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安顿-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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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应该怎么跟你说我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们小时候,有一次四个孩子一起得了甲型肝炎。肝炎是富贵病,营养很重要。可是,我父母当时的收入都很一般。我记得从我们一生病开始,我爸就开始卖东西。我眼看着我爸的罗马手表没有了,然后飞鸽自行车换成了一辆从信托商店买来的旧车,然后我妈的瑞士手表也没有了。这些就是他们俩结婚以后还算值钱的东西,全卖了,变成了我们喝的牛奶、吃的肉和糖。
东西卖得差不多了,我们还在恢复期。我记得当时是刚刚立冬的季节,有一天,我妈穿着一件毛衣、拎着一个大报纸包回家来。我问那是什么,她说是刚刚买的带鱼、那天晚上我们每个人都吃了很多,那天买的带鱼够我们吃好几顿,可是我们谁也没去想,为什么妈妈回家的时候只穿了一件毛衣,天气那么冷……是邻居告诉我的,说我妈看见卖带鱼,可是她没有那么多钱,就在大街上脱下她的那件呢子外衣,给我们换了20斤带鱼……到现在我也常常会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场景。我相信这不是每一个母亲都能做到的,但是我妈妈做得那么自然、从容。
就是那么平常的几条鱼,我妈也还是舍不得吃。她给我们每个孩子的碗里加菜,她自己只是象征性地吃一点边角。我经常看见妈妈用剩下的菜汤拌稀饭吃,她说这样吃饭有滋有味,我就那么傻,跟爸爸和弟弟、妹妹说,妈妈最爱吃的就是菜汤泡饭……有一个特别偶然的机会,我在出差的途中看过一个电影,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女演员叫宋春丽,我记住了。她演的是一个母亲,孩子很多,家里粮食不够吃,她每天早晨都是等到孩子们去上学了之后,把孩子喝粥用过的碗一个、一个舔干净……我太太是爱尔兰人,她当时在我旁边反复问为什么,她不能理解,她认为那是艺术的需要。我说,我理解,而且我相信这个细节绝对不是编出来的,因为我知道,如果是我的妈妈她也一定会这么做……而且,在我们小的时候,她也就是在用不同的方式这样做……我看见一串、一串的眼泪滑过晨钟的脸颊,无声无息这么多年,我一个人漂泊在外,也经历了很多艰难,看过了很多悲剧,甚至很多时候我都不相信眼泪,但是,只有在想起我妈妈的时候,我才会由衷地落泪。
有时候我觉得我获得了一份最巨大的关心和爱护。我的命真好啊,虽然我失去了亲生父母,但是我因此得到了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妈妈,得到了一个最好的家庭和那种手足之间的感情。然而在我的这种获得之中又有一种掠夺的成份,我夺走了我弟弟、妹妹应该获得的那份母爱和父爱。你记得我弟弟吗?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晨钟停下来,静静地望着我。
我不知道该怎样说我知道的关于他的弟弟。我知道他因为把人打伤而被判刑6年,知道他在33岁的时候才出狱,之后以做小生意为生,之后和一个农村来的打工妹结婚,他们的儿子现在还没有北京市户口……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跟晨钟说起那个曾经模样英竣现在脸上横着一条刀疤的、他母亲真正的儿子。他和名成功就的晨钟反差大大太大了。
我清楚地记得,就在晨钟出国那一年夏天,一个傍晚,我趴在厨房的窗台上看着一辆警车停在楼门外,两个警察带走了晨钟的弟弟,他的手上套着银亮的手铐。
之后,我看着晨钟的爸爸和他最小的妹妹也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锁上门,沿着楼前的小路走远了。他们走的方向正是晨钟妈妈每天下班回家的方向。
我没有看见他们一家三口是怎样回来的,但是我知道他们一定是在天很晚的时候才悄悄回到家里。从那天之后,晨钟妈妈就很少出现在楼里的邻居中间,而且,我也再没看到她去上班。过了大约两个月,他家搬到了两站路以外的一个楼区。晨钟的小妹妹跟我说过,她妈妈病倒了很长时间,人一下子就老了许多。那时候我觉得就连他小妹妹也变了很多,从原来的快人快语变得沉默寡言。毕竟,他们经历了被人艳羡——因为晨钟的出色——和被人讥笑——因为晨钟弟弟的不争气——这样两个极端。晨钟没有等待我选择怎样答话就又开始往下说。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弟弟。有时候我想,要是我们俩换一下,他是我、我是他,结果会怎么样呢?
