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温泉-第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点点头:“你这是治什么病?”
“胃里的毛病,”他母亲说,“我儿子没病的时候,一头牛都扛得起来,现在瘦成什么样子了。”
小伙子显得十分虚弱,但他还是说:“喝这水洗胃,吐了喝,喝了吐,把肚子里不干净的东西吐光了,胃洗干净了,我的病就好了。”
这时,有一个同伴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为什么不去医院?洗温泉能治病也可以住在山下,你们不知道山下的温泉山庄住得好,吃得也好吗?”
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我感到自己心里窜起了莫名的怒火,但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仍然笑着:“这里不用花钱啊!”
说完,他又俯身在温泉上开始很艰难的大口大口吞咽硫磺味浓重的温泉水,他呻吟着,吞咽着,我们背过身走下山去,很快,便听到他再次呕吐的声音。我加快步子,把这声音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因为这个声音,我失去了在丰盛晚宴上的胃口。餐厅里觥筹交错,我不想煞大家的风景,便离席走到外面。温泉山庄门口,立着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列出了这温泉水中所含稀有矿物质的成分,并说这泉水有治疗风湿,皮肤病与美容的功效,我望望正掩入暮色的山林,想起那些在温泉边治病的人们。他们相信温泉无所不能的功效,是因为传说的魔力,而这个广告牌上的文字,是一个权威医疗机构的鉴定结果,是真正的科学,当然,走近这科学的大门,你需要很多的金钱。
作为庆典活动的一个组成部分,晚会开始了。十多个歌舞节目过后,焰火在浓重山影的背景下升起来,带着尖利的啸声,在星空下炫烂地迸散,并掩去了星空。晚会的后半段是交谊舞会,脱去了演出服的漂亮女演员穿梭在一个又一个领导的双臂之间。
我去外面的马路上散步,夜色清凉,永恒的星星又布满了天空,山沉沉睡去,我不知道山上温泉边上的人是否也有山一样踏实的睡眠。
一个地方无论远近,要么你从来不去,一旦去过一次,就好像订立了一个合同,就会不断去与它相会。我与这个温泉也是一样。真的,过去我连听也没有听说过这个温泉的名字。但自打有了第一次的相会,往后的几年里,我总会经过这个地方。不是专门去这个地方,但总是在去一个什么地方时经过这里。有些时候,我们停下来,在附近山崖上飞泻而下的山泉擦洗干净汽车,再在温泉山庄的露天泳池里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温泉浴让人胃口大开,所以,日益多起来的餐馆的生意看起来都很不错。有些时候,车子就从温泉山庄旁飞驰而过。即便那样,也可以看到,围绕着这个温泉山庄,盖起了一幢又一幢说不上好看,但也说不上难看的小楼,不几年,温泉山庄这里俨然是一个繁华的小镇了。后来,镇子上还建起了一个矿泉水厂,这一路的商店里,都有这个厂的产品出售。
有一天,我坐在车里,与同行的人惊叹这个因旅游而勃兴的小镇的变化时,突然想起了我童年的朋友贤巴。想起了他想开发的那个更加美丽的温泉。那个温泉旁有一座赭红色的岩峰,有宽广的草原,那美丽的景色会使那里的温泉旅游更容易开展。这次,我是跟一个纪录片摄制组一起出行的。我是向导也是顾问,我拿出地图,告诉导演,将增加一段重要的行程。他问我为什么?
我说:“一个温泉。”
他看了看我:“温泉?”
我点点头:“温泉。”
导演说:“他妈的,温泉。也许你是有道理的吧。”
我笑了。
导演也笑了,说:“我觉得你总是有道理的。”
其实,我也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便拿起了笔,在小说里讲我那些大多数人觉得没有道理的事情。当我写得有些名气的时候,我不用再为那些个橱窗拍摄或张贴照片了。
两天以后,我们因为下雨,滞留在一个县城里。导演因为预算在门口皱着眉头看天,我躺在床上,百无聊赖中拿起了床头上的电话。我要了一个114,查到了草原县政府的电话。
电话打到了县政府办公室。我没有说要找贤巴县长。我只说想打听一下他们那里温泉旅游的情况。
对方有些警惕:“你是干什么的?”
我报了一个旅行社的名字:“听说了贵县草原很漂亮,还有温泉。” 对方松了一口气,告诉了我一个电话号码。
电话通了:“你好,某某县旅游局。”
我说,想打听一下贵县的旅游资源的开发情况。
“哪一方面?”
