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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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言不发,把麻将一张张撞得噼啪作响,然后猛然推倒,和了,我说。
那个男人愣了几秒钟,终于站起来一把把桌子推倒,麻将像流弹一样砸到我的身体上,他骂我说:婊子!你明明就在作弊!
另外几个男人也纷纷站起来说,不玩了不玩了,这婊子作弊!
漩口镇的人们习惯用婊子来形容一个女人,我知道他们毫无恶意。他们离开以后,我开始收拾一地的麻将,把各种花色从小到大排列起来,堆在地上,堆成一个长方体。
我先用左脚轻轻踏上去试了试,然后把右脚也踏了上去,非常结实,我满意地抬头寻找一个可以挂布条的地方,同时身体略略后倾,就在这时候麻将轰然倒塌,就像一场巨大的山体塌方,我闷声不响摔到地上,鼻子狠狠撞到冰冷的木地板。
我的鼻子就是这个时候开始出血的,毫无感觉,只是略略湿润而冰凉,我睁大眼睛惊奇地看着鲜血一滴滴滴到地面上,带着玫瑰红的色彩。
外面几个男人听到响动,冲了起来,我惊讶地看见我自己被那个鼻孔朝上的男人扶起来,他说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我更加惊讶地看见我自己把这个丑陋的男人一把抱住,在一天之内第二次,号啕大哭起来。
鼻孔朝天的男人张二是砖厂破产之前的最后一批工人,铺花砖的一把好手,他的工作是往窑里面砌砖,把那些坯子堆成坚固而稳定的形状,然后等待烈火焚烧。张二说,在那段他人生中最为美好的时光,在还未被废弃的小镇漩口,他常常站在砖窑底部,一边砌砖一边抬头向上望,他说你知道吗,我看见窑顶那个洞,我就像看见一个最美的女人那样激动。
砖厂破产以后,他不愿意离开,就在漩口镇第四招待所住下了,天天靠和不同的人打麻将出老千为生。他带我去参观废弃的砖窑,隐藏在无数的山峦之间毫不起眼的小土包,长满了杂草。张二熟练地带着我在草丛中穿行,跳过隐蔽在草丛中的一堆堆废掉的砖,然后推开窑门,说,进来吧。
我走进去,窑里面还有一些砖堆着,长着青草,因为人烟稀少,空气有三吨重了,而我站在窑中间向上看,那个遥远的,遥远的洞穴,阳光穿透进来,像山一样,让人无端想要尖叫。
我想我明白张二的感觉,这个窑就像一个巨大的子宫,母亲的子宫,然后,往上,顺着甬道,我们破蛹而出,升上了天堂。
没有比这个更合适自焚的地方了。我告诉张二。
张二摸出劣质香烟狠狠抽了两口,我听见烟丝在空气里发出咝咝的声音。他突然大笑起来,他说你不知道吗,砖厂破产之前,的确是有人在这里自焚了,那个人,是漩口镇的老兽医,顾良城的父亲。
兽医顾良城是整个漩口镇最为阴郁俊朗的少年,让所有的少女趋之若鹜,并且,他从不为任何人看病,他的病人都是很莫名其妙的,一般是猪或者狗连牛都没有。在贫瘠的漩口镇,人们靠在山地上种植玉米为生,到处都是乱石和陡坡,于是农田见缝插针般屈辱地存在,他们一锄头一锄头,沉默地,在土地上作画。
更多的人离开了这里,因为平原几乎就近在眼前,只需四个小时的车程。男人,女人,少年的花朵,离开了这里,到平原去,那些暧昧的空气诱惑了他们的心灵,到平原去,到平原潮湿温暖的土地上去。
顾良城留了下来,在人烟稀少的漩口镇,固执地成为了一名兽医,并且,从不为任何人看病。
因此,我也想到,或许关于我和他的相识,就是我自己的想象,因为他是从不为人看病的,张二坚定地告诉我,自从他父亲死了以后,他从来没有为人看过病,也很少和人说话。
第四招待所的女招待招梅是他的公开的情人,毫无选择和悬念,他们是漩口镇留下的最后的青年男女,英俊的少年和美丽的少女,一段传奇。
关于漩口镇,传奇太多,秘密太隐蔽。我坐在第四招待所破旧的大堂中,看那本久久没有看完的书,突然想到,为什么这个招待所要叫做第四招待所呢,前面三个去了哪里?
