮
杀。
张军长是练过块儿的,膀子上都是鼓出来的肌肉,那也不一定能占上风。经常被两个女
将埋头撞个满怀,紧紧抱住,又叫又跳,任凭那四只手轮流上脸抓得满堂血道子。张宁生在
一旁急得团团转,跳着脚抽大姐二姐嘴巴子,两位小姐脸都扇红了,根本不理他,依旧细细
挠着张明,实在疼了,破口大骂。
这一般是在晚饭时间发生的事,楼前都是去食堂打饭的人,围观者甚多。汪若海他爸一
出现就会冲进去帮女儿。有一次他面对张宁生巴掌都抡了起来,张宁生他爸出来了,汪叔叔
顺势转了个一百八十度,就手把这记耳光给了身后的汪若海。
这一招我们小孩后来都学会了,迎面抡起巴掌拧着右脚跟原地向后转突袭身后那位正笑
的,同时唱着《沙家浜》名句:打他咦咦个冷、不、防。
好像我们院孩子都一个冤家,天天打,人多在一起没事,就是不能俩人单独见面。我也
莫名其妙和四单元一个五九年生的叫“大十庆”的孩子成了冤家,见面就打,好容易把人家
摔倒骑上去就不敢下来,两手压着人家的手两腿压着胳膊屁股坐在人家胸口,使劲,再使
劲,朝他脸上吐痰,抽空再打一拳——下来就不知道谁骑谁了。
问:服不服?服了就下来,不服就永远骑着。
记得有一次我从把“大十庆”中午一直骑到吃晚饭,他就是不说服,还歪头隔一会儿睡
一阵,说在底下舒服。
去食堂过路的小孩都问我:还没服哪?
我也是累了,趴在“大十庆”身上歇息,觉出天下无敌的空虚,所谓“孤独求败”,再
三劝他:你就服了吧,咱们都该吃饭了。
“大十庆“一点台阶不给,还被压出骨气来了:不服!
就是不服——不吃了。
后来“大十庆”个儿蹿起来了,骨架子也贴了膘,再交手就改我被压在底下了——手按
着手,胳膊撂着沉重的两条大腿,脸蛋子左一口右一口承什么甘露似的接人家嘴里拉着线儿
掉下来的哈喇子,再顺着皮肤往耳朵里流——操他妈真不是滋味。我也不服,嘴一直硬着,
四肢瘫软一脸精湿地躺在土地上,仰望蓝天,心想: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姓时叫夜猫子,姓江叫江米条,妓蔡叫菜包子,姓杨叫杨剌子,姓支叫支屁股,姓甄叫
小珍主,姓吴叫老吴八,这都是因姓得名;还有因体型长相得名的:棍儿糖,杆儿狼,猴
子,猫,大猪,白脸儿,黑子,小锛儿,大腚;一些人是兄弟排行小名叫响了:老九,老
七,三儿,大毛二毛三毛,大胖二胖三胖到四胖;个别人是性格:扯子,北驴;还有一些不
知所为何来,顺嘴就给安上了,没什么道理:范三八,张老板,老保子,屈巍子,任啧儿、
朱咂儿(这俩像声词都是指奶头)。
我的外号也属于这一类:小梅子。不知所云,任啧儿给起的。
剩下的就是自找。韩立克老爱学电影《青松岭》里钱广的一句话:去,给我烙两张糖
饼。结果大家都管他叫“糖饼”,连累得他爸也被叫成“老糖饼”,他弟五克刚生下来就有
了外号“小糖饼”。
院里男孩差不多都有外号。约定俗成的规矩是一个人的外号全家通用。兄弟以大小论再
多就三四五六持下来;姐妹在前边加一个“母”:母夜猫子、母江米条、母杨刺子;父亲冠
以“老”:老棍儿糖、老白脸、老胖翻译,老老吴八;母亲就是二字并举,曰:“老母”云
云。
粗鄙自然粗鄙,下流也相当下流,但基本不带侮辱性,喊的和被喊的都很坦然,没听说
有为喊外号喊急的,倒是有些人家的姐妹无端领了这么一些污七八糟的称呼,十分悲愤。家
长一般都不知道小孩背后管他们叫什么,晃来晃去依然一副纵横天下的样子。