“比如……温泉。”
对方捂住了话筒,过了很久,话筒里才响起了另外一个人的声音:“请问你是想投资吗?”这是贤巴的声音!他的声音有些急切。“我们的措娜温泉是一个很好的投资项目。”
我说:“对不起,我只是一个想来旅游的游客。”
他没有听出我的声音,啪一声把电话扣上了。想来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的日子不是十分好过。那个成功开发了那个温泉山庄的人,当时是一个副县长,现在也提拔为县长了。最近又出国考察意大利旅游,人们说回来定还要升迁。但贤巴却呆在旅游局里等待投资商的电话。好像,他的屁股被粘在县长的椅子上再动不了了。
十天后,我们的汽车爬出最后一道峡谷,开阔的草原展现在眼前。
当天下午,我们就来到了措娜温泉。赭红色的石头山峰耸立在蓝天下面,耸立在宽广美丽的草原中央。但是,当温泉出现在眼前时,我大吃一惊,摄制组的人都大失所望。因为我向他们反复描述,同时也在反复重温的温泉美景已经不复存在了。溪流串连起来的一个个闪闪发光的小湖泊消失了。草地失去了生气,草地中那些长满灰白色与铁红色苔藓的砾石原来都向那些小湖汇聚,现在也失去了依凭。
温泉上,是一些零落的水泥房子。
这些房子盖起来最多五六年时间,但是,墙上的灰皮大块脱落,门前的台阶中长出了荒草,开裂的木门歪歪斜斜,破败得好像荒废了数十年的老房子。随便走近一间屋子,里面的空间都很窄小,靠墙的木头长椅开始腐烂,占去大半个房间的是陷在地下的水泥池子,那些粗糙的池壁也开始脱皮。腐烂,腐烂,一切都在这里腐烂,连空气都带着正在腐烂的味道。水流出破房子,使外面那些揭去了草皮地方变成了一片陷脚的泥潭。
再往上走,温泉刚露头的那个地方被一道高大的环形墙围了起来。从一道石阶上去,原来泉眼被直接围在了一个露天大泳池中间。泳池四周是环形的体育场看台一样的台阶。同来的摄像失望地放下了扛在肩头的机器,骂了句什么,在水泥台子上坐了下来。
大家都骂了句什么。
我却突然想到了古罗马的浴场。但这里没有漂亮的大理石,没有精美的雕刻。有的只是正在开裂的水泥池面。所以,这个想法让我哑然失笑。不知是笑自己这奇怪想法,还是笑敢于在这样漂亮的风景上草率造成这样建筑的人。笑过之后,我也在水泥台阶上坐了下来。导演递我一支烟,口气却有些愤愤然:“你不是说这儿挺美的吗?什么美丽草原上的珍珠串,什么裸浴的漂亮女人,妈的,你看看这都是什么。”他举着一根曲曲弯弯的柳棍,挑起一条被人丢弃的肮脏的破裤子,然后,又走到水边,用棍子去捅沾在池壁上的油垢与毛发。这些东西,在原来的水池里,很快就在草间,在泥石里分解了。那是自然界中丰富的微生物的功劳。但在这样一个水泥建筑里,微生物失去了生存条件,污垢便越积越多了。
一个更为奇怪的现象是,这里修起这样一片建筑,却不见一个管理人员来打扫,来维护,只有草率的建筑在浓重的硫磺味中日渐腐朽倾圮。这个世界上,如此速朽的东西是有的,但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我又想到了当年把这个温泉描绘得有如天堂的贡波斯甲,如果他看到这个景象,那张花脸上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呢?不会了。那个时候,他就哀叹过,每一个人都给固定在了一个狭小的地方,失去了四处走动的自由,那个温泉是要让人忘记了。事实也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但他肯定想不到,贤巴会成为县长,更想不到县长贤巴想靠温泉挣钱,却把这个温泉给毁掉了。
我们坐在这片基本已被毁弃的建筑旁的草坡上,默然无语。这时,在下面的山脚下,出现了两个行路的人。温泉流过那些破败的房子,又从简易公路下穿过,在沟底的灌木丛中潴积起来,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湖泊。这两个路人在那里停下来,脱下衣服走进水里洗了起来。我们与之相隔很远,但从姿态上仍可以看出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大家都掩蔽着自己引颈长望,看得出来是希望水里发生点什么故事。但是故事没有发生。两个人洗了一通,上岸穿好衣服,背上包又迈开草原牧民那种有些箩圈的步子上路了。
我跑到山下,站到那汪水边,用手试试水温,才发现,到这里,水的热度差不多已经散失殆尽了。但是,岸边的草地,一丛丛小叶杜鹃,使这小湖显得那么漂亮。我们在这个湖岸边坐下来,摄像打开了机器。这时,上方的公路上响起汽车的刹车声,然后,大片的尘土从斜坡上漫卷而下。尘土散尽后,一干人站在公路上,叫我们上去说话。
我们上去了。
叫我们说话的人是乡政府的人。他们气势汹汹地盘问我们来此采访得到了谁的批准。我告诉他们我们拍纪录片,不是新闻采访。
他们不认为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分别。其实,他们就是不同意我们拍这个温泉。
把一个本来美丽的地方变成这个样子确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有些愤怒地告诉他们,我们要拍摄的都是一些美丽的镜头,这样的景象怎么能入我们的镜头?
