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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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都有人死去,车祸,大桥断裂,飞机失事,火灾,自杀,他杀,甚至人体炸弹。我看了很多这样的消息然后终于相信我所以为的自己的灾难其实是那样微不足道的,就好像顾良城说的,至少,我还活着。双亲健在,三天两头地打电话唠叨我不要再吃方便面。
也不全是坏消息。消防队员救下困在树上的猫,三轮车夫送回顾客遗失的钱包,联体人分离成功,猪讨喜地长出了两个嘴巴三只耳朵五条腿,新花园落成,母亲找到离家多年的儿子,母子双双登上返家的火车,身材高大面容俊朗的亿万富翁登报征婚,潦倒的老头体彩中奖,高考试卷失窃得到有效及时的控制,等等等等。看得我喜上眉梢心花怒放。
我得说我挂记顾良城,就在我开始觉得生活或许还不是那么糟糕的时候,在信里面我写道,我开始想看那部电影,《去年在马德里安》。想要享受那些高雅的痛苦。我问他说你有时间和我一起去看吗,然后,或许,我可以搬到城北过一段时间。虽然城北地带有着腥臭的喧哗和斑斑的刺青。有生涩消瘦的那些少年。有停尸房,火葬场,瞎眼睛猫和野狗相亲相爱,还有花圈店。
冬天来临,西北风每天吹得没完没了。
顾良城却离开了。他的花圈店拉下卷闸门,无耻地写上出租二字,与隔壁倒闭的小吃店比翼双飞。我拿着我写给他的信站在金晃晃的卷闸门前,最终像那只十字路口的瞎眼猫那样离奇地走开。悠悠木叶下。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离开。他是以为我失去踪迹,到马德里安去寻找我了,还是这个世界上终于没有人再死去,终于不再需要花圈,于是他只得被逼另谋生计。还是,我相信这是真的,他的母亲找到了他,她的脸上充满着泪水,于是,他看着这个他深深爱着的女人,终于,同意,和她一起回到北方。他拍拍手站起来,拉上卷闸门,牵着他母亲孤独的手,在大路上,越走越远地离开。
他的眼睛和年少时候一样明亮,他终于忘记了,忘记了他经历的路途和山峦,忘记了这个城市,忘记了这个城市中所有的少女和婊子,骑士和流氓。
那时候,他在店中和我讲话,我就明白,他渴望回到北方,就像我也渴望回到我的姥姥还未死去的时候,那时候,他在北方,我在城南,素不相识,以至相安无事。
我们就像所有城北游荡的野狗那样,渴望一块香喷喷的肉骨头却又假装矜持,在每一根电线杆下故做流氓地小便,其实多么希望,上帝降临了,将我们带向天堂,或者,更加心怀不轨地希望电线杆都倒掉了,所有的狗,都变成野狗。
我记得他的神情,他做出傲慢的样子,假装他就是这个世界,从某一个地方冒出来,对着路途中绝望的人说,嘿,其实我还更加肮脏。他从四十五度角的地方看着我,轻描淡写,说,不如你搬到这边来住一段时间怎样。
那是一个宁静的夜晚,我独自坐在姥姥家中,等待她奇迹般地出现,我等着她出现,对我发出温暖的微笑,然后告诉我说,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发誓,若她出现,并且那样说了,我就必定会相信她,并且,不再怀疑这一切。
但,如你所知,作为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这样的想法无论怎样来看都是荒谬的。死去的人就是死去了,如同离开的人那样,再也不会回来。
我沉沉地睡去,却听到她说,我并不是消失了,而是不能出现,因为海太深,又太广。
就在那一夜,无数的寒风和往常一样从西伯利亚迢迢千里地来到,越过北方,越过顾良城的家乡,张牙舞爪地来到。而,我的头发奇迹般地生长了起来,我在睡梦中听到它劈啪作响地欢快地生长,我知道,它终于不再固执,放弃了那些愚蠢的,关于苏元以及有关的种种的最后的,希望。
第一部分弥赛亚迷幻城市传奇(1)
穿越过沙漠,沼泽,甚至戈壁的人必然知道,一座城市之所以成为一座城市,是因为它和别的城市毫不相同。城市的心脏由回忆构筑而成。一个人的回忆,很多人的回忆,纠结相连,在城市中心的地下大约两千米处,回忆们生根发芽,蓬勃跳动。
