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爱的骨头-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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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开车上了高速公路。片刻沉默后,琳茜先开口:“医院说巴克利还小,所以不让他进去看爸爸。”
妈妈在座位上转过身来说:“我会想办法跟他们商量。”她边说边看着巴克利,头一次试着对他笑笑。
“去你妈的。”小弟头抬也不抬,低声咒骂。
妈妈愣住了,小弟终于开口,脱口而出的却是这种话。他心中充满恨意,满腔怒火如波涛般汹涌。
“巴克。”妈妈及时记起现在大家都这样叫小弟,“你看看我好吗?”
他愤愤地凝视着前座,满怀怒意地盯着她。
妈妈只好转身看着前方,过了一会儿,前座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妈妈虽然拼命地压抑,但塞谬尔、琳茜和小弟依然听得一清二楚。妈妈默默地流泪,但再多泪水也软化不了巴克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把恨意深深地埋藏在心里,那个天真无邪的四岁小男孩依然存在,只是恨意已将他层层包围,童稚之心也已化为铁石心肠。
“看到沙蒙先生之后,大家心情就会好一点了。”塞谬尔说,说完之后,连他也受不了车内的气氛,于是俯身扭开了收音机。
第四部分饱经风霜、苍白虚弱的丈夫
八年前的深夜,她曾经来过这家医院。虽然现在她身处不同的楼层,四周也漆着不同的颜色,但走在医院的长廊上,她依然记得当初自己做了什么。回忆如潮水般淹没了她,赖恩的身体贴在她身上,她的背靠在冷冷的水泥墙上,思及此,她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想逃得远远的,逃回加州,在那里,她可以默默地在一群陌生人中间工作,绿树与热带花卉形成最佳屏障,在众多外国游客与奇花异草之间,她找到了一个安全的栖身之所。
她远远地看到外婆,外婆脚上的高跟鞋,一下子就将她拉回现实。这些年来她走得好远,几乎忘了一些最单纯的事情,比方说外婆常穿的高跟鞋。七十岁的她,居然还穿着高得不舒服的鞋子,看来可笑,其实却显示了外婆结实的身体和幽默的个性,这正是妈妈记忆中的外婆。
一走进病房,妈妈马上忘了巴克利、琳茜和外婆。
爸爸虽然虚弱,听到妈妈走进来的声音,依然挣扎地睁开双眼。他的手腕和肩膀上插满了管子,头靠在一个小小的四方枕头上,显得非常脆弱。
她握住他的手,无言地低声啜泣;她再也不想压抑自己,任凭泪水滚滚而下。
“嗨,我的海眼姑娘。”他说。
她点点头,默默地看着自己饱经风霜、苍白虚弱的丈夫。
“我的小姑娘啊。”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杰克。”
“你看,我非得变成这副德性,你才会回家。”
“你这么做值得吗?”妈妈勉强笑笑说。
“时间会证明的。”他说。
看到他们两人在一起,我小小的心愿终于成真。
妈妈的蓝眼睛闪烁着光芒,爸爸从中似乎看到一线希望,一心只想牢牢地把握住它。他和妈妈曾是同船共渡的有缘人,一阵巨浪击沉了船只,摧毁了比船板更重要的东西。他们各分东西,在残余的碎片中,他只记得她湛蓝的双眼。现在她又出现在他眼前,他拼命想伸手摸摸她的脸颊,但孱弱的手臂却不听使唤。她探身向前,自己把脸颊靠向他的手心。
外婆虽然穿着高跟鞋,走路却依然静悄悄。她蹑手蹑脚地走出病房,出来之后才恢复平常走路的姿态。她昂首阔步地走向等候区,走到一半有位护士把她拦住,说有位先生留了张纸条给582病房的杰克·沙蒙,纸条上写着:“赖恩·费奈蒙,稍后再访,祝早日康复。”外婆虽然没见过赖恩,却早已听过他的大名,外婆将纸条仔细地折好。琳茜和巴克利已经到等候区找塞谬尔,外婆打开皮包,把纸条塞进粉盒和梳子之间,然后才去和他们碰面。
第四部分我觉得自己看到太多鬼魂
那天晚上哈维先生来到康涅狄格州的铁皮屋时,天空已飘起了雨丝。几年前他在这里杀死了一个年轻的女侍,还用她围裙口袋里的小费买了几条长裤。事情过了这么久,尸体到现在应该已经腐化。在他走近时,铁皮屋周围确实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但铁皮屋的门却开着,他看得出屋内的地面被挖过,他屏住呼吸,紧张地走向铁皮屋。