对方还问:“那为什么呆在这里,而且一呆就是两三个小时?”
我说:我来过这里,这里曾经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在很多人的记忆里,这里都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我呆在这里是想不通这个地方怎么被糟踏成了这个样子。那次还是你们的贤巴县长请我来的。
他们中的一个人想起了我:“对,对,你跟两个姑娘……对对,哈哈,对对,哈,跟她们两个,好好,请到乡政府去吧,我们通知贤巴县长,也许他会来看你。好像你们是老乡,对吧?”
我们在乡政府安顿下来,还有丰盛的饭菜。但一种戒备的气氛却在四周弥漫。吃饭的时候,我笑着对乡长说:“我感觉有被软禁起来的味道。”
乡长笑笑,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我忍不住问他那温泉怎么弄成了这么一副模样?他想了想,灌下一口酒:“哎,你还是问你的朋友吧。他一会儿就要到了。不过,你最好不要提这档子事,这是他的心病,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够治好了!”
我们出去散步的时候,乡长又叹口气说:“我在这里代人受过,旅游没有搞起来,温泉被毁成那样,老百姓把我骂死了。”
我问他这个项目是不是贤巴主持开发的。
乡长说:“那还能是谁,旅游局是他一手组建的。这也是旅游局开张做的第一件事情。”
“那也不该糟踏成这个样子。”
乡长苦着脸说:“反正就成了这个样子,县里花了钱,我们乡里这些年的一点积蓄也全部投进去,结果呢,外地的游客没有来,当地的老百姓也不来了。等到搞成了这个样子,再出去找投资,人家一看那个地方,唉,什么意思都没有了。我亲自听到一个投资的人说贤巴县长和他的手下人都管不好这样的项目。”
我不想理清这理不清的是非,便向他打听当年那两个姑娘。
乡长说:“都不在了,教书的那个,什么都不要跑了,听说去了深圳,在一个民俗村里表演歌舞。供销社那个,辞了职跟一个药材商人做生意去了。”他有些难看地笑了笑,“你看,我们这些地方再不发展,什么人都留不住了。”
我好像不需要到这里来听这样的道理。两个人转到兽医站,两个兽医正在院子里忙活,一个用铁碾子碾药,一个用带压力计的压力锅蒸馏柏树皮。过去曾有一位深谙医道的僧人在这里研制出好几种效力很好的兽用药。我一问,这两个人正在用这位去世高人留下的验方制造兽药。我坐下来,听两个兽医给我说一个个方子中用些什么药草。他们说出一味药来,我立即便想起这些药草开着花结着果的样子来,其中一味药叫龙胆草,就开着蓝色的花朵摇摇晃晃,在我们的身边。正说话时,有人来通报乡长,贤巴县长从县上赶来了。乡长赶紧起身,我觉得自己没有这样的必要,仍然坐在那里与两个兽医交谈。乡长走了。两个兽医却表情漠然。他们搬来自己整理出的一部药典。药典用的全是寺院抄写经文所用的又厚又韧的手工纸,每一个药方中,都夹进了所有药草的标本。他们说,这是那个老僧人留下来的。老僧人的遗愿之一,就是建一个现代化的兽药工厂。但是,县里没有人过问这样的事情,只有商人来愿意出一笔巨资买走这本药典。我翻看那部药典,里面夹着的一株株标本,散发出植物的清香。
就在这时,院子外面响起了一个人响亮的笑声。这笑声有点先声夺人的效果,如果是在戏剧舞台上,那就表示一个重要人物要出场了。果然,披着呢子大衣的贤巴县长宽大的身子出现在兽医站窄小的院门口,他的身子差不多把整个院门都塞满了。他站在那里,继续笑着,我们有些默然也有些漠然地看着他好一阵子,他才走进院子里来,跟两个站起来的兽医握手,说:“辛苦了,辛苦了。”
两个兽医握了手,站在那里无所适从,恰好压力锅内压力达到预设高度,像汽笛一样嘶叫起来。两个兽医趁机走开,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贤巴紧拉住我的手:“怎么,来了这里也不向老乡报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