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txt-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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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在宽大的茶几上小心翼翼地剥去报纸,里面出现的竟是一块动物头骨。
莫名其妙!老人怎么居然想到我会为接受一块头骨而兴高采烈呢?何况以动物头骨送人一事本身就已相当荒唐,无论怎么看都断非神经地道者所为。
头骨的形状与马头相似,但尺寸比马小得多。总之,根据我掌握的生物学知识判断,这头骨应当存在于生有蹄甲、面部狭长、食草而又个头不很大的哺乳动物的肩上,这点大致不会有误。我在脑海中推出几种此类动物:鹿、羊、羚羊、驯鹿、驴……此外也许还有一些,但我已无从想起。
我决定暂且把头骨放在电视机上。虽然不大雅观,可又想不出其他位置。若是海明威,必定把它同壁炉上的大鹿头并放在一起,而我这房间当然没有什么壁炉。别说壁炉,连地柜也没有,鞋柜也没有。因此除了电视机,再没有可放这莫名其妙的头骨的位置。
我把帽盒底所剩的填充物统统倒进垃圾袋,发现最下面有个同样用报纸包着的细细长长的东西。打开一看,原来是老人用来敲头骨的不锈钢火筷。我拿在手里端详了半天,火筷与头骨相反,沉甸甸的,且颇具威严,恰如威廉·富特文格勒指挥柏林爱乐乐团用的象牙指挥棒。
我情不自禁地拿着火筷站在电视机前,轻轻敲了敲动物头骨的额头部位。“咕”——一声类似巨大鼻音的声响。我本来预想的是“通”或“砰”那样硬物相撞之声,因此可以说颇感意外,但毕竟不便因此而说三道四。既然作为现实问题发出的是如此声响,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一来声音不至于因说三道四而出现变化,二来纵使出现变化也不会带来整个情况的转变。
头骨看得厌了敲得烦了,我便离开电视机在床沿坐下,把电话机放在膝头,拨动“组织”正式代理人的电话号码,以确认工作日程。负责我的人接起电话,说四天后有一项任务,问我有无问题。我说没有,为确保日后万无一失,我很想向他强调使用“模糊”的正当世。但考虑到说来话长,只好作罢。反正文件正确无误,报酬也够可观。而且老人说过未曾通过代理人,没有必要弄出节外生枝的事来。
况且从个人角度我不大喜欢负责我的这个人。此君30光景,瘦瘦高高,总以为自己无所不知。我可不愿意使自己陷入必须同这等人物交涉棘手事的境地,除非万不得已。
三言两语商谈完事务性工作,我放下电话,坐在客厅沙发上打开一罐啤酒,放录像带看汉弗里·勃格特的《基·拉戈》。我非常喜欢里边的劳伦·巴克尔。《数点一二三》里的巴克尔固然不坏,但我觉得《基·拉戈》中的她似乎多了一种其他作品所见不到的特殊气质。为了弄清到底是怎样的气质,我不知看了多少遍,但终究未得出正确答案。或许类似一种为将人这一存在简单化所需要的寓言性。我无法断言。
老实看录像的时间里,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电视机上的动物头骨上面。这么着,我再也不能如平时那样聚精会神地盯视画面,在哈里肯出场时关掉录像,转而边喝啤酒边愣愣地看电视机上的头骨。凝眸之间,我发觉对那头骨似乎有点印象。可又全然想不出究竟是怎样一种印象。我从抽屉掏出T恤,把头骨整个罩起,继续看《基·拉戈》。这才总算得以把注意力集中在劳伦·巴克尔身上。
11点,我走出公寓,在车站附近的超级商场随手买了些食品,又去酒店买了红葡萄酒、汽水和橘汁。接着在洗衣店取了一件上衣和两件衬衫,在文具店买了圆珠笔、信封和信笺,在杂货店买了纹路最细的磨石。还到书店买了两本杂志,在电气品店买了灯泡和盒式磁带,在照相馆买了立拍立现式照相机用的胶卷,顺路进唱片店买了几张唱片。结果我这辆小型车的后座给购物袋堆得满满的。大概我天生喜欢购物吧。偶尔上街一次,每次都像11月的松鼠买一大堆零零碎碎的物品。
就拿我这辆车来说,也是百分之百的购物车。所以买车,就是因为购物太多拿不过来。当时我抱着购物袋,走进刚好撞见的旧车出售场,发现车的种类实在令人眼花镜乱。我不大喜欢车,加之不懂行,便说什么样的无所谓,只想要一辆不是很大的。
接待我的中年男子为便于决定车种,拿出了很多样本给我看。我告诉他自己没心思看什么样本,我需要的纯属购物车,既不跑高速公路,又不拉女孩子兜风,更不为全家旅行之用。既不需要高效引擎,又无需空调无需随车音响无需天窗。要的只是转弯灵活、少排废气、噪音不大、故障不多、足可信赖、性能良好的小型车。颜色以深蓝色为最佳。
