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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部分

看上去很美-第33部分

小说: 看上去很美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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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桌小孩都在传明年复课闹革命的消息,都十分扫兴,觉得正常的生活受到了干扰。
    小孩中新添了一风气聚众聊天当时没个准名,也叫“哨”也叫“抡”也叫牛逼蛋砍。毛
主席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于是小孩起来响应,真的假的国际国内听风就是雨都要装很有
思想很有见地,发展到后来蔚然成风极大提高了中国人民胡搅蛮缠的能力。
    “大山”是那时的某种象征,“三座大山”什么的,和“康庄大道”相映成趣。后来出
了个老英雄,每日挖山不止,有他那种精神的人,由“蛋砍”引申出来,被称为砍山不止,
再经文人加工,变成今天半野半驯的生猛词组;侃大山。
    那在学校停课舆论一律的年代也起了普及教育传布谣言的积极作用,差不多可说是生活
这无耻老师给一个孩子上的最好的语文深,那词汇量那不破不立的决心那望山跑死马的曲里
拐弯这才是汉语的正经表达方式。方枪枪没成为认字的机器懂事的傻子真要好好感谢那些年
盛极一时的全民砍山运动。
    当他再次坐在小学低年级的课堂里才发现受过砍山熏陶的自己中文程度已有多深,什么
老师的胡说的课本的欺人之谈都是小偷进了街坊院熟门熟路飞行员碰见玩鹰的不是一档次吃
月饼掉了一地渣儿都是我剩的。
    应该说那是继白话运动之后中文的第二次革命。任何词句都可能被赋予新的意义,甚至
直接改变词性可说<新华字典>什么的都废了。说话,只是一种态度,说的是什么不再有人
听得懂,需要不断丰富、穷尽其义方可定案像一场不设终点的追逐。
    哪有规矩哪有语法都是活词儿只要你高兴没一个同义词不可以作为反义词捋顺了就是最
高级别的反义词。
    把一句话一个词当作一道菜不断地添油加醋越说越没谱越说越没边儿只为耸动视听再夹
杂点徒乱人心的意思我想这就是所谓文学了。
    有了文学观念好啊,就不简单满足于弄明白一件事的来龙去脉,愚昧地分个是非穷凶极
恶死心眼地去挖掘主题。
    就懂得编排,学会穿凿,酒不醉人人自醉大面儿上找一感觉望文生义欲得我心必先同了
我这流合了我这污。
    有时人的大脑就像一间间黑屋子非得用力撞一下才会透出一丝亮多少看清里边有什么。
    好的砍山就像好的文学作品都是往人脑袋上钻眼儿的工作这那是领了钱只会误人子弟的
老八板语文老师们教得了的。
    小孩们聊得热闹,吃完的也不走几桌孩子拉成一个大圈子旁边桌的女孩子也竖着耳朵
听。从杨成武会不会打仗飞夺泸定桥时他是团长还是政委,到江青是男的还是女的叶群五五
年授的是上校还是中校,到23楼杨力文愉了他家700块钱买了10个獭帽七八件黄呢子大氅
20多双将靴要是公家钱都够枪毙了。
    中午吃什么?方超翻着饭本一页页浏览。研究了半天黑板上的菜谱,一共四个“才”:
一才馏肉片;二才肉炒蒜苗;三才炒红根;四才白菜冻豆腐。
    什么叫红根呐?方枪枪问。
    胡萝贝。高洋告诉他。
    除了馏肉片都不爱吃。方枪枪说。
    那就一个一菜一个四菜吧。方超一笔一划写在本上。
    关门了,吃完没有,都走别这儿瞎混。那边炊事班的战士一路挪桌子踢板凳扫着地过
来,朝这边的小孩嚷嚷。
    小孩们都不动,装没听见。一个战士举着扫帚冲过来也不知哪根筋搭错突然暴怒地狂吼
一声:都滚!
