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乡有案 作者:彭瑞高-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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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乡有案
作者:彭瑞高
一
我记得清清楚楚,这天是立冬。半夜,杜灯突然打电话来说,苗志高在饭店里闯了穷祸,被人抓进去了。
这种半夜来的电活,总归不是好事情。我在黑暗里抓起听筒,咕了一声,随即闻到自己喉头里发出的一股口臭。
杜灯问,你在听我说么?怎么没声气?
我记得我曾嗯过一声。不过说实在的,这消息对我来说实在忒突然。
我问杜灯,他是怎么进去的?
杜灯说,弄女人啊,他弄女人啊。
我的心一紧,背脊上窜出一层冷汗。
几个钟头前,我还跟苗志高在一起。杨吉昌这小贼又从香港回来了,说又要在塔城乡买两块地。晚饭就在四海春吃,算是乡长苗志高请港商。四海春这家酒店是很鬼的,他们就会出花巧。酒足饭饱以后,四海春的老板陈钟就问苗志高,苗乡长,要不要开一间房,吼几声?
苗志高用小毛巾擦着嘴,很响亮他说,好,开个房,吼几声!
于是就吼几声。你不要看塔城是郊区,吃喝玩乐一应俱全,设施不比市里的差。市里今夜唱响的碟片,塔城明天就放得满天响。什么《涛声》,什么《玫瑰》,什么《红尘》,苗志高都能唱,我也能唱几句,不过大家各有几处走音罢了。苗志高唱歌的时候,样子很好,一手捏话筒,一手插在裤兜里,西装钮子从来不扣,算是洒脱的;唱到得意处,还支起两根指头,把乌亮的头发一甩一甩,领带也就一荡一荡。他唱的时候,还像歌星那样,在台上来回走;停下时,就用脚尖踏节拍,鞋头一磕一磕的。不管他唱得好不好,“四海春”里的女子总是喝彩,拍手,叫苗乡长再来一个再来一个。苗志高也就很得意,再来一个。
这一夜歌是唱得晚了。苗志高就把老板唤进来,问:陈钟,有什么好的夜宵?
陈钟这贼的眼睛眨了一下,附在苗志高耳边说了几声。苗志高先是专注地听了听,接着半边脸上便荡出笑来,陈钟出去时,勾一勾手指头,把那几个女子都唤了去。
苗志高就跟杨吉昌这小贼轻声说了几句。杨吉昌就笑起来,把头点得像个马卵似的。苗志高又转身对我说,唐政,今夜有好戏,你上么?
我问,什么好戏?
苗志高说,陈钟派给我们一人一个女子,随我们怎么玩。你上么?
我晓得是什么意思了。“四海春”里的女子,一专多能的。也跑堂,也陪歌陪舞,想不到还弄这个,我有点吃惊。
我对苗志高说,上不得的。
苗志高说,玩一玩,有什么上不得的?我负全责。
我说,这事犯条款,真的上不得的。
他很看不起地瞥我一眼,叱了一声。这一来,我就觉得今夜这顿饭吃得没意思了,我想走。临走时我见杨吉昌那小贼一堆肉都没在沙发里,面孔灰扑扑油光光的,眼睛眯起,整个表情很下流。我就在心里骂了一句。
这小贼,也算是港商了。其实他算是什么港商,一年前还在我们乡政府工作,当宣传干事,出出小报编编小戏什么的,一贯油嘴滑舌;不知托了哪一门亲戚,去了香港,回来就自称是香港同胞了。现在他回塔城,乡里就把他当外商看,政策优惠。苗志高给他谈地块生意特别爽气。其实,这小贼在塔城买到的地块,只是过过手而已,转身就卖给第三家。这里有什么勾当,天晓得。看见这小贼,我就恶心。我一分钟也不愿呆了。
这时已近深夜。走到大门外,夜风扑过来,逼我打了两个大喷嚏,人却立马清爽多了。我想,弄女人,这是万万上不得的。这倒不是我思想怎么好,而是我觉着,这种事龌龊,也对不起乡里人。从历史看,弄女人总是不好的,任何一个朝代都是反对的。何况,我又不是没有女人……这样一想,走离“四海春”的脚步就很决绝。回头远远望去,这饭店楼上的灯光一盏盏暗了,我就想,那几个房间里,不知苗志高杨吉昌他们和“四海春”的女人已搞到什么地步,准备搞多久。我还想,有机会,我要跟苗志高顶真谈一谈。你几千元一桌胡吃海喝也就算了,可是弄女人这种勾当,是你搞得的么?你到底是一乡之长啊。
可谁想得到,事情已出在了前头!
我发觉自己手有点抖。我问杜灯,你消息哪里来的,可靠么?
杜灯说,县公安局来的消息,会不可靠么?他们的小分队,连奔几个乡了。警察说,他们本身也没想到,会捉着苗乡长这样的角色。
我摇摇头,对着电话吼了声,这贼痞!
