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38-河流如血-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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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每天上班下班,保良每天上学放学,母亲每天上街买菜回家做饭,生活每天周而复始。但保良看得出来,父亲母亲的心里,安定得并不那么由衷。
父亲风光一阵之后,终于回到寂寞中来。那份公安学院的工作,并非他的人生理想,无法焕发斗志激情。保良不知道父亲上班时是个什么模样,而父亲下班回家的状态,则显得老态龙钟,只有在饭前饭后对保良进行教导训诫时,父亲眼中才能偶尔闪过一丝激越的光芒。他老是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保良,我跟我们学院的刘院长讲好了,只要你的高考成绩一过线,学院一定收你。爸爸把道路都给你铺平了,你自己一定要加倍努力!
父亲经常说到的,还有一句:保良,爸爸在警界这么多年,立功受奖,人家都当爸爸是个英雄。咱们虎门无犬子,你一定要超过爸爸才行!
姐姐不在了,父亲的希望更是集中在保良身上。姐姐留给父亲的,只有心痛。父亲要在保良身上,找回自己的笑容。
搬到省城后,父亲给保良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一台电脑,比权虎送给保良的那台,并不差到哪儿去。只要是保良学习上的需要,父亲总是尽量满足。何况电脑本来就是保良曾经拥有的东西。
在家里,父亲不许保良,也不许母亲,再提过去的事情,甚至不许他们提到姐姐的名字。但父亲自己有时却提,他说姐姐是咎由自取!
其实保良知道,姐姐是压在父亲心里的大山。
保良后来想过,父亲在功成名就之后,难道没有一点英雄气短的隐痛?他会不会想到二伯?二伯是他少年时磕头结拜的兄弟,他们曾经端着一碗鸡血酒许下铮铮誓言:不愿同日生,但愿同日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但几十年后,二伯死于父亲之手,二伯的儿子权虎,也不知流落何方,还包括已经成了二伯儿媳的姐姐。
第一部分最后一道饱含温情的颜色
如果说,姐姐是陆家每个人心里的一座大山,那么这座山已经把母亲的脊背压弯。如果说,搬到省城后父亲的身体状况维持不变,那么母亲则突然变得百病丛生,变得弱不禁风了。母亲患上了抑郁症、风湿症、哮喘症,她的样子,一下子变得比父亲还要苍老,还要沉闷。母亲在家里除了洗衣做饭,几乎听不到她的一丝声音。
母亲的沉默把这个家弄得彻底压抑,最难承受的倒不是保良,而是一家之主的父亲。因为母亲与保良之间,还有个三言两语,与父亲之间,则连眼神都很少传递,饭好了也是让保良去喊父亲:叫你爸吃饭。保良不在时,母亲就把饭摆在桌上,让父亲自己看见自己坐下来吃。父亲要问:你怎么不吃?母亲就说:不饿。或者就说:在厨房吃过了。搬到省城以后,逢年过节,或母亲过生日,或不逢年过节不过生日,父亲常常给母亲买些衣服或其他礼物,还给母亲买过补品。但后来发现,那些衣服母亲始终没有穿过,补品也一直放到过期。后来,父亲也就不再买了。
常常,父亲不在的时候,母亲才会克制着哮喘,对保良说道:保良,你能帮妈妈找找你姐吗,你姐从小很疼你的。
保良说:我知道。
可保良又到哪里去找呢?
有一天,非节非年,母亲一大早就很反常地把那只从娘家带来的耳环戴上了。父亲上班前奇怪地问:好大年纪了,怎么今天爱打扮了?母亲说:好久不戴了,戴上看看。父亲说:那一只呢,怎么只戴一边?母亲说:那一只找不见了。父亲说:找不见了?再好好找找,挺贵的东西可别丢了。母亲说:噢。
父亲走了。母亲看看盯着她的保良,用手摸了一下耳朵上的耳环,说:今天是你姐生日。
那天晚上,父亲回家,一家人吃晚饭时,保良突然说:“爸,今天是我姐的生日。”
父亲愣了一下,又低头吃饭。保良看看母亲,母亲显然没料到保良会说这个,端着碗惴惴不安。
少顷,父亲开口,问母亲:“保珍……今年该二十四岁了吧?”
母亲没能答言,却已泪垂双颊,她用手绢擦泪,然后起身到厨房去了。母亲进了厨房,也没有哭出声来。
父亲看着母亲的背影,没有责备。又看看发愣的保良,说:“吃饭!”