    像是用手指在冬天雾蒙蒙的玻璃上抹出一小块干净的地方,看到了窗外很多东西:肉不
太够吃,棉鞋不太暖脚,阶级兄弟不那么可靠,当兵的和人民一对一的时候也不是很客气,
也撤性子,跟小孩恶起来特别不像有纪律和高度政治自觉性的。
    特别意外十分惊疑的是大人的表情不像小时候想象的那么和善,多数人其实长着一副凶
相,永远只有两种状态:郁部寡欢和勃然大怒。
    不知道为什么院里孩子都在雪地上追打陈南燕的表哥。那男孩住在学院路,家里好像是
钢铁学院的,每年暑假寒假都来陈南燕家住,有时星期天也来,跟院里孩子都认识也常一起
玩。这孩子他个子瘦高,有点驼背,戴个白塑料框眼镜,说话细声细气,玩得一手好弹球,
尤其擅长弹球吊坑。现在他手端着一把水果刀,庄严地往陈南燕家走,几十个大小孩子包围
着他跟着他移动,个个弯腰攥起雪球奋力往他头上砸,他的头部雪雾纷飞,头发脸颊湿漉漉
的棉猴后领堆着一层雪,眼镜蒙着白汽像个盲人一意孤行。陈南燕跟在他身后又哭又闹,来
回阻挡想靠近他的孩子。张宁生举着个坛子般的大雪球迎面向他冲去,陈南燕扑上去,被人
推了一把自己跌倒在雪地上。大雪球在她表哥的头上粉碎四上飞溅溅董存瑞的炸药包无声地
爆炸,那男孩跪倒在地一时被蜂拥而上的人群遮住,再站起来满脸通红眼镜已经没了,一只
耳朵流着血。他手里仍摸着那把水果刀盲目挥舞着,在自己面前划开一小块空间,一声不吭
继续前进。
    男孩和攻击他的人群走远了,雪地上只剩哭哭啼啼往起爬的陈南燕和站在一边瞅着她的
方枪枪。陈南燕的花棉袄和小辫子上都粘着雪粉像个小白毛女。她哽咽着仔细拍打着自己上
上下下看见方枪枪眼露凶光:你看什么。她大声抽泣着向方枪枪走了几步把手里无意抓起的
一把雪攥成球向他投去。方枪枪拾臂挡了一下,雪球轻飘飘地在他棉袖子上碎成了一片雪。
    二食堂门前人山人海,一排排猪捆绑着手脚躺在松林中的雪地上黑白分明。一只条凳摆
在地当间,几名炊事班战士往身上系皮围裙,说说笑笑都叼着烟卷。一个老兵蹲着磨刀抬手
举起带鱼般细长的尖刀一道苍白光芒掠过黑鸦鸦的人群。
    杀猪了杀猪了。一些小孩在院里奔走相告。
    猪们翻着小眼睛看人,人和气地向它们走去,一只大猪被拎着耳朵拽出列迤俪歪斜拖过
来,七八只手托住它稳稳当当将它架上条凳还拍拍肚子捏捏膀子像人之间见到胖子常干的那
样。这时猪开始叫情绪激动嗓子眼很窄,扭动躯干,想翻身下来。人立刻跟它翻脸,一拥而
上,压腿按头有一位干脆迈开大腿骑上去掰着猪头,接下来的行为很有人情味端来一盆水仔
细给它洗脖子围观的小孩都笑了,一齐扭头看磨刀的老兵。
    老兵慢慢站起来原地晃着腰胯,全院小孩热烈鼓掌,他也洋洋得意,矜持地走到条凳旁
一转身刀背在身后。他像大夫看病伸出空手在猪肉滚滚的脖上摸来摸去像是找淋巴,猪也不
闹了信赖地瞧着他哼了一声似乎还被他摸舒服了。下面的动作谁也没看清猪也一副没料到的
样子,只见老兵身体突然打开,四肢舒展,像猴拳一种,给了猪一下,只剩手在脖子外面,
这一撤手,猪血跟着喷枪似地滋出来拿出的那把刀十分鲜艳连那只手也顷刻像戴了只红手
套。这时远处得知真相的猪群一齐尖叫。
    条凳上那位断了动脉的也叫,声声悲愤,叫着叫着改了哼哼一刻不停直到流尽最后一滴
血脸也白了原来它是失血而死。战士们松了手,烈士一动不动,遭一脚踢下条凳,趴在雪中
还睁着眼迟迟咽不下最后一口气。
    太阳一点点露出来,像是上帝开了灯天地间陡然亮了许多似乎这个白天刚刚开始。
    一只只猪被拖出来,托举上案,当众捅死。猪的嚎叫声势壮大回荡在正在放晴的天空之
下那是上百小孩一起学着它们同叫。方枪枪发现自己也在叫,尖着嗓子一声接—声那种原始
的有音无字的畜生般的嘶吼使他亢奋,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很快乐,那是……?