每个人的回忆都不相同,因此城市的魅力就是:它总是能在一条你绝对难以预见的回忆上开花结果。小说的魅力也是在于此——当你的注意力被故事的主题吸引,并且按照自以为是的推理走进了一条死胡同之时,小说家就像上帝那样,从一条微弱的幼枝上瞬间发展出一片树林,于是,在这一片陌生的领域中,你将永远被作者牵着鼻子走。一旦如此,无论是城市,还是小说,便成为了永垂不朽的造物。
在永安市,我的回忆是注定失败且毫无悬念的。他们都是关于一个男人。在永安市地下两千米西北偏北的第三个岬角,那个形状特殊,奄奄一息的回忆,就是属于我的,就是属于我的情人顾良城的。
在一个下雨天,我穿墨绿雨衣,提着昏暗的油灯,站在离你三米远的左边。你看不见我的表情,看不见我的脸,可是你知道,我对你笑了,我将要带你穿越整个永安市,从南到北,从暗面到阳光。在这一刻,永安市是属于我的城市,他的存在是因为我的回忆——而回忆消失的时候,城市也就将消失了。
想看他最后一眼吗。在这个城市。我的情人,顾良城的故事。
在永安市,无论你顺着哪一条道路往下走,最终来到的必然是一座墓园。每一座墓碑都铭刻了顾良城的名字。而只有我才知道哪一座里面长眠着他的身体。他枯朽的,衰老的,让人作呕的身体。
下雨的时候不应该说到死亡。这个我是明白的。那么我们直接跳过这一段吧。我们来说说雨。关于下雨,在灰色偏青的城市永安,是应该被这样记叙的。
大概是去年三月,我天天都做一些噩梦。那时候顾良城还在我身边。每天凌晨三点我准时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就看见他在黑暗中注视着我,然后俯下身子把我抱起来,他说不要怕,噩梦是从每个人脑袋里面长出来的黑色气球,烧掉就好了。他那么说,然后就真的从我头顶下揪下黑色的气球,抱着去厨房里面烧掉了。
噩梦所造成的空气污染必然是最为严重的空气污染,那些比黑夜还要黑的烟雾就向天空中飘浮上去了。我抬头看那些雾气,然后从顾良城身后抱住他,我问我的情人说:你会离开我吗。你会吗。
他就转过身来亲吻我的脸颊,他说,不会的,不会的。
因此,我相信了他的话。
永安市的天空常年被噩梦所污染,因此永远都是一种黯淡的灰色。每天三四月,城市中做噩梦的人就特别多。那时候,你会看见一个黑云压城的永安,然后雨季来了,噩梦化成乌云,乌云落下了倾盆大雨。
在这样的天气中是没有人敢出门的。走在一场噩梦雨中,让人惊竦的片断便不断出现了:自杀,鲜血,外遇,考试,车祸,电话费单,巨大的乌鸦,地震,潜伏在地下三千米处的龙的出现。顾良城一看,就知道哪些噩梦是属于我的。我们在家里面躲着看电视,看书,听音乐,吃饭,做爱。皮肤温暖干燥,滋滋作响。我们还会说一些只有情人们才会说的傻话,然后两个人莫名其妙笑起来。他做饭给我吃,红烧牛肉做得美妙绝伦。我们喝酒他就唱歌给我听,或者喝牛奶,就着牛奶的香味接一个冗长无比的吻。
欢乐的白日时光,噩梦连连的夜晚。而顾良城是不要睡眠的。无论何时,我醒来,就会看见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光看着我。我常常看见他就问他,我说,你不睡觉吗。
于是顾良城告诉我他是不睡觉的,因为属于他的时间过得飞快。他一闭眼,他的黑夜就过去了。
而我的黑夜无边无际。我的噩梦是关于未来。确切说,明天。我总是梦到明天会发生的事情,无比的真实,但是,从来没有发生。顾良城说,正因为如此,噩梦才是噩梦。它是永远不会发生的。
我一直相信顾良城的话。即使我梦到了十三次我被他杀害的故事。后来有一次,我梦见顾良城和一个平胸姑娘私奔了。
结果,他真的跟她跑了。
在他离开我的前一天晚上,我反常地陷入了一场空前的失眠。顾良城说不要说话,你听。在黑暗中,我们的眼睛早已经失去了功能,于是我低头在他的胸口倾听。整个城市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晰起来。在夜里,所有的暧昧都开始滋长。飞机一架架飞过城市的天空,轰鸣着,从噩梦中向更远的天空飞去,如你所知,一旦离开了属于噩梦的云层,所有的飞机就变成了凤凰。就是那种传说中的鸟儿,和长眠在城市中心三千米下的巨龙遥遥呼应。所有的人都应该相信,他们是如此深刻的彼此相爱,天各一方,但是心脏依然为了对方剧烈沉重地跳动。
那一晚,我在顾良城的胸口,真的听见了这样的心跳。辉煌荣光地,淹没了梦呓,虫鸣,河水泛滥,婴儿出生的一切声音。但我不确定那是谁的心跳,是城市的回忆们在跳动,还是巨龙和凤凰在相恋,或者,只是我的情人顾良城活着的迹象。