老兽医去了哪里,前面的招待所去了哪里,以前居住在这里的人去了哪里,和我一起进山的满车男人去了哪里。
我正在想的时候,招梅走了出来,扶着门对我笑,她说,你今天晚上帮我照顾着点,我不回来了。
那一瞬间,我想要扑上去,像一个疯子般抓着她纤细的手臂扇她的耳光,撕她的嘴,撕她那两片被我的情人顾良城深深亲吻过且还将亲吻着的嘴唇,粉碎她的身体,粉碎她一再属于他的身体。
我真的那样做了,她苍白的脸上顿时浮现出深深的指印,她尖叫一声,反手抓我的脸,她锋利的指甲在我的脖子上面留下灼烧的疼痛,就在这时候顾良城像演戏一样走进来,把我从招梅身边扯开,抱着我就低头狠狠地亲吻了我,他说你生病了,你生病了,不要担心,我会治好你的。
与此同时,我惊讶地发现自己一动不动坐在门口,对招梅笑着说,你走吧,路上小心。
第三部分比太阳更早升起的(3)
我是这样爱上我的情人顾良城的。说起来毫无逻辑。
来到漩口镇之后,我常常在第四招待所的天台上一个人坐着,看那本我一直没有看完的书,夹竹桃,罂粟,玫瑰,还有别的花朵在风中摇摆,我看一下书,又抬头看遥远的山川,在我的正前方,它像一个天神向我逼近过来,压得我眉心隐隐胀痛,我闭着眼睛,一会又睁开,就看见顾良城站在我面前,背靠着那些绵延的山。他皱着眉毛来抹去我的泪水,他说你不要哭,我会治好你的。
他说你生病了,不要担心,我会让你好起来的。神情笃定,俨然忘记自己根本是一个兽医。可悲的是,我也忘记了。
那天在天台上,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到他的父亲,他指着对面的山对我说,你看见那座山了吗,夏天的时候,山上会开满百合,我可以带你去看,我爸爸以前带我去看过。
来的路上,我在一处刚刚经历了泥石流的山坡上发现了一朵被掩埋的百合,野百合开得郁郁葱葱,在一片沙石之地,对我微笑。我对我身边的男人说,你看,多漂亮。
那个男人莫名其妙看了我一眼,然后说,你是从平原上来的吧。
言下之意,我少见多怪。
对于山川,我难以表达我疏离的疯狂之爱,而我的情人顾良城,在山里长大的少年顾良城,说要带我去看百合花的少年,面容俊朗,身材挺拔,我不可免俗地,深深地,爱上了他。
很多年以后,当我像任何一个平原上毫无姿色的女人那样平凡老去的时候,我才会发现,他是一个如此庸俗的男人,承受不起任何的感情,希望,就像我永远都注定要回到平原。
我成为了漩口镇中除了张二以外第二个爱上砖窑的人,我常常去那里,穿过马路,穿过工厂废弃的厂房,穿过无数匹废弃的青砖,走进烧砖的窑中,就像一个婴儿,安然走进母亲的子宫。
我坐在窑正中一堆砌成十字形的砖上看那本我很久都没有看完的书,看了一会,听到响声,我抬头似乎看见一只猫从我对面跑过去,绿色的眼睛发出恐惧的光芒。我坐在那个巨大的子宫中,突然感到子宫隐隐作痛。
于是我站起来,顺着砌成的砖往上爬,并且想象很多年前,当砖厂还未破落,工人们是如何顺着这些道路,把高高的,通向出口的砖堆砌起来的,我越爬越高,有时候脚下踩得不稳,我以为我要掉下去,可是手却抓住了另一块凸出的砖块,并且稳稳地持续上升了。
那是一个下午,我听见群鸟飞过山峦的声音,越过千山,看见更远的山脉。我爬上砖堆顶端,往下看,我刚刚坐着的地方成为了一个巨大的十字架,我把书忘在下面了。
三天以后,当我在顾良城的诊所里面像一头老狗那样浑身疼痛地醒来,我就是如此回答了他。
我把书忘在下面了。
一跃而下的时候,并没有别的想法,何况在我看来,砖堆并不高。砖厂已经被废弃,砖窑亦然,如此亲切自然地,散发出温和的气息。
顾良城无可奈何,摸我的脸颊,他说你吓死我了,你这个白痴。
我带着一种神奇的错位感听他对我说这些话,他的眼神如此温柔,让我觉得几乎毛骨悚然。我说,你怎么了。
他却低下头来亲吻我,他说,你好好休息,我会治好你的。
我肿着眼睛,难以接受光线大片的照射,墙角的那个黑色蜘蛛还在,织着那个猪尾巴形状的网,挪动着自己巨大的屁股,就像一个妓女。
张二告诉我,是顾良城在废弃的砖窑中发现我的。
我很惊讶地说,为什么不是你。
张二说,这几天忙着打麻将,手气不错。
他坐在第四招待所用报纸遮盖着乌黑墙壁的一楼,哗啦哗啦推动着麻将,嘴里面叼着烟,满眼含笑,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又和了。
与此同时,顾良城走在从诊所到砖厂的路上,面无表情,用左手抓了抓后脑勺,跳过一个来历不明的土坑。