    高洋也像疯了一样,拿着小棍把还活着的猪们打得死去活来,痛此加谩骂:叫:叫就能
躲过这一刀么?人还有事业,你们,吃饱了混天黑有什么舍不得的?都给我住嘴!去,面对
死亡放声大笑——这帮傻×他气喘吁吁对方枪枪说都他妈活该。
    那是一种什么表情呢方枪枪看着高洋一时没说出话来——毗着牙咬着腮帮子鼻孔喷张眼
睛散瞳整个人都在哆嗦,可是很满足——很多年后才反应过来,那是一种明显的返祖现象:
杀生时激起的野蛮欢乐。
    猪一直杀到下午。最后一头猪活着但也不叫了。猪死了一地,砧污了皑皑白雪,到处是
泥泞和污血。一个战士用自行车打气筒挨个给流光了血的猪打气,气嘴插进伤口的皮下,一
下接一下,打得每只猪浑身发涨,饱满夸张,再被铁钩高高吊起时,腿光了毛,锃明瓦亮,
泥雕蜡塑一般,保持着临死的愕然。接着它被开膛破肚,大卸八块,肠子里的屎被一截儿截
儿挤出来……方枪枪终于看恶心了,像是晕车胃肠蠕动突然加剧浑身发涨自己盛不下自己了。
    那一夜二食堂一食堂通宵灯火通明,只听远远传来很多油锅在毗啦作响,夜空中飘浮着
熟肉制品的香气,吐得很虚弱的方枪枪也情不自禁三更半夜起来披着棉袄上阳台倚着栏杆用
鼻子向空中闻去,那味道压过了花香和积雪的气息空气都显得油滑肥腻,如果你那时间他什
么是幸福,他就会指着食堂的方向。
    猪已被加工成各种芳香美味的酱肉。一盆盆耳朵口条心肝大肠蹄子肘子排骨臀尖尾巴血
豆腐肉皮冻单摆浮搁,碎渣赘肉也炸成一锅锅金黄小九子一点没糟践,间或可见几十张猪脸
满面油红笑眯眯的俊样。
    食堂门口水泥地上已经摆了弯弯曲曲很长一溜形状各异的饭盆,行列里还有几只小板
凳,那是诡计多端的老太大们拿来的。最积极的人据说天还没亮就把家伙摆在那儿了。
    不知道为什么方枪枪和高洋闹翻了。好像是为了一个词的发明权。大家聊天,提到一般
外国人,高洋一口一个“老外”,大家觉得这个简称贴切、形象,也鹦鹉学舌这么叫,立刻
在孩子中间流行。
    方枪枪在一边提醒大家:这是我先叫的。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星期前,名曰来串联其实是来玩的老姨和老姨夫带他和方超去
天坛玩。他们在回音壁看见一个白种人,相当粗壮,金头发,蓝眼睛,穿着一条今天说的牛
仔裤,转着圈拍照。没人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样一个人。我们形容外国人的词汇很有限,苏联
人——老毛子;其他白人、跟我们不好的,都叫鬼子;黑人、衣不蔽体还挺亲切,可称黑哥
儿们。这家伙明摆着是个外国老百姓,看上去很友好,见到中国人就笑,还朝小孩挤眼睛,
一定跟我们国家挺瓷,否则不会让他一个人这么瞎溜达。既不是鬼子,又不是黑人,没名没
姓,还实打实是个外国人,比所有中国人都大一圈,这可难为住了方枪枪,他会的中国话里
找不着一个现成的词。
    创作,就是这么产生的——现实很恐怖,知识不够用,方枪枪盯贼似地下死劲儿时了人
家半天,头一晕脱口而出:老外。
    说完,豁然开朗,困扰全无,四川话:安逸。
    回来他就急着公共汽车上抢座儿似地跟高洋说了:今儿我见着一老外。
    高洋还一惊:谁?你见着谁了?
