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风云-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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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忙点头说:“正是此人。”
李鸿藻又问怪在哪里?这回却是王家璧抢先说道:“这个容纯甫据说还是曾文正公拔识的人材,却一点规矩也不懂,拜客时不管拜的何人,一概称兄道弟,喊上炕时,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居然一屁股便坐上去。”
于凌辰说:“最可笑的是他的拜帖,上面竟然有博士、硕士头衔。张幼樵(佩纶)戏问他,足下这‘博士’比贾谊贾太傅的博士如何?他居然连贾谊是谁也不知道,只问这贾太傅的博士是在英国读的还是美国读的。”
李鸿藻说:“这样的人,两宫太后、皇上也接见?”
于凌辰说:“见了,不过仅问了几句话便叫他跪安退下。但在恭王府却成了上宾,六爷与他畅谈竟日,还留了饭呢!”
“妖孽!妖孽呵!”李鸿藻狠狠地用食指戳着桌面说,“妖孽出现于朝堂之上,能不招致天灾?二位回京复命,就以‘天象示警’四字上奏可也!”
《易经》上本有“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一说,当局者往往引而将天灾比附人事。二人马上领悟到了,王家璧忙说:
“正是此说,此番蝗蝻害稼,不去山东山西,也不去河南和陕西,单单发生在直隶省,而且以保定府为最,这不大有来头么,因为李少荃是此地最高长官嘛。”
于凌辰正好也想到了,忙附和说:“是的,容纯甫就是他引进来的,唐景星也是他招来的。这两个二毛子不干好事,听说最近又竖起了开平招商局的牌子,想在唐山开矿山、修铁路呢。”
说着二人便大骂洋务,骂李鸿章。见他二人如此激动,李鸿藻不由露出了微笑。
身为帝师,李鸿藻练就了少有的涵养功夫。就是平日与恭王面析廷争时,他也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显得言谈稳健、举重若轻。此刻,面对这两个青年后进、自己任会试总裁时选拔的门生,他更显得从容。一边慢慢品茶,一边听他们高谈阔论,待二人骂够了之后,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其实,李少荃是老马不死劣性在。我等打蛇几次都未打中他的七寸。”
两个年轻人一听,立刻想到了铁路,于凌辰说:“眼下淞沪路总算收回来了,可李少荃派盛杏荪(宣怀)去谈判,想收回自己营运,还想以此类推,到处去修筑铁路。这事是我辈断不能答应的。”
李鸿藻摇摇头说:“铁路和轮船打的都是富国强兵的牌子,所以还只能算是枝节。”
王家璧不意老师这么漫不经心,忙说:“老师,吴淞路才二十几里,可沪上已闹得沸沸扬扬,人命也出了;他想在唐山修条铁路通大沽,那可是京畿腹地。一旦成功,门户洞开,洋人可就长驱直入了。”
李鸿藻冷笑着说:“在唐山动土,他敢?”
于凌辰不知就里,说:“他有什么敢不敢的?门生听人说,他把土地征好了,正在开挖,说什么修筑马路,这不正是洋人那瞒天过海之计吗。”
李鸿藻见他们尚未领悟,乃唤着于凌辰的表字说:“莲舫真是个书呆子,怎么忘了唐山胥各庄属开平卫,开平卫又在滦州呢?那里距东陵才多远,皇陵禁地,长眠着大清列祖列宗,能让铁路火车折腾?穆宗毅皇帝(同治)才入土,他可是两宫太后的亲儿子!”
于凌辰知老师记错了,忙分辩说:“开平属永平府管辖,东陵在遵化县,乃属顺天府范围,中间还隔一个丰润县,三百余里距离,惊动皇陵之说,只怕有些牵强。”
李鸿藻把眼一瞪,说:“莲舫,我说你是书呆子一点也不假,平日只关心经书,舆地之学就没浏览过。地理先生不是有‘千里来龙,结于一穴’之说吗?东陵的马兰峪是龙形之地,发脉在黑峪关的五龙山,结穴于马兰峪,开平的徒河便是接马兰峪的龙须沟而成,此所谓有来龙有去脉,脉行千里,顶顶不歪。他李少荃若在开平去脉之地穿山打洞,修一条铁路,岂不断了龙脉?民间也知掼草惊坟,那火车的轰隆声声震千里,又岂是三百里便能遮断的呢?所以,李少荃不起这个意便罢,他若起念,只需在亲贵王大臣中,找一个人出来向两宫太后奏明厉害,他便要前功尽弃。”
于凌辰和王家璧听老师如此一剖析,不由连连点头。
李鸿藻说得起劲,面对两个门生目光炯炯地一瞥,又用指关节敲着茶几说:
“眼下欧风东渐,世人沉湎于洋人的异端邪说之中,整肃纪纲、拯救世道人心才是我辈当仁不让的头等大事。孔子当年为何除少正卯?辟异端诛邪说也。少正卯妖言惑众,以致夫子门下三盈三虚,故夫子任司寇,三月而诛少正卯。今天也到了诛少正卯的时候了,这就是那一班认贼作父的人,他们宣扬洋人那一套,我们讲敬天法祖,他们却鼓吹师事洋人;我们历来贱货贵德,他们却要兴商富国。事事与我辈唱反调,若不口诛而笔伐之,可真翻天了。”
所谓“南山有鸟,北山张罗”——李鸿藻侃侃而谈,至此算是“千里来龙,结于一穴”了……
怪现象
于凌辰和王家璧回京后,围绕吴淞铁路的争论已趋白热化,而李鸿章筹办开平矿务局并征地修“马路”的消息也已传得很广了。
因李鸿藻有话在先,于凌辰终于按捺不住,不由想到了醇亲王。论起近支王大臣,自然以先帝咸丰爷三个弟弟为最,但恭王主持洋务最力,不能进言;惇王耽于酒色不问朝政;只有醇王合适。
不过,醇王也有他的苦衷——身为当今皇帝的本生父,不得不避嫌疑,怕别人说他想当太上皇,几乎与大臣们断了往来,一心闭门读书。但静极思动,本是人之常情,何况生于九重宫阙,活动于权力中心,才过而立之年,精力又如此旺盛,醇王又焉能心如止水?