他推荐的是一辆黄色小型国产车。颜色诚然不甚理想,但坐上一试性能不坏,转弯也相当敏捷。设计简练毫无多余设备这点也适合我的口味,而且由于车型旧,价格也便宜。
“车这东西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中年推销员说道,“不客气地说,人们头脑都有点神经兮兮。”
我说我也有同感。
这样,搞到手一辆购物专用车。很少用于购物以外的目的。
采购完毕,我把车开进附近一家餐馆停车场,要了啤酒、鲜虾色拉和洋葱片,一个人闷头吃着。虾太凉,洋葱片水分过大。我环顾一圈餐厅,没有发现哪个食客抓住女待发牢骚或往地板上摔碟摔碗,便也不声不响地一扫而光。有期望才有失望。
从饭店窗口可以看见高速公路。路上各种颜色和型号的汽车奔流不息。我一边看车,一边回想昨天打交道的奇妙老人和他的胖孙女。无论怎样善意看待,我觉得两人都是远远超越我想象的另一个异常世界的居民。那傻里傻气的电梯,那壁橱后面巨大的洞穴,那夜鬼那消音作业,没有一样不异乎寻常。不仅如此,还居然把动物头骨作为我归家礼物送给我。
饭后等咖啡的时间里,由于闹得无聊,我逐一回想了胖女郎身上的有关部位——方耳环、粉红色西服裙、高跟鞋,以及大腿和脖颈的脂肪附着状况、面部神态等等。我可以使以上每个细节历历浮现在眼前,然而当把这些归纳为一个整体时,其印象却意外依稀起来。我猜想这恐怕是最近我未同胖女性睡过觉的缘故。惟其这样,我才无法完整地想象出胖女性的身段。我最后一次同胖女性睡觉,已是差不多两年前的事了。
但正如老人所说,同样是胖,而胖法却千差万别。往日——大约是发生联合赤军事件那年我曾同一个腰和大腿胖得堪称离谱的女孩睡过。她是银行职员,我们经常在窗口面面相觑,一来二去便亲切地搭起话来,一道出去喝啤酒,顺便睡了。直到同她睡觉时我才发觉她的下半身委实胖得超乎常规。因为,平时她总是坐在柜台里面,根本瞧不见其下半身。她解释说是学生时代一直打乒乓球造成的,我却不明了二者间的因果关系,从未听人说过打乒乓球只胖下半身。
不过她胖得极富想力。把耳朵贴在她胯骨上,竟觉得像在天晴气清的午后睡在春日原野一般。大腿绵软得如干爽的棉絮,顺势划一个轻盈盈的弧形静静通往隐秘之处。我一赞美她的胖法——我每次遇到开心事都马上出声赞赏——她则只说一句“真的吗”,看样子不大信以为真。
自然也同浑身胖得不成体统的女性睡过。同全身长满结结实实肌肉的女性也睡过。前一个是电子琴教师,后一个是天马行空的文体评论家。的确,胖法林林总总,各有千秋。
在同如此众多女子睡觉过程中,人似乎越来越具有学术性倾向。(站长:…………)性交本身的欢愉随之一点点减退。当然,性欲本身无所谓学术性。然而世欲若沿着特定水路而上,前头势必出现性交这一瀑布,作为其结果而抵达充满某种学术性的瀑布渊源。不久,将像巴甫洛夫的狗那样生出由性欲直达瀑布渊源的意识线路。但归根结底,或许不过是我日益年老体衰而已。
我不再围绕胖女郎的裸体想入非非,付罢款离开餐馆。然后走到附近的图书馆。参考文献室的桌旁坐着一个苗条的长发女孩,我问她有没有关于哺乳类动物头盖骨的资料。女孩正专心看一本袖珍读物。此时扬起脸来看着我:
“什么?”
“关于哺乳类动物、头盖骨的、资料。”我一字一板地重复一遍。
“哺乳类动物头盖骨。”女孩儿唱歌一般鹦鹉学舌。经她如此一说,听起来绝对像一首诗的标题——俨然诗人在朗读诗之前向听众宣布标题。我暗自思忖:莫非谁来询问她都如此重复一句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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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倘若真有如此标题的诗,倒也令人饶有兴味。
女孩咬着下唇沉吟片刻,说道“请等一下,查查看”,便迅速向后一转,在电脑键盘打下“哺乳类”三字。于是屏幕上出现20多个书名。她用光笔消去其中的三分之二,尔后储存下来,这回打出“骨骼”一词。随即现出七八个书名。她只留下其中两个,排列在所储书名的下面。图书馆也不同以往了。借阅卡装在纸袋里贴于书后页的时代意如一场梦。我曾特别喜欢在小时候用过的借阅卡上寻找借书日期来着。
女孩动作娴熟地操作键盘的时间里,我一直打量着她苗条的背和修长的黑发。我相当困惑,不知是否该对她怀以好意。她容貌俊俏,态度热情,头脑也似不笨,而且讲话像朗诵诗歌的标题。我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理由不可以对她怀有好意。
女孩按下复印键,将电脑显承屏上的内容打印下来递给我,说:
“请从这9册中挑选。”
1.《哺乳类概论》
2.《图解哺乳类》
3.《哺乳类的骨骼》
4.《哺乳类动物史》
5.《作为哺乳类的我》
6.《哺乳类的解剖》
7.《哺乳类的脑》
8.《动物骨骼》
9.《谈