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txt-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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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说得不错,真是柱大发横财的买卖。”我说,“通过唆使双方竞争,使价格无限上涨,只要让二者分庭抗礼相持下去,就不必担心跌价。”
“祖父在‘组织’里进行研究的过程中就觉察出了这点。说千道万,‘组织’不过是把国家拉进来的私营企业罢了。‘组织’对外挂的是保护情报所有权的招牌,无非装潢门面。
祖父预测:要是自己继续研究下去,事态恐怕将变得更加不可收拾。如果让可以随便改造以至改变大脑这项技术发展下去,整个世界和人类势必混乱不堪,必须适可而止才行。然而‘组织’和‘工厂’全无这个念头。所以祖父才退出研究项目。是很对不起你和其他计算士。但研究不能再进行下去。否则往下还会有许多人成为牺牲品。”
“有一点想问问,你从头到尾了解整个过程是吧?”
“嗯,了解的。”女郎略一迟疑,如实相告。
“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全盘告诉我呢?那样我就大可不必特意跑来这种鬼地方,又可节省时间。”
“因为想让你面见祖父正确理解情况。”她说,“况且即使我告诉你,你也肯定不会相信的吧?”
“有可能。”的确,就算有人风风火火地告诉我什么第三线路什么不死之类,我也怎么都不会信以为真。
此后游不一会,手尖突然触及硬物。由于正想问题,脑袋一时转不过弯,不知硬物意味什么,但马上恍然大悟:是岩壁!我们总算游完了地下湖。
“到了!”我说。
女郎也来到身旁确认岩壁。回首望去,手电筒光如一颗小星在黑暗中微微闪烁。我们顺着那光线,往右移动了10多米。
“大约是这里了。”女郎说,“水面往上约50厘米的地方应该有个洞。”
“不会淹到水下去么?”
“不会。水面总这个样子,不上不下。原因倒不晓得,反正就是这样,保持50厘米不变。”
我们在注意不使东西劈里啪啦落下的状态下从头顶的包裹里取出小手电筒,一只手搭在岩壁凹陷处维持身体平衡,另一只手往50厘米高的上边照了照。岩石在昏黄耀眼的光照中显现出来。眼睛等好久才适应光亮。
“好像没有什么洞啊!”我说。
“再往右移移看。”
我用手电筒照着头上,贴着岩壁移动,还是没有发现。
“真是右边不成?”我问。
一停止游泳在水中静止不动,便觉得冰凉彻骨,阵阵生寒。浑身上下的关节都仿佛冻僵似的难以活动,嘴巴也无法开闭自如。
“没错,再往右一点。”
我簌簌发抖地继续右移。不久贴在岩壁的手碰到感触奇特的物体。它如盾一样圆圆地隆起,整个有密纹唱片大小。用指尖一摸,表面原来有人工雕琢过的痕迹。我用手电筒照着仔细查看。
“浮雕!”女郎说。
我已不能出声,默默点头。浮雕图案的确同我们进入圣域时看到的那个一模一样。两条怪里怪气的带爪鱼首尾相连地搂抱世界。这圆形浮雕浑如海面摇摇欲坠的月轮,三分之二浮在水上,三分之一潜入水中,同来时看的那个同样精雕细刻。在如此起伏不定、没有踏脚处的场所居然创作出这般精美之物,一定花费不少时间和力气。
“这就是出口。”她说,“估计入口和出口都有这块浮雕。往上看看!”
我用手电筒依序照看上面的岩壁。岩体略微前倾,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不过终于看出好像有什么东西。我把手电筒递给女郎,往上攀登。
浮雕上面恰好有可以搭手的槽。我使出所有力气提起发硬的身体,脚登在浮雕上,而后伸右手抓住岩石棱角,把身体往上一提,脑袋探出岩壁之上。那里果然开有一个洞口。黑乎乎看不真切,但可感觉出微风的流动。风很凉,带有类似檐廊底下发出的恼人气味,不过这点是清楚的:反正有洞在此。我将双臂搭于岩角,把身体撑到上面。
“有洞!”我忍住伤痛朝下面叫道。
“这下可好啦!”