据说这是我们院有别于其他院的优良传统,据分析这是因为我们院小,只有几百个孩
子,不比海军大大小小几千孩儿众,属于小国寡民,以色列那样的地理环境,列强环伺,所
以精诚团结,大孩小孩一起玩。
特别特别大的孩儿,我是指高中生,也不带我们玩。
人家看上去都有正事,也不像我们这些小孩那么喜欢招猫逗狗,无事生非。他们特别特
别大的孩儿不分院,关系都很好,互有来往。我们和海军小孩一天到晚打,他们照常去海军
找人,也常见海军特别特别大的孩儿来我们院走动,没人敢惹。大家都很尊敬这些特别特别
大的他们。有时这院一群小孩遇上那院一群不认识的小孩,也各拿本院的特别特别大的孩子
说事,互相提人,好像一方面军和四方面军各提朱毛和张国焘,都有人戮着,来路也正,也
就没事了,握握手各走各的路。这种不一定知情,凭影响保护一大片孩子王的就叫:戳本
儿。也是头羊的意思。
我们院的“戳本儿”是一个叫“锦杰”的老高一学生。据说一直到西单一提他谁都知
道,不包括家庭妇女国家干部。我是从没提过,因为没必要,我一人出去,别提多老实了。
一次看见锦杰在38楼小松林里哭,心中大骇,好像他在西单遇到菜市口菜刀队,“回力”
叫人扒了。全院小孩都愤怒了。初中以上全体出动,传檄各院,聚集了几千辆自行车,比冲
公安部那天人还多,一齐杀向西单。
傍晚战果传了回来,缴回十多双“回力”。那天凡在西单街头穿这牌子球鞋的都被扒
了。由此可见锦杰的号召力和动不得。
那时再看到成百上千辆自行车急急往城里骑去,已经不是去造反,搞什么革命行动了,
大半是去打群架。城里兴起了很多地痞流氓组织,我们叫“土晃儿”“顽主”,专门跟所谓
“老兵儿”——干部子弟为主的过气红卫兵叫板。我们那一带是“老兵儿”们的根据地,老
北京城圈儿像是敌占区,小有不忿,便大举出动,进城扫荡。
最广泛的一次出动,大概就是去平“小混蛋”的那次。说是一个叫王小点的人出的头,
这人也是小孩皆知,口耳相传的大腕。小混蛋是城里的顽主头,后来我遇到过很多当年的
“老炮儿”都号称跟他交过手或打过照面,也就是说是个打遍北京城的角色。各大院的大孩
走得一空、街上像过兵一样过了一上午,一眼望不到头。听说他们在白石桥小树林里堵住了
小混蛋,一共7个人。小混蛋还说:给我留口气儿。王小点说:我饶你,但我这刀不饶你。
然后他们就排着队一人一刀,扎到天黑,小混蛋千疮百孔地咽了气。没听说有人因此被判
刑,涉案的凶手太多,公安局也无从下手去抓。听说还有一种说法叫为民除害,可以置之不
理。王小点不久就被他家送去当了兵。关于这件事已经成了北京的一个民间故事,小混蛋这
个人也已成为民间传说中的英雄。从这点讲,他也算流芳百世了,谁还记得王小点呢?
我的说法只是诸多版本中的一个。
老跟我们泡在一起,什么事都带上我们的那些大孩也不过是初一或小学五六年级的学
生,顶到天刚上初二。真正经的造反啊抄家啊串联啊破四旧啊也没他们,独当一面杀向社会
也不够份儿,也愿意称王称霸,走到哪儿前呼后拥一帮喽罗,打起架也有个递砖的,就把我
们这些一二年级的收编了。得空教一两手,发明个什么坏事,在外头都靠锦杰戳着,在院里
一楼给一楼戳着。
那也很教人受宠若惊,加感激不尽,加任劳任怨,加鞍前马后,加心里有底,加狐假虎
威。
好像从那时起我们开始玩烟盒,到处去拣空烟盒,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