二
苗志高是我们多年的同伴,从小就滚在一道的。
这家伙功课不怎么样,普通话尤其蹩脚。语文课许老师叫他起来朗诵课文,他就摇头晃脑读:田野里蔬菜六(绿)油油的,劳动麻烦(模范)陈永康正在浇水。我们笑,他就别过头来,瞪我们眼睛,说,操,你们笑什么,是劳动麻烦么。于是许老师也笑。
苗志高书读得差,胆子却是大的。许老师犯咳嗽,郎中说最好吃两顿鸟蛋炖梨,苗志高就自告奋勇,爬树去摸鸟蛋。那白果树有半天高,苗志高盘到顶上,我们在下面看上去,他身体只有甜瓜大。他掏了乌蛋放在衣袋里,下树时挤碎了,蛋清蛋黄擦得浑身一泡屎一样。他又盘第二棵树。第二棵树顶的乌巢里,一只雌的白头翁正在专心孵蛋。苗志高去摸,那白头翁惊得扑翅飞起来,却死不肯飞远,吱吱急叫着,一回回扑下来,啄苗志高头皮,要跟苗志高搏命。苗志高痛得急叫,一手乱舞,赶那老白头翁。我们围在下面都替他急,哇哇喊,砸脚,那老鸟只是盘旋俯冲,不走。苗志高急急掏了鸟蛋,像只熟瓜似地从高处滑落下来。这时,他的额角上,早布满了汗;头顶心上,隐隐有血珠。我们就把他看作英雄,簇拥着他去见许老师。苗志高也摇着身子,很受用的样子。那捧鸟蛋送到许老师床头时,还是热的。许老师眼睛就红了,摸苗志高的头,说,苗志高,你心是好的。
苗志高还有个毛病,就是从小对姑娘有比较浓厚的兴趣,他像许老师批我们大楷一样,对班里女生也一个个批分数。漂亮的批九十分,一般的批七十分,眼小嘴阔的,就批不及格,背后说开红灯。有个女生,叫邬天宝,长得最高大,比我们男生还高大,脸是扁的,苗志高就批她六十五分。但他对邬天宝比较留意,那时邬天宝大概已经做大人了,苗志高说她衣裳都绷线了,起奶了。那天是很特别的一天。下课时,任别的女生怎么邀,邬天宝就是坐着不肯出去玩,忸忸怩怩的,有些反常。不知怎的,这细节就给苗志高这贼落眼了。放学后邬天宝一走,他竟在她的凳子上,看到了一滩血。于是发现新大陆,这贼两眼都亮了,直奔到操场来,叫我们去看情况。他还报告许老师,叫许老师来看,许老师眼只一扫,脸便沉下了,对苗志高说,苗志高,你把自己功课盘盘好,都有了。这种事情,不要你管的。说完把那凳子拿出去,吊了井水洗刷。苗志高皮很厚的,许老师板面孔他回头就忘了,却很认真地问我们,说,你们想想,邬天宝好好的一个人,不吃刀子不吃枪的,怎么坐着坐着就出血了呢?这血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大家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心里被这贼问得怦怦的,那片血就成了悬案,笼罩着一层比较神秘的色彩,伴随我们成长。上了中学。苗志高有一回跟别班的女生钻黄瓜棚,给邻村人捉出来,情况只有我一个晓得,我就没有告诉班主任。苗志高感激得不得了,把我引为刎颈之交,还送了我一块海绵的乒乓板。
中学毕业,一片红。苗志高,我,还有杜灯,三个人分在一个名叫乔家村的生产队里插队务农。苗志高爽气,敢说敢做,农民就选他当了副队长,一步一步,竟做到公社团委里。一九七七年出去读了两年野鸡大学,算有了张文凭,回来不几月,竟升他做了乡长。我是乡校里民办教师,隔年竟也选出去,做了管文教的副乡长;杜灯当过两年猪猡医生,从兽医站出去,成了畜牧副乡长。这样,三个同伴又滚到了一道,像模像样的,一正两副,做起了乡官来。
三
这乡官,说好做也好做:上班下班,开会散会,点头摇头,谁不会;说不好做也不好做:酒席上,眼冒金星了还得一杯一杯干,没点功夫谁行?
不过就这样,也一天天当下来了。托众人福,乡里经济发展不慢,乡民日子也好过多了。有时候苗乡长和我们几个副的,面孔通红从镇上饭馆里出来,几个乡民遇上了,就说,苗乡长你们不容易,为了全乡两万人,天天受这号罪。我说,你是在说反后吧?乡民就一脸正经,说,谁说反话天雷打!你们有吃有喝,就说明乡里有生意、有奔头。这么大一个乡,没有人出面吃喝还行?旁边几个人就说,可不是这样吗?啥时候你们吃清汤寡水了,我们也完了!