屋内埋尸的地方已看不到尸体,他在空荡荡的洞穴边躺了下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有一阵子,我觉得自己看到太多鬼魂,为求平衡,我决定多观察凡人的动静。我注意到赖恩·费奈蒙也和我一样,不上班时,他经常悄悄观察周遭的年轻女孩、老妇人,以及所有其他不大不小的女人,尽力为她们做一些事支撑着他。我和赖恩在购物中心看到一个年轻女孩,她身上那件孩子气的连衣裙和修长白皙的双腿有点不搭调,看来娇弱而楚楚动人,深深打动我们的心。我们看到扶着支架蹒跚前进的老妇人,她们坚持把头发染成年轻时的颜色,发色看来却非常不自然。中年的单亲妈妈在超市里忙着买菜,她们的孩子却只知道从架上抓下一包包糖果。看着她们,我一一记在心里,这些都是活生生的女人。有时我看到一些饱受打击的可怜女人,她们有些遭到先生殴打,有些被陌生人强暴,还有些小女孩被亲生父亲糟踏。每次看到她们,我总是想伸出援手。
赖恩无时无刻都看得到这些可怜的女人,她们经常出现在警察局,就算不在局里,他也可以察觉到她们的存在。比方说,他在商店里看到一位太太,她脸上虽然没有伤痕,但举止却非常畏缩,而且讲话很小声,好像怕打扰到别人。还有那个他每次去找他姐姐都会看到的女孩,几年下来,她越来越瘦,脸颊完全失去了光彩,苍白的脸上那对大眼睛,眼神凝重,充满了无助与忧伤。没看到她,他总是担心出了什么事;看到她,他虽然松了一口气,却又替她难过。
好久以来,他找不到新证据加进我的档案里,但在过去几个月里,旧档案却多了几条新线索。警方发现另一个可能的受害者苏菲·西契逖、苏菲有个儿子叫洛夫,哈维先生可能有另外的化名。除此之外,赖恩还有我的宾州石。他轻摸放在证物袋里的宾州石,石头上刻着我名字的缩写,他不停地用手指轻抚这几个字母。警方已经仔细地检查了这个小饰物,但到目前为止,警方只知道它出现在另一个女孩遇害的现场,除此之外,即使在显微镜下仔细检查,也找不出任何线索。
一经证实这是我的东西,他就想到要把它还给我爸。虽然这样做是违法的,但警方始终没找到我的尸体,证物室的保险箱里只有泡过水的课本、几页自然课的笔记、夹杂在笔记里的情书、一个可乐空罐和一个缀了铃铛的帽子,让爸爸保留一样属于我的东西也不为过。他已经列了清单,这些年来也保存了所有证物,但这个宾州石和其他东西不一样,宾州石是我的贴身饰品,他想要把它交还给我的家人。
妈妈离开之后,他交过一个护士女朋友,她看到住院名单上有个叫做杰克·沙蒙的病人,赶紧打电话通知赖恩。赖恩于是决定到医院看望我爸,顺便把宾州石交给他,在赖恩的心目中,这个小饰物就像护身符一样,爸爸看了一定能快点康复。
我看着赖恩,忍不住想到霍尔修车厂后面铁道边装了有毒液体的铁桶。铁道旁边乱七八糟,有些公司把装了污染物的桶子丢在这里,桶子都被密封埋在土里,假以时日,桶子里面的东西却开始外泄。随着时光流逝,赖恩也压抑不了心中的感觉。妈妈离开之后的这些年来,我变得同情赖恩,对他也有一丝敬意。他锲而不舍地追踪证据,试图回答一些无法解释的谜团,就这方面而言,我知道他和我没什么两样。
医院外面有个卖花的小女孩,她把黄色水仙花扎成一小把,一束束嫩绿的茎梗上绑着紫色的缎带,我看到妈妈买光了小女孩手中所有的水仙花。
医院里的艾略特护士八年前见过妈妈,她还记得妈妈是谁,看到妈妈手里抱满了花,马上跑过去帮忙。她把储藏室里没有用的水瓶统统拿出来,然后和妈妈一起在水瓶里装满水,两人趁爸爸睡觉时,在病房里摆满了水仙花。艾略特护士暗想,如果悲伤可以用来衡量女性美的话,满脸落寞的妈妈比以前更漂亮了。
当晚稍早,塞谬尔、琳茜和外婆已经带着巴克利回家。妈妈还没有准备好面对居住多年的老家,何况此时她心里只有爸爸。房子,以及儿女沉默的指责,这一切都可以等一阵子再处理。她需要吃些东西和思考一段时间。她不想到医院的餐厅去,餐厅里灯火通明,她觉得医院故意用明亮的灯光让大家保持清醒,目的却只在让病人和家属听到更多的坏消息。餐厅里淡如开水的咖啡、硬邦邦的塑料椅和每楼都停的电梯也具有相同目的。于是,她走出医院,沿着大门旁边的斜坡走道走下来,离开了医院。
外面天黑了,她记得以前曾经半夜披着睡袍开车到这里,现在停车场里只稀稀拉拉停了几辆车。她摸摸身上那件外婆留给她的毛衣外套,把外套拉紧一点。
第四部分她心里马上一阵抽痛