我从来没有问过我妈妈,为什么明明我不是她亲生的,她反而最在意我。我们小时候,我和弟弟都练毛笔字,可是我们用的是不一样的纸和笔。我用的是爸爸从文具商场买回来的毛边纸,弟弟用的是爸爸从办公室带回来的旧报纸;我用的是从琉璃厂买回来的。当时一块多钱一支的名牌毛笔,弟弟用的是我用剩下的,分了岔儿的秃笔……我常常想,要是没有我这个人,弟弟会不会是妈妈最爱的孩子?他会不会就是今天这个一切都这么顺利的我?我觉得是我改变了这一家人的命运。
我是78年参加高考的,高中毕业又补习了一年。弟弟当时正好高中也毕业了,但是他没上那一年的补习班,他到一个货栈去当了搬运工。我记得特别清楚,弟弟上班的工资是18块5毛钱,他交给妈妈15块。那时候他最想拥有的就是一块手表,我知道他经常到商场去看当时品种少得可怜的手表。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们家终于有了一张手表票——那时候买手表、自行车之类的东西都是要票的。
我弟弟是最高兴的人,他终于不用到商场去看了。但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又是我,夺走了本来应该属于他的东西。我妈妈说,我要参加高考,需要手表来掌握答题时间。
我记得那是一块双菱牌的国产表,36块钱。我妈妈执意要给我,那天我弟弟说了一句话,当时不算什么,但是当我知道了一切之后,只要一想起这句话,我心里就特别难受。他说:“妈,我觉得我根本不是你的孩子,要不,你对我和对我哥怎么这么不一样呢?”
我弟弟是一个特别讲义气的人,包括后来他进监狱,都是因为他特别讲义气。
我小妹妹跟我说,他在被捕之后吃了不少苦,但是,他没有说出跟他一起的几个人,如果他说了,可能最多判刑两年,但是他一个人全都承担了,结果一下子就是6年。我弟弟对我也特别好。因为手表的事情,他很伤心,但是没跟我说。手表买回来,他主动送给我,他说:“哥,还是你用吧,我上班戴表没用,我的表到点了,人家不让走也不能走,考大学是正经事儿,你考上了,咱们一家人都高兴。”我弟弟一贯就是这么说话的,他这人特别厚道。
可能跟接触的人有关,我弟弟上班以后就经常在外面跟一些小哥们儿在一起,喝酒、交女朋友,也打架。我妈为了这些没少跟他发脾气,但是没用。我小妹妹后来告诉我,我弟弟一直对我妈特别有意见,因为同样是儿子,但是两个儿子的待遇是不一样的。可是他一直不跟我说,他说他对我没意见。
他在监狱里的时候,我有一次回国去看过他,当时我们谁也不知道我们俩其实是表兄弟,我跟他说,父母对他非常失望,希望他出来之后能重新开始生活。我说话。他一直听着,听完了,他才说:“其实,我很早的时候就对咱爸。
咱妈特失望,他们凭什么从小就认为我不行,我就该着变成一个坏蛋?我知道他们从小就栽培你,当然要是我,我也栽培你,谁让你好呢?可我觉得他们特过分。算了,不说了,他们有你这么一个好儿子就够了,我现在成了这样,你就多孝顺他们吧。”那次探监让我想了很多。我想跟我父母说,我弟弟犯了错误,有他自己的原因,但是我的父母也有责任,包括我自己也是有责任的。我弟弟在这个家里一直是一个不被重视的角色,因为父母太看重我,而忽略了对他的教育。
我一直没有想好怎么说这些话。我回国一次,时间很短,我不愿意提起让我父母不高兴的事情。我只是暗示过我妈这个意思。当时她的反应在当时的我看来是很奇怪的。我妈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进了厨房,过了好长时间才出来,我发现她哭过,眼睛是红的。我就没有再多说。后来我听说了我自己和这个家庭的关系之后,我就明白了。我妈能怎么样呢?她对我,实在是太负责任了,因为从我爸爸把我带回这个家那天起,她就生怕不能把我培养成人,生怕对不起我的亲生父母,她是为了让我健康成长而不惜对不起她亲生的孩子……真的,你没法想象,就连我的小妹妹在这个家里都充当过让着我的人。
我小妹妹从小学画,我妈妈为了请老师给我补习英语,曾经克扣给我妹妹买颜料的钱……我妹妹有一张画是用油彩和水粉两种东西完成的,不是因为她的独特创意,而是因为两种颜料都不够画完一张完整的画……我妹妹卖掉第一幅作品的钱,在我出国的时候,给了我。她说:“哥,你是咱们家最有希望的人,你好了,妈才会好。”
可能每一个中国家庭都是这样的,孩子会成为父母的最大希望,孩子在某一个方面的成功会成为父母做人的最大成功,我相信我的父母是为我的今天自豪的,从我妈看我的眼神中我都能感觉到这一点。但是我父母的这种成就感跟别的父母又有所不同,我不是他们的孩子,但是我没有因为失去亲人而失去成为一个有用的人的机会,相反,因为他们,我获得了这么多,他们的成功里还包含着另外一种意义,他们用行动成就了一种完美的道德。