我接过手电筒,抓住她的手把她拉上来。我们并坐在洞口,任凭浑身抖了好一阵子。衬衣和裤子早已水淋淋地湿透,冷得像进了电冰箱,仿佛游过一个巨大的冰镇水酒杯。
我们从头上卸下包裹解开,换上衬衣。我把毛衣让给女郎,将湿漉漉的衬衣和外衣一扔了之。下半身依然湿着,但也无可奈何,没有带备用长裤和内裤。
她校正夜鬼干扰器时间里,我把手电筒光交替闪灭了几下,通知“塔”上的博士我们已完全到达洞口。那孤零零浮现在黑暗中的小小的黄色光点也随之闪灭两三下,消失了。于是世界再度恢复彻头彻尾的黑暗,恢复无的世界——距离也罢厚度也罢深度也罢全都无从知晓。
“走吧!”女郎说。
我按下手表的显示灯觑一眼时间:7点18分。电视台正在一齐播放早间新闻,地面的人们正在边吃早餐边把天气预报、头痛药广告以及对美出口汽车问题的进展情况塞入睡意犹存的脑袋。谁也不会知道我已摸索着在地下迷宫中整整奔波了一夜,不知道我在冰水中游泳不知道我被蚂蝗饱饱吮吸一顿不知道我忍受腹部伤口的疼痛,不知道我的现实世界即将在28小时42分以内告终。电视新闻节目根本不会报道这种事。
洞穴比这以前我们通过的窄小得多,只能爬似的弓腰前进,而且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如内脏一般弯弯曲曲。也有的像竖井,必须直下直上。又有的浑似游乐场的过山车轨道兜着复杂的圆圈。恐怕这并非夜鬼们挖掘而成,而是自然侵蚀作用的结果。夜鬼们即使再诡谲莫测,也断不至于不厌其烦地费心操办。
走了30分钟,换了夜鬼干扰器。之后又走了10来分钟,蜿蜒曲折的通路突然终止,来到一处高挺宽敞的场所,寂静幽暗,如旧楼的门厅,荡漾着发霉的气息。通道呈丁字形左右伸开,徐缓的风从右向左流去。女郎用大号手电筒交相挥照左右两条路。路笔直,分别溶入前面的黑暗。
“往哪边走好呢?”我问。
“右边。”她说,“作为方向是右边,风也从右边吹来的。祖父说过,这一带是千驮谷。往右拐大约通往神宫球场。”
我头脑中浮现出地面的情景。如果她说得不错,那么这上边该有两家面食店、河出书房和胜利照相馆。我常去的理发店也在这附近,那里我已去了10年。
“这附近有我常去的理发店。”我说。
“是吗?”女郎显得兴味索然。
我觉得,赶在世界完蛋之前去一次理发店理理发倒也不坏。反正24个小时也干不成什么像样的事情。顶多洗个澡,换件干爽清洁的衣服,去一趟理发店。
“小心,”她说,“眼看就到夜鬼巢穴,都听到声音了,怪味也嗅到了,紧贴着我,别离开!”
我侧耳倾听,又抽了抽鼻子,觉察不出有什么动静和气味。唏唏嘘嘘的声响倒若有所闻,但无从辨别清楚。
“那些家伙知道我们走近不成?”
“那还用说,”女郎道,“这里是夜鬼的领地嘛!没有它们不知道的。而且都很恼火——因为我们穿过它们的圣域并向其巢穴逼近。说不定抓住我们给点厉害的看,千万别离开我哟!哪怕离开一点点,它们都会伸出胳膊把你拖到什么地方。”
我们把连着两个人的绳子缩得很短,保持50厘米左右的距离。
“注意,这边的壁没有了。”女郎用尖锐的声音说着,用手电筒照着左侧。
如她所说,左侧的壁不知何时无影无踪,而代之以浓黑浓黑的空间。光线如箭一般穿透黑幕,消失在前方更浓重的黑暗里。这黑暗宛似喘息的活物,不停地蠕动。黑得那般令人毛骨悚然,犹若稠稠的果冻。
“听见了?”她问。
“听见了。”
现在我也可以真切地听见夜鬼的声音了。不过准确说来,较之声音更近乎耳鸣,近乎穿过黑暗如钻头一般直刺耳鼓那种无数飞蛾的呻吟。呻吟在洞壁之间剧烈地回响,以奇异的角度旋转着钻进我的耳鼓。我恨不得当即扔开手电筒,蹲在地面用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似乎全身上下所有的神经都在遭受仇恨的锉刀的折磨。
这种仇恨不同于迄今为止我体验过的任何一种仇恨。它们的仇恨如地狱之穴刮出的疾风一般试图将我们一举摧毁,毁得粉身碎骨。仿佛将地下的黑暗一点点收集浓缩起来的阴暗念头,以及在失去光和眼睛的世界里被扭曲污染的时间河流,聚成巨大的块体劈头盖脑朝我们压来。我还从不知道仇恨居然有如此的重力。
“不要停步!”她朝我耳朵吼道。声音干干巴巴,但不发颤。
经她如此一吼,我才意识到自己已止住脚步。
她使劲一拉系在两人腰间的绳子,说:
“不能停,停下就完了,就要被拖到黑处去。”
然而我的脚还是没动。它们的仇恨将我的双脚牢牢固定在地面。我觉得时间正朝着那怵目惊心的太古记忆倒流,自己则无处可去。
黑暗中她狠狠打我一个嘴巴,一瞬间几乎使我耳聋。
“右边!”我听得她大声吼叫,“右边,迈右脚,右边!笨蛋!”
我好不容易向前抬起簌簌发抖的右脚。同时觉察出它们的声音里混杂着一丝失望。
“左边!”
在她吼叫之下,我迈出左脚。
“对了,就是这样,就这样一步步往前移动。不要紧?”