但他自己看着桌上的饭菜,则似乎无心下咽。他沉着嗓子,对保良说道:“你姐姐不认我们,我们有什么办法。”停了一阵,父亲又说:“前一阵我托鉴宁公安局的于叔叔帮忙找过她。没找到。她早不在鉴宁了。”
父亲居然托人找过姐姐,这是保良没想到的。保良抬眼去看父亲,父亲马上把话题转向了保良:“保良,你姐姐要走这条路,我也没有办法,我做父亲的,已经尽了全力。现在爸爸只有你一个孩子了,你又是个男孩,爸爸今后不求你升官发财,只要你能子承父业,让大家看到我们陆家的儿子比他爸爸干得更好,更有出息!爸爸立一个一等功,你要立两个、立三个。你要练得像你于叔叔那样,要文有文,要武有武!爸爸自己不能在侦查一线干了,要是把你培养成能在一线干出成绩的人,爸爸也就死得瞑目了!”
这一大堆话,保良耳熟能详,熟得耳朵都起了老茧。但父亲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保良只能面目严肃,郑重点头,做出深切理解,心领神会的样子。
父亲问:“你听懂了吗?”
保良答:“听懂了。”
离考公安学院的年龄越近,保良的这句“听懂了”,就越答得底气不足。
保良是从鉴宁转学插班来的,他的学习成绩按省城这家重点中学的水平,中等还要偏下。能不能考上省公安学院,完全没有把握。父亲的嘱托和希望,虽然总是同义重复,但说得多了,就会形成一种巨大的心理压力,每让保良想起,都不免战战兢兢。
他甚至开始羡慕起李臣和刘存亮来了。
李臣和刘存亮都没考上高中,靠家里走关系找了中专去上,一个学旅游服务,一个学汽车维修,也都学得没精打采。但至少他们没有考大学的沉重压力,不用承载耀祖光宗的家族理想,今后凭力气或凭技能挣钱吃饭,一辈子胜任愉快又有什么不好?
高中的最后一年,是命运冲刺的关键时期,父亲对保良的督导和管束,也严格得有点变本加厉。不仅不许保良再看电视,而且控制了保良的电脑,父子之间,常为电脑的使用怄气。
最影响保良的期末成绩的事情意想不到地发生了,在高中最后一个寒假到来之际,保良的母亲死了。
母亲是得了一种叫疱疹的病突然不治的。父亲把母亲送到医院后,母亲发了三天烧,三天后神志开始昏迷,没用多久,便飘然而去。
母亲是保良生活中最后一道饱含温情的颜色,没有母亲的世界,在保良眼中空洞无比。当母亲的遗体被医院的护士推走时保良失声痛哭,父亲用力将保良抱进自己怀里,像是防备保良的灵魂紧随母亲那具瘦小的躯壳离去。
也许父亲在抱住保良时才发现儿子已经长成了一条汉子,个头儿已经和他一样高大。虽然身板依然单薄,但瘦削的胸脯却像扇面似的打开,支撑了肩膀的宽阔。
第一部分母亲临终遗言
母亲的死使保良无心功课,他常常把母亲昏迷前悄悄交给他的那只耳环握在掌心。握住耳环的手掌能感觉出心跳的律动,这时他就能够静下心来,虔诚地重温母亲的殷殷嘱托。
也许是回光返照的力量,母亲弥留之际的声音清晰得那么奇异。在她心跳终结的那天下午,保良就在她的床前,病房里那时没有别人,保良突然发现母亲早已浑浊的眼里,又闪出了生命的光辉。保良还以为母亲的身体出现了奇迹般的好转,没有想到母亲嘴里断续发出的声音,便是她的临终遗言。
母亲说:“保良,我的儿子……妈妈要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照顾你爸爸。你再答应妈妈一件事情好吗,你……你一定要找到你姐,你找到她,把这个耳环给她,这是妈妈送给她的嫁妆。你让她戴上这对耳环,到妈妈的坟前看妈一眼。我……我真的想……想再回鉴宁咱们的那个小院看看,真想再看你姐一眼……”
下葬母亲时,父亲找过这只耳环,想让母亲带走,结果没有找到。再三逼问保良,保良才拿了出来。他对父亲说:这是妈留给我的。父亲问:另一只呢?保良说:妈给姐姐了。
父亲哑然无话,他低头想了一下,没再要回那只耳环。
父亲把母亲葬在了省城的平安公墓,每年交上一百五十元钱,就可以租下一个骨灰存放的格子。在遗骨安放前保良背着父亲悄悄取出了一部分骨灰,用一只玻璃瓶装了藏好。因为母亲病倒前不止一次地说过,想搬回鉴宁老家去住。她说人总要落叶归根,你爸爸将来退了休,肯定也是想回老家住的。所以当初真该把鉴宁咱家的房子买了留着,再说你姐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回到鉴宁去的,她要想回家了,也能有个地方找到咱们。