然而他们的这种自豪感里面也包含了很多凄凉和遗憾,那就是我的弟弟,可以说他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我成功的代价。我每次回国,都会尽最大可能地给我弟弟带东西,第一样东西就是一块劳力士手表,我忘不了当年他看着我戴上他的那块手表去参加他这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参加的高考的时候那种表情。当时我一无所知,后来在我回忆的时候,我能看到那眼神里的失落。我很清楚,无论我买多贵重的东西给我的父母。弟弟和妹妹,我都永远还不清这个家庭所给予我的一切,这一切太重要了,可以说是生命延续的一个又一个契机。而我获得这些,是用了一种掠夺别人的方式,尽管我并不知情、那不是我的本意……我在澳洲的时候,我小妹妹给我写过一封信,原话我记不清了,大概是说小时候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妈妈总是偏向我。看她的信的时候,我忍不住流泪。我老是想起来,我妈在窗户边上坐着看书,她在旁边画画,照着那套很旧很旧的《芥子园画谱》,在一些一面已经用过的报表纸上……可是,87年我出国的时候,我妈居然拿出一笔在当时数目惊人的存款。现在,我小妹妹已经是很出色的画家,她在信里说,当她卖了第一幅画。拿到钱的时候,她在心里计算,那能买多少油彩和好的纸埃我出国之前,我妈带着我去买一些必须的东西,我小妹妹也一起去的,当时她刚刚上大学,学的是油画。那天我们在那个工艺美术商场里看到了亚麻布。我一直忘不了我小妹妹一边摸那些布一边看着我妈,她想要,但是不敢说,我想她心里很有把握,就是说了我妈也不会答应给她买的,因为我要出国,我们家刚刚好起来的经济情况又紧张了。我小妹妹毕业以后去了法国,我们一直通信。她在信中又提到过那一次,她说,她当时在心里想,要是有一天有钱了,就给自己买好多好多亚麻布,画多少幅画也用不完……晨钟还沉浸在回忆里,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以往听起来非常悦耳的铃声在这个本来只有一个低缓的语声的大屋子里显得非常突兀和刺耳,仿佛就是这样一个响声,一举把我们从一个物质极端匮乏而亲情格外浓郁的世界拉回到充满钢铁节奏的现代化的现实之中。
晨钟说:“对不起,是我太太,他们明天到北京。”他走到洗手间门口去接电话,用的是有些澳洲口音的英语,简洁、流利。重新落座的时候,晨钟在我的茶杯里添了一些热水。这个意外的插曲使他平静了很多。
我这次是专门回来陪我父母和家里人过中秋节的。我弟弟有了一个儿子;大妹妹的儿子比弟弟的儿子大5岁,现在已经上小学了,她嫁给了当年的一个同学,就住在咱们原来住的那片楼里,所以这个孩子上的还是咱们小时候的那个学校;我小妹妹跟一个法国人结婚,也是个画家,她春节的时候就回来了,因为妈妈的病,一直没有离开……我给我太太讲过这些年的一切,我告诉她,我从知道了这些之后,就一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我父母,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但是她使我变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太太是研究东亚女性文化的,她说她非常理解我的母亲,那是一种受人之托则当勉力为之的责任心,假如我没有成为今天的我,她会一辈子不安心。我太太说,我妈一定是非常爱我的父亲,如果没有尽到对我的养育的责任,她会一生觉得对不起我的父亲和父亲的一家,因为我的生母是我父亲的妹妹。
我太太说,我还是应该把这个秘密保守住,如果我妈妈没有说出来,那么我和我的小妹妹还是不要说的好。她认为这么多年,我妈妈已经在心里把我当成了这个家庭的一个不能少的成员,而且她因为我真正地骄做着,无论从哪一个方面都是这样,我不该把她这个梦打破。晨钟坐着,伸直了双腿,让自己放松一下,我知道,非常集中的回忆到这里就告一段落了。
晨钟的小妹妹曾经告诉过我,其实他们三个孩子小时候都埋怨过她的母亲,因为无论在任何时候,她从来都是偏向哥哥的,等她知道了原来这个哥哥其实只是表哥的时候,她马上就理解了她妈妈所做的一切,而且,她对我说:“我相信如果是我,我也会这样要求我自己,虽然我不一定能像我妈做得那么好。每一个善良的人都会这样的,只是为什么善良的人总是要面临我妈这样的选择?比如选择我大哥和二哥。”对晨钟,我也提到了我正在采访的有关亲人之间的沟通和理解、封闭与隔阂,晨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