我们人是醉醺醺的,心里却是清楚的:难得有这么好的乡民,竟能这样理解我们当乡官的。有这么几句话,几年来熬的夜。受的罪、吃的苦,也一笔勾销了。这时,对着这几个一脸纯朴惶恐的乡民,大家眼睛都红红的,想哭。
于是后来就吃得更加心安理得。吃的花巧也多起来,吃了不算,还玩。那日子,过得是有点神魂颠倒的。不过一想到这吃喝是受罪,是为乡民谋福利,大家在举著干杯中,都还有着一种悲壮感。
苗乡长被抓进去,对乡里来说,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在我个人经历上,也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我立即意识到这件事在本乡内外可能产生的后果,就在电话里对杜灯说,你马上到我这里来,我们好好商量一下,怎么应付这个变故。
杜灯答应马上来。我放下电话,叹了口气。
女人问,怎么,苗志高抓进去了?
我嗯了声。
女人又问,他怎么抓进去的?
我简单说了说。她就哼了一声,说,这家伙,迟早要出事情的,见了女人,那副色迷迷的样子!
我说,你不简单,有先见之明。
她却抛开话头,一骨碌坐起上半身,说,苗志高抓进去了,对你来说是件好事呢。
我问,还好事?什么好事?
女人说,上面会不会考虑叫你来替他的位置,当乡长?
我说,唉,你还想这种事呢。我现在要紧的是跟杜灯商量,怎么把乡长救出来。
女人一撇嘴,说,你们要商量到灶间去商量,杜灯那支烟枪,我讨厌。
杜灯确是个烟鬼,瘾头大得不得了。外面卖的海绵嘴香烟,他嫌淡,从来不抽的,他专门抽大前门,短支的,没有海绵嘴。每天到乡里,第一件事就是掏支香烟出来,猛抽几口,抽剩小半支,摸出另一支来,放在桌上震,震空一头,把刚刚抽剩的小半支塞进去,两支接在一道抽。他就这样一支接一支抽,不断火。所以乡里人人都知道,杜灯抽烟一天只点两次火:早上一次,午饭后一次。这样的抽烟,杜灯的肺竟没有什么病,平时连咳嗽都没一声。只是他浑身有一股很浓的烟味,一年四季不散。食堂老孙说,杜乡长付出的饭票上都有烟火臭。
杜灯骑车到后,我们说在灶间谈。他一坐下就点烟,说,苗志高这家伙,想下到竟会弄出这样的事情。
我说,也不要埋怨了,看有没有救他的办法。
他不抬头,只看烟火,说,有什么办法?
我说,总要救他一把的啊,我们毕竟都是一条路上滚出来的。
杜灯摇头,又摇头,痛心疾首的样子。
我说,明天到乡里,我们两人先要沉住气,保密。乡里干部的嘴都是很臭的,走漏了风声,一传十,十传百,叫你们不能收场。
杜灯叱一声,说,这种丑事能瞒得住么?说不定明天县广播站就会捅出来。这种新闻,小报记者最起劲的。
我说,苗志高也算是一县名人了,播他的丑闻,县里要考虑考虑
杜灯恨恨他说,什么名人啊,臭人一个!真想下到,一个乡长,卵子那么贱,竟弄到“四海春”那里去。腐败啊,腐败啊。
我说,苗志高做这样的事,臭是臭的,但犯法还算下上。最多吃一个治安处理,罚款拘留什么的。不过他是一乡之长,出了这样的事,就比较麻烦。
杜灯说,我看啊,弄得不好,开除出党也有份。
我说,就是!他开除出党,你我什么光彩?我的意思,趁事情还没有闹大,先想个办法,救他一把。
说完,我就把目光看定了杜灯,他不说话,只低头把烟一下一下震空,接上。又抽了好几口,才把眼睛抬起,迎上我的目光。杜灯说,我知道,你是要我出马去,找宋富林。
我说,这就对了。宋富林是你小舅子,在县政法委,还当个副主任,公检法都管得着。这事托托他怎样?
杜灯说,宋富林这人你也晓得,凡事比较顶真的,不一定说得上话。
我说,你说不上话,就叫你女人出马。姐弟俩,再怕说不上话?
杜灯又低头,震烟,抽烟,不说话。好一会儿,才揿灭了烟头,说,我走了。
我叮嘱他,天一亮,你就要去的啊。
他不响,只朝外走。临出门时一回头,我见他目光很暗,被烟熏黄的脸盘,一下子很见老。
我送他出门,又说,你要去的啊,苗志高上有老下有小,出事不起啊。
杜灯还是不响,推了车就走。
半夜的天空里,弥漫着杜灯身上的烟草味。星光很亮,望着一大的星宿,却很陌生。犁头星,扁担星,织女星,一时都看不到。我心里想,毕竟不是当年起旱摸黑的时候了,满天的星相都不识了。
四
天快亮了,我仍然毫无睡意。我也不想去焐床,省得在床上翻来覆去,惹女人啧嘴。就在外间沙发前放一只凳子,搁了脚闭眼,磨到天亮。
杜灯人是走了,但满屋的烟火臭,开了门窗也吹不退。我想这家伙眼前虽是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但托人去救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