鉴宁对于母亲,不仅是故乡,是思念,是真正的家,而且也是最有可能和失散的女儿重逢的地方。
鉴宁对保良,也是同样。
寒假到了。
父亲的单位很照顾父亲,安排父亲和另外几位公安英模去南方疗养,每人还可以随行一位家属。保良并不想去,于是对父亲撒谎,说寒假期间学校给几个插班生安排了补习,父亲当然高兴,支持他以学习为重。
父亲去南方了。
走的前一天晚上,父亲做了炸酱面,就着面又喝了点酒,红着脸对保良掏了心窝。他说:保良你长大了,有些话爸爸可以跟你说了。自从你姐姐第一次离家出走以后,你妈就一直恨我。她一直以为是我非要拆散你姐和权虎,害得咱家不能团圆。她虽然过去也在公安局工作,但没干过真正的公安,她对我把你二伯查出来这事也想不明白,认为我害了自己的兄弟,也害了自己的女儿。我也知道权力是我的兄弟,我们从十岁那年就发誓不愿同日生但愿同日死。我也知道咱们中国人为人处事,讲的就是义气二字。但我更知道,我是国家干部,我必须效忠国家,我是人民警察,我必须服从命令。我必须分清什么是公,什么是私。你爸爸头上的一颗国徽,肩上的两星两杠,是人民给的,我必须要为这份荣誉尽责。搞掉权力我很痛苦,但这个痛苦我能跟谁去说?保良,以后你也会明白的,如果你以后真的当了一名警察,你肯定也会这样选择。但你姐姐不明白,你妈也不明白,讲道理她们听不进去,她们是女人,女人往往不听道理,只信感情。这件事我和你妈伤了感情,她不跟我明说但我看得出来她恨上我了。这几年你妈几乎就没跟我说过话!保良,你想想爸爸这几年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爸爸为了国家为了工作置个人感情个人安危不顾,立了那么大功,组织上和广大群众那么肯定我鼓励我。我在外面,得到的全是鲜花和掌声,可我一回到家里,你们都不理解我。我和你妈在一个屋里生活,在一张床上睡觉,可三年多来她跟我几乎没有一句话说!儿子,你说,爸爸过的这叫什么日子……
父亲脸红着,眼红着,眼泪汪汪的。保良这时似乎才一下发觉,父亲头上的黑发,有一半都变白了。保良这才知道,母亲的离去,对父亲来说,其实是一种解脱。
第一部分没人知道姐姐的下落
父亲去南方休养的第二天,保良便带上了那只装满母亲骨灰的玻璃瓶,乘火车独自返回了鉴宁。
漫长的三年,鉴宁似乎没有大变。市中心盖了几幢新楼,沿途还能看到几处新的工地,除此一切如旧。保良乘坐公共汽车经过百万豪庭大酒楼时,看到酒楼门口已经重新装修,大门上方百万豪庭几个霓虹大字,已被拆下,而新的“主人”姓甚名谁,却未见张扬,不知里面是否经营如故,鲍鱼生意是否依然红火。公共汽车把保良一直拉到他家那条小巷的巷口,他从巷口走到他家的院门,恍若当年放学回家的景象——院门微掩,炊烟淡淡,母亲做饭时的唠叨,姐姐开门时的笑闹,父亲高声在叫:“保珍,把我的茶端过来……”一切如在昨日,音容宛然。
现在,那扇院门显然久无人顾,门上的漆皮斑驳得厉害,门上挂着一把大锁,锁上挂着一些红锈。保良知道这个院子公安局已经卖给了私人,但听李臣刘存亮说,他们家搬走之后,这里一直没有住人。
黄昏时保良在小巷的里端找到了李臣的家,李臣又带他去了刘存亮家。刘存亮的家里正有客人,三个人便一路踱到“鉴宁三雄”的老窝,那座依山临水的废窑。夕阳把整个窑丘镀得色彩迷幻,就像一座传奇电影中的神秘古堡,仿佛藏了多少鲜为人知的故事,表情显得肃穆深沉。
在童年好友李臣和刘存亮的见证下,保良将盛满母亲骨灰的瓶子打开,站在砖窑的窑顶,迎着耀眼的晚霞,向着平静如缎的鉴河,将母亲的遗骨向空中扬洒。山上无风,但洒出的骨灰却如烟似雾,在空中慢慢飘弥。刘存亮说他在《廊桥遗梦》那部电影里见到过这个场面,所以他感动得差点哭了。
保良没哭。
他为自己能带母亲回来而感到高兴,他由此确认自己已经堪当重任,已经长大成人。
骨灰在空中散去,散在山丘与河岸之间。兄弟三人谁也没能说出一句感慨的话语,只顾凝望夕阳西照的河流默默出神。
当天晚上他们在李臣家的一间小屋里聚谈到深夜,刘存亮走后保良就和李臣挤在一张床上睡到天明。按照前一天晚上三人商量的结果,李臣和刘存亮陪保良一早就来到原来二伯家管片的派出所,打听权虎的户口及其下落。在他们反复向民警说明来意之后,民警好歹答复权虎的户口还在,但人去了哪里并不掌握。权家的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