我答说不要紧。其实自己也搞不清说没说出声来。我所知道的,只是夜鬼像女郎警告的那样力图把我们拖入更浓郁的黑暗。为此它们把恐惧从我们的耳朵浸入体内,首先把脚固定,再慢慢拉到手里。
一旦起步,我不由涌起一股急欲掉头回跑的强烈冲动。恨不能马上逃离这个险境。
女郎似乎看出我的心情,伸手紧紧握住我的手腕。
“照着脚下,”她说,“背贴墙,一步步横走,明白?”
“明白。”
“千万别往上照。”
“为什么?”
“夜鬼就在那里,就在头顶。”她窃窃私语似的说,“绝对不能看夜鬼,看见就再也别想迈步。”
我们在手电筒光下确认着落脚处,一步步横走。不时掠过脸颊的冷风送来一股死鱼般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每次我都几乎屏住呼吸,恍惚进入巨鱼那内脏冒出蛆虫蠕动的腹腔。夜鬼的声音仍响个不停。声音很令人不快,仿佛从不该出声的地方勉强挤压出来似的。我的耳鼓依然敞着被钻开的洞,口中酸臭的唾液连连涌出。
但我还是机械地横迈脚步,全神贯注地交替移动左脚和右脚。女郎有时向我说句什么,可惜我的耳朵听不确切。我猜想,只要我还活着,恐怕就无法把它们的声音从记忆中抹除,而不知何时将再度连同黑暗朝我袭来。并且迟早用黏糊糊的手牢牢抓住我的脚腕。
我已弄不清进入这噩梦般的世界后过了多长时间。她手中的夜鬼干扰器表示依然运作的小绿灯依旧亮着,时间应当不会很久。但我还是觉得有两三个小时。
不一会,我突然感到空气的流势遽然一变。腐臭减弱,耳朵的压力如潮水般退去,声响也有变化。觉察到时,夜鬼的声音也已变成遥远的海啸。最险恶的地段已经穿过!女郎把手电筒往上照去,光亮重新照出岩顶。我们靠着岩壁,深深吁了口气,用指尖抹去脸上黏糊糊凉丝丝的汗水。
两人都久久缄口不语。夜鬼遥远的声音也很快消失,沉寂再次笼罩四周。惟有某处水滴落地的低微声响虚幻地荡开。
“它们恨什么恨得那么厉害呢?”我问。
“恨光明世界和住在那里的我们。”
“很难相信符号士会同它们一个鼻孔出气,即便有利可图。”
她没有回答,只是猛地攥紧我的手腕。
“嗳,可知道我现在想什么?”
“不知道。”我说。
“我想,要是我也能跟你一起去那个你即将去的世界该有多妙啊!”
“抛弃这个世界?”
“嗯,是的。”她说,“这世界没什么意思。在你意识中生活倒美好得多。”
我默默摇头。我可不愿意在自己的什么意识中生活,不愿意在任何人的意识中生活。
“反正先往前走吧。”她说,“不能总呆在这里,得找到当出口的下水道才行。现在几点?”
我按下手表的小钮亮起表盘灯。手指仍旧微微发颤,不知何时才能恢复。
“8点20。”我说。
“该换干扰器了。”说着,女郎打开新的干扰器,将用过的切换成充电状态,随手揣进衬衫与裙子之间。如此看来,进洞后刚好过了一小时。按博士的说法,再稍走一会,该有一条路向左拐往绘画馆林阴路方向。到了那里,地铁就在眼皮底下。至少地铁是文明的延伸线。这样我们即可好歹脱离夜鬼之国。
走了一阵子,路果然成直角向左拐去。估计来到街旁银杏树的下面。初秋时节,银杏应该缀满依然密密麻麻的绿叶。我在脑海中推出暖洋洋的太阳光线、绿茵茵的草坪气息和乍起的秋风。我真想躺在那里几小时仰望长空——去理发店理完发就直接去外苑,倒在草坪上仰望白云蓝天。然后尽情喝一通冰镇啤酒,在世界完蛋之前。
“外面是晴天?”我问走在前面的女郎。
“是不是呢?搞不清。也是没法搞清的吧?”
“没看天气预报?”
“没看。我不是整整找了一天你的住处嘛!”
我力图回想昨晚离开家门时空中有无星星,但想不起来。想得起来的只有坐在过山车上用车内音响听嘭嚓嚓的青年男女。根本想不出星斗的有无。想来我已有好几个月未曾抬头望过星星了。纵使三个月前星星全部撒离天空,我也肯定毫不知觉。我看的记的无非是女孩手腕上的银镯、橡胶树栽培盆里扔的冰淇淋棍之类,如此而已。想到这里,找觉得自己已送走的人生委实荒唐而空虚,不由蓦地浮起疑念:说不定我是在匈牙利乡下作为牧羊童而降生于世,每晚看着北斗七星长大的。过山车也罢嘭嚓嚓也罢银手镯也罢藏青色苏格兰呢料西装也罢,一切都恍若遥远的梦境。所有种类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