我听见凤凰展翅飞向远方的声音,长长而尖锐的鸣啸。我问顾良城,你听见凤凰的声音了么。他却说,什么也没有听见。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终于明白,我的情人已经不再爱我了。或者,他从来就没有爱过我。
和凤凰的声音,或者城市回忆的心跳一样,一切都不过是我的错觉。
永安城并不是像我描述的那样充满了青灰的玄机。它就是一座普通的城市,钢筋铁骨,百毒不侵。
而我的情人顾良城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贪图新的姑娘,终于厌倦了我,和属于我的身体,灵魂的一切形象。他像一头豹那样离开了,寻找新的属于身体的形象。
我必然用五百个以上的汉字来形容和顾良城私奔的那个姑娘。我之所以如此愤怒是因为她是一个真正的平胸。我说她是平胸就是说她的胸部是平的,不是小,而是没有。我是一个诚实的姑娘,绝不任意诽谤。这个平胸姑娘瘦得让我觉得吃饭都是一种罪过,长着一个光滑无比一马平川的胸。实际上,看起来,有一种滑稽的美感。每次,我看见她,都觉得我们的存在是一种罪恶,我们这些所有有着第二性征且时时刻刻为某些心照不宣之事做准备的男男女女实在是一种罪恶的存在,而她才是一个真正完美的毫无功利的造物。
假设我以上说法让所有人都觉得不可理喻,那么我不得不承认,我是没话找话。我不相信我的情人居然和这样一个姑娘私奔了,因此我只能假设她是一个完美的天使一样的造物。毫无欲望,毫无需求,她不需要吃饭不需要上厕所也不需要做爱,实际上就是一个永动机。她不会像我那样,在跟着顾良城奔走整个城市的过程中,不停地告诉他说,我饿了,我饿了,我饿了。
因此,他和她一起离开,抛弃了我。
最后我要说一句实话,那就是,我觉得这个平胸姑娘真是一个婊子。
第一部分弥赛亚迷幻城市传奇(2)
顾良城出生的时候,整个城市正在经历一场空前的城市改造工程。每一栋楼房外面都架设着高高的错综的钢架。城市不再是白领,舞女,科学家,教师,警察,流氓,小偷的城市,而成为了农民工的城市。因此,成为了有史以来最为理想和善良的城市。它变得像森林一样浑圆饱满钢架无处不在,高高耸立,楼房成为了其间幼小的果实。
无数农民工戴着头盔,穿着颜色不明且会在许多年以后成为最大流行的服装在这些钢架上猴子一般爬来爬去,坐在上面,抽烟,工作,大声谈笑,且娴熟地吐痰。
那一段时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于不打伞就出门去,因为天空中无时无刻不有那些颜色不一气味怪异的浓痰下落,我们打着伞,在曾经熟悉的街道上面色发灰地走过,听见伞上面落冰雹一样的声音,抬头看见钢架,毫无尽头,让人绝望。
因此,在我们的城市中,整个人口出生率的高峰就是出现在城市改造工程结束以后,无数来历不明的孩子呱呱坠地。于是头头们绝望地发现对整个城市的改造其实是毫无意义的,我们有了计划外的更多饥饿的嘴巴,更多求知的学生,更多游荡的痞子,更多需要婊子的青年,需要工作的罪犯。城市就这样扩张开来,老人住在城中心,年轻人奔向城外,然后,老人死去,城市的中心就变成了巨大的废墟,随之,城市这样无限扩大了,扩大到整个世界,以及它的中心那同样不断扩大的废墟和虚无。
虚无的扩大让城市的中心出现了巨大的地洞。越来越深地让所有永安市民陷入了与之相对的焦虑。在这样深邃的洞穴下,长眠着传说中的巨龙,他血红偏紫的眼睛是不是已经半睡半醒了。谁也不知道。
那时候顾良城刚刚长大,青色少年的脸孔,日夜沉迷于手淫的乐趣中不能自拔。看女明星照片自然不在话下,而在他的房间中,我带着惊讶发现了更多属于桥梁的照片——长江大桥,金门大桥,泸定桥,卢沟桥,卡桑德拉大桥,各种各样的形状,连接着属于河流两边的,毫不相干的土地。数个月以后,他成为我的情人,我终于发现了桥的秘密。在我们的床头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属于桥的照片,而他的欲望实际上和我无关,和那些属于女体的形象无关,他只是看着那座桥,在女娲的土地上辛勤劳作,然后,一无所获。
在我带着温情为顾良城清洗那些属于少男的暧昧污垢之时,头头们通过了一项无比重要的决定——那属于城市回忆的巨大心脏将被掘出,用于填补由于老人的不断死亡造成的巨大的虚无之穴——头头们一旦决定,计划就立刻被执行了。那一天,晴空万里,群鸟乱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