    方枪枪这才把话说全:外国人。
    没得意几秒就开始后悔,因为高洋没再往下细问,低着头若有所思眼睛骨碌碌乱转瞅着
就是记词儿呢。
    转天,掉脸,方枪枪就从不同渠道纷纷听说高洋新发明了一个词“老外”,登时心中大
怒。这小于太不地道了,欺世盗名.靠耳朵长嘴快冒充人杰,跟拣粪的老农一样永远背着个
筐手里拿个铲子见一句话一个词儿热乎的就铲自己筐里。忍吧,方枪枪对自己说,你还不能
跟他计较,一计较好像就跟他一个操性了。
    第一天方枪枪觉得自己很有风度,第二天觉得自己很有肚量,第二天觉得自己很高尚,
第四天窃喜自己将来能成大事第五天觉得还是亏了第六天一觉醒来觉得委屈高洋太对不住自
个第七天实在忍不住了又是勃然大怒,那和闻了一个臭屁不好意思声张差不多、无论看上去
多么安详,事实上还是老想着这个屁,谁放的,吃了什么出的这味,是不是溅了一裤兜子?
    ……上次我先听说的江青是女的。那厮头发老装在帽子里,混在姚文元陈伯达中间,看
着跟哥儿仁似的,都以为是上海新起那拨小男人之一。方枪枪在旁听大人聊天时得着真相、
告了高洋,他立即动身到处广播,当作自己的一大发现,拽了一圈回来都忘了谁是先驱,见
了方枪枪还卖关子:你知道江青是男的还是女的?方枪枪当然很不耐烦地说:女的女的。
    那你知道她和谁是两口子吗他还追着方枪枪问。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方枪枪捂着耳朵撒腿
就跑我太生气了也知道此刻高洋的倾诉欲超过自己的好奇心准备憋死他。
    方枪枪将要上到四楼时高洋在楼下大声喊:毛主席!
    那天三顿饭方枪枪都没吃好,苦苦折磨着自己:问,还是不问?高洋端着饭碗坐在他旁
边或对面,边吃边朝他咂嘴点头,找机会就和他对眼神儿,吃完饭也一直跟到方枪枪家闲
坐,方枪枪上厕所他也靠在门口哼小曲一眼一眼看我。
    方枪枪实在叮不住了,屎也没冲提上裤子出来对他说:你告我吧。
    那一刻我既恨自己也恨高洋。
    是我先叫的——老外!这一次我决不让步,一定要分个是非,被人掠去了版权精神实在
痛苦。
    什么你先叫的,我们大伙早这么叫了——对不对?高洋转向大伙打着哈哈,嘲弄地看着
我。他太卑鄙了。
    方枪枪和高洋大吵一场,什么溲泔零碎都扯了出来,某年某月谁给了谁一块糖,某年某
月谁给了谁俩弹球,中心论点就是谁不仗义谁其实是谁的精神导师。旁边听着的大孩都觉得
无聊,对他们说:你们俩干脆打一架得了这么吵跟女的似的。
    好像有一种需要,一定要在人群中寻找一个对立面一个打击方向。没有,便难受、失
落,觉得活着的意义不积极。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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