这天,他在西山别墅的大草坪里,由一班侍卫陪着打靶。就在这时,一名小苏拉手持一张大红拜贴,从前面气喘吁吁地跑来了。醇王知有客人,乃丢了枪,跳下马走了过去。
“莲舫来得正是时候——我昨天胡诌了几句诗,不知跑韵了未,你看看。”
好个礼贤下士的王爷,一边说着一边笑盈盈地将于凌辰让到厅上梨花木椅子上,待侍从献过茶,他便取出诗来,开口就是讨教的口吻。
“七爷太谦虚了。您的诗作早已是炉火纯青,岂是我辈能置喙的!”
于凌辰边恭维着边浏览诗稿。原来是一首五律,用上平声四支韵,道是:
励志唯崇约,修身务退思。
己情非力省,物理固周知。
爵秩荣叨忝,奢华念易兹。
铸颜期寡过,不疚发于私。
仔细玩味诗意,于凌辰明白这诗和“退省斋”的斋名及“退潜别墅”的庄名一样,都是韬光养晦之意,照例恭维几句或篡改几个字便可讨得欢心了。但他今日有目的而来,岂能敷衍?所以看后略作沉吟道:
“好固然是好,七爷毕竟是七爷,以诗明志,恰到好处。不过——”
“不过”之后,似有难言之隐。醇王莫名其妙,乃说:“莲舫今天怎也酸涩起来?”
于凌辰在醇王目光迫促之下,突然顾左右而言他道:“近日京畿出了奇闻,七爷可曾听说?”
醇王论诗正在兴头上,不知于凌辰何以突然改变话题,但一听“奇闻”不由也跟着转弯道:“什么奇闻?我孤陋寡闻得很。”
一见醇王入彀,于凌辰索性丢下诗稿,面色凝重地说:“为这事李少荃特地上了一道贺表,说是祥瑞之兆,但有趣识之士却认定是凶不是吉,是祸不是福。”
这一来醇王兴趣更浓了,乃连连追问。
原来今年正月,丰润县一家农户养的母猪下了一窝猪娃子,其中一只鼻子忒长,似是一头小象,狮象是吉祥之物,猪能产象应是上天预示吉祥。因在直隶境内,故李鸿章乃上贺表报喜,且扯到去年玉田县有一麦两穗的事,说瑞物和瑞麦降生,乃天下太平之兆。
听完故事,醇王说:“古人有言,瑞麦生尧日,芃芃雨露遍。眼下母猪产象、一麦双穗,的确是吉兆,莲舫何以说是祸不是福?”
于凌辰说:“七爷,其实祥瑞之说,哲人不言。猪牛产异物,犹人之怪胎,当然是祸;至于麦生双穗,不过是土地肥沃罢了。元朝的马端临著《文献通考》,举历代祥瑞,统统称之为‘物异’。去年江南洪魔肆虐,秋末直隶又有两府备受蝗蝻之苦,加之这物异,怎么还有吉兆可言?”
于凌辰如此危言耸听,醇王不由凛然,乃说:“这么说,不知主何凶兆?”
于凌辰神秘兮兮地说:“七爷忘了,玉田和丰润不紧挨着东陵吗?眼下穆宗毅皇帝的万年吉地尚未竣工,孝哲皇后尚未永远奉安(死后未入土)呢!”