她走过停车场,边走边看黑暗的车子里有些什么东西,借此猜测待在医院的是哪些人。一部车子的驾驶座旁摆了一堆录音带,另一部车子的前座放了一个大号的婴儿座椅。看看车里都有什么东西成了一种游戏,可以让她感觉不那么陌生和异样。这就像小时候在爸妈朋友家玩间谍游戏一样,“艾比盖尔探员呼叫控制中心!”我跟在妈妈身边观看,啊,我看到一个毛茸茸的小狗玩具,我看到一个橄榄球,我看到一个女人!一个陌生女子坐在驾驶座上,她刚开始没注意到妈妈在看她,后来才看见妈妈。妈妈一看到她的脸,马上转头注视远处餐厅发出的灯光,她拉紧毛衣继续向前走,不用再回头看,她也知道那名陌生女子的心情。她了解那张面孔,此刻那女子和她一样,宁愿走到世界任何角落,就是不愿待在现在这个地方。
医院和急诊室入口之间有块小草坪,她站在那里,真希望手边有包香烟。早上她什么都没想就上了飞机,杰克心脏病发作,她一心只想赶回家,但现在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她得等多久才能再离开?她能再一次不告而别吗?她听到身后停车场传来车门开关的声音,车内的女人下车走进医院了。
餐厅的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她一个人坐下来,点了一份酥炸牛排,加州似乎没有这道菜。
想着想着,她忽然发现坐在对面的男人好奇地看着她,她马上偷偷地仔细观察这个人。她在加州绝不会这么做,回到宾州之后,这几乎成了一种反射动作。我遭到谋杀之后,她一看到可疑的陌生男人,心里马上就乱了。与其假装没什么,还不如诚实面对心中的疑惧,事先预防总让她安心一点。侍者端来她点的晚餐和一杯茶,她专心吃饭,啜一口带点金属味的冷茶,咀嚼油腻面粉皮里炸得太硬的牛排。她心想自己最多只能再撑几天,回家之后,她到哪里都看得到我,连坐在她对面的男人都可能是谋杀我的凶手。
她吃完牛排,付过账,低着头走出餐厅。门上挂了一个铃铛,一听到头上铃铛的声音,她心里马上一阵抽痛。
她强自镇定,安全地过了马路,但走过停车场时,她几乎喘不过气来。那个陌生女子的车还停在那里。
医院大厅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人,但她决定在这里坐一会儿,等呼吸恢复正常再说。
她决定再待几小时,等爸爸醒来之后再离开。想妥之后,她觉得轻松了不少,肩头的重担忽然消失了,她又可以逃到天涯海角。
十点多了,时间不早了,她搭一部空电梯到五楼,电梯里只有她一个人。一出电梯,她便发现五楼走廊的电灯调暗了。她走过护理站,那里有两个值班护士正压低声音讲闲话,她依稀听到护士们说得兴高采烈,言谈中充满好朋友的亲昵。说着说着,其中一个护士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声中妈妈推门走进爸爸的病房,随后把房门紧紧关上。
只有她一个人。
门一关上,房里出奇的安静,似乎进入了真空状态。虽然我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也知道我最好离开,但我的双脚好像被黏在地上了。
爸爸在黑暗中睡得很沉,房里只有病床上的日光灯发出微弱的光芒。看到爸爸这副模样,妈妈想起八年前的那个晚上,当时她像现在一样站在他的病床旁,一心只想离开这个男人。
我看见她拉起爸爸的手,想到以前我和琳茜时常坐在二楼楼梯口的拓印画底下,我假装是上了天堂的骑士,“假日”是骑士的忠犬,琳茜则是骑士的爱妻,“你死都死了,我下半辈子怎么可能守着你呢?”琳茜总喜欢这么说。
妈妈握着爸爸的手,静静地在床边待了好久。她想爬到医院新铺的床单上,躺在爸爸旁边,这种感觉一定很好,但想归想,她很清楚自己不可能这么做。
她俯身近前,即使房里充满消毒药水和酒精的味道,她依然闻得到爸爸身上微微的青草香。爸爸有一件她最喜欢的衬衫,离开家时,她把这件衬衫放在行李箱里一起带走。抵达加州之后,她有时把衬衫围在身上,只为了感受到一丝他的气息。她从不把衬衫穿到室外,这样他的气味或许能保持得久一点。她记得有天晚上好想念他,于是把衬衫套在枕头上,像痴情的高中小女生一样把枕头紧紧地抱在怀里。
透过紧闭的窗户,她依然听得到远处公路上的车声,但医院里几乎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值夜班护士的橡胶鞋底在走廊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酒厂里有个年轻的女孩,她们周末一起在品酒区的吧台服务,去年冬天她们在一起聊天时,她对这个年轻的同事说,男女关系中总有一方比较坚强,另一方比较脆弱。她同时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