招梅在招待所门口织着第三十八件毛衣,想到她的情人,身体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
一辆依然载满了男人的小破汽车在山间盘旋,转了一个弯,马达轰鸣。
我从砖窑内多年前砌成的砖堆上一跃而下。
一只落后的鸟儿茫然地在第三座山顶徘徊。
三分钟以后,张二终于输掉了一次。他点了一个杠上花,不由吐了一口口水骂了一句脏话。
而我的情人顾良城,发现我躺在砖窑中间,姿态扭曲,头发凌乱,面容平静,就像最后的白雪公主。
我把书忘在下面了。我惊恐又担忧地看见我自己用一种非常难看的姿势从砖堆顶上一步步艰难却稳当地爬下来了,脚在长久的悬空以后终于结实地踩上了大地,它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匆匆忙忙走过去,踩在了那本书上。然后,退后一步。看见手从它的上方恬不知耻地降落下来,洋洋得意地捡起了那本书,完全否决了它的劳动成果。它又伤心,又难过,却强作镇定,说,没有关系,他是爱我的。
我常常这样想,当我看见招梅从招待所一次次去到顾良城的诊所,在我刚刚整理干净的床上一屁股坐下,看着他微笑的时候,我就会想,顾良城,我的情人,他是不是,曾经,或者未来,有一点点,爱着我。
张二在牌桌上点了我一次然后闷闷不乐地骂了我几句,他说你就是一个天生的婊子,你知道顾良城和招梅的事情吧,为什么还要天天往他那里跑。
另外两个男人很惊讶地看着他,他接着再说了一次,你这个天生的婊子。
我一言不发,噼里啪啦,砌着麻将,然后掷骰子,摸牌,一气呵成,之后我把牌直接推倒了,和了。我说。
我左手边的男人倒抽一口气,把头探过来很仔细地看了一次我的牌,他说,你今天手气真是好得邪门。
然后我右边的男人就站了起来,不打了不打了。他说。
他们匆匆丢下钱,一哄而散了。
我缓慢整理他们留下的废墟,然后突然就下雨了,招梅冲进来说,我天台上的毛衣你收了吗。
收了,我把麻将盒吧哒一声关上,说。
第三部分比太阳更早升起的(4)
我有时候还想,如果我真的从砖堆上一跃而下,我必然将成为顾良城惟一的情人。虽然毫无道理,可是我有这样的预感,他必然会爱上我,真的爱上我,而不是作为一个可有可无,面容模糊的平原女孩,他会拉着我的手同我说话,告诉我说,你病了,别担心,有我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如果真的是那样就好了,我就不用一天天坐在天台上看那本我永远看不完的书,希望像以前那样,他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可是从来不会,于是我看了半页,就站起来,走五分钟去他的诊所看他,他一般趴在小桌子上写东西,面色凝重,看见我,抬头点点头。
我说,我来睡觉了。他说,嗯。
于是我就在他身后把衣服一件件脱掉,如同初生的婴儿那样钻进他的被窝,然后,抬头看墙角的蜘蛛结网,并且有一句没一句和他说话。我问他说,你还记得你说要带我去看对面山上的百合吗。
他背对着我,头也不回,说,忘记了。为了证明我完全是在胡说八道,他说,对面山上根本不长百合。
我问他说,你在写什么。
他说,没什么。
这个秘密是招梅偶然告诉我的,她说,我不知道顾良城为什么老是整理他父亲的日记。
在废弃砖厂自焚死去的老兽医,他的秘密我也永远不会知道了,顾良城是世界上惟一知道他秘密的人,那些日记,是关于什么的?
我想过了这个问题,就问招梅说,今天晚上我们吃什么。
萝卜。招梅说。
晚上我们吃一大锅白水煮萝卜,张二打完麻将,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饭。白水萝卜,酱油蘸水,白米饭。招梅把萝卜夹到碗里,和着酱油和米饭,搅碎了,一口口吞下。她吃饭吃得极慢,似乎本身沉醉于如此乏味的食物,忘记了饥饿。
反观张二,他狼狈不堪地吃着,把酱油泼了满桌。招梅瞟他一眼,说,你几天没吃饭了。
三天。张二笑着说,最近手气不好,他接着解释。
吃完饭以后我们吃了一些煮玉米,在漩口镇玉米永远都不会缺乏。张二一口气吃下三根。吃完了以后,他满意地摸着肚子,说,我要走了。
去哪里。我们问他。
他说,回平原。
张二走的那天早上,天气灰蒙蒙的一座山都看不见,然后太阳升起来了,山里面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