一句话提醒了醇王。
大清朝列祖列宗,除了太祖努尔哈赤、太宗皇太极葬于辽宁外,其余分葬东陵和西陵。地处马兰峪的东陵有顺治的孝陵、康熙的景陵、乾隆的裕陵、咸丰的定陵,眼下同治帝虽已“永远奉安”,但孝哲皇后却尚未,另外,地宫虽已完工,面上的享堂及一些建筑尚未完全竣工;而西陵在河北易县永宁山,那里除了雍正的泰陵、嘉庆的昌陵外,尚有慕陵,那是醇王爷的父亲、庙号为宣宗成皇帝的道光爷的万年吉地。
道光帝一生崇尚节俭,生前在营造自己的陵寝时,先也是选定在东陵,但不愿太糜费,下旨陵工费用不准超过二百万两。所以工程只能从简,地宫两侧原应开的龙须沟也省掉了。当快竣工时,他恰好行围至此,乃下令亲信太监去地宫探视,太监出来时靴底尽湿——地宫渗水。道光一怒之下,承办陵工的官员、太监皆遭严谴,后改在西陵营造陵地。
由此可见,历代帝王无不看重自己的万年吉地,就是崇尚节俭的道光帝亦在所难免,因为这不但是自己的最终归宿,且也关系到国运的兴衰。眼下醇王一听于凌辰提到东陵,不由问道:“听说两宫太后已派五爷偕内务府大臣去惠陵工地察看,不知他们是如何回奏的?”
于凌辰说:“眼下倒是按部就班在进行。”
这句话留了尾巴——既有“眼下”就有“将来”。
醇王马上说:“难道将来还会有什么变故不成?”
于凌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将来可不好预测。眼下李少荃已任命唐景星为开平矿务局的总办,要用洋机器采煤,又嫌运河水浅,运煤困难,已在胥各庄至大沽间修筑铁路,七爷想想,开平距东陵才几步路,若铁路开通,穿山打洞,那龙脉能保无虞?地下的列祖列宗又能永保安宁?”
本是笑脸团团的王爷眉毛一下枯起来,竟连连在房中踱起了方步。
于凌辰知道火候到了,反不急不慢地品起了香茗,好半天才重新拿起桌上的诗稿吟哦道:“厉志唯崇俭,修身务退思……七爷这立意是不错的,可就是太消沉、太置身局外了。”
醇王沉吟半晌,摇了摇头,嗫嚅着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要我怎么办?”
于凌辰说:“事关宗庙社稷,当说的还是要说。须知五寸之矩,可正天下之方!”
一句话竟让醇王爷热血沸腾起来……
第三章 英伦气象 坡兰坊45号
自十月十七日从上海开航,历时51天,行程三万余里,五大洲经历了三大洲,四大洋过了三大洋,国家计18个,亚洲有安南、暹罗、印度、波斯、阿拉伯、土尔其6国;非洲有阿比西尼亚、努北亚、埃及、的黎波里、突尼斯、阿尔及尔、摩洛哥7国;欧洲计有希腊、意大利、法兰西、西班牙、葡萄牙5国。宗教则除了安南信儒教、暹罗信小乘佛教外,其余不是基督教便是伊斯兰教。停靠的全是英属殖民地,上岸观光所见皆英国国旗,真不愧其自诩的“日不落帝国”,此行算是亲眼目睹了。
议论及此,使团中人,无一不喟然兴叹。
使团之人上岸后,立刻在禧在明的陪同下,乘火车前往伦敦。
在伦敦市政当局的安排下,禧在明为使馆租房子的事十分顺利。
使馆房子安排在伦敦坡克伦伯里斯45号。坡克伦伯里斯简称坡兰坊,在新城的东南,正处繁华热闹的地段,为一独立的花园洋房,前面有一个大草坪,后面有花园、水池、亭子、石桌、石凳及秋千架,还有库房、马厩和厨房及下人住的平房。房东为一侯爵,在伦敦及乡下广有物业,因慕中国公使之名,愿以整幢房屋出让,月租为105英镑。
此时的伦敦已用上了煤气和自来水,贵族和有钱人已用上了电灯。侯爵的花园洋楼自然层层水电气一应俱全,居家和办公都十分方便。
匆匆安排之后,天色已晚,因旅途劳顿,各自归房休息。
第二天上午,英国的驻华公使威妥玛即匆匆造访。
郭嵩焘是清楚此人履历的——早在37年前,他才二十出头即随着鸦片战争的硝烟来到中国,由一名普通的书记官做到上海海关税务司,而其升迁的每一个脚印无不因参与中国事务有关。同治十年,他终于继阿礼国之后出任驻华公使。
此人算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通,不但能操一口流利的华语,熟悉中国的经史典籍及朝章制度,且为了向本国人传授华语,他于同治四年自编一本教材,首创用26个拉丁字母拼写汉字,使从未学过华语的人能用这种方法通读华文,书出后世人称便,就连懂行的中国人也觉得比中国传统的反切注音要方便得多。
在外交活动中,威妥玛因为是个中国通,故比一般的洋人更难对付,在他出任公使5年时间里,便一手制造了“马嘉理事件”,在总理衙门及李鸿章面前一尺风三尺浪,翻云覆雨,极尽威胁讹诈之能事,在国人心中他真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洋鬼子”。
不过,郭嵩焘自与他交往,发现若丢开各自的立场只论交情,威妥玛倒不失为一个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之人。
威妥玛自签订《烟台条约》后即回国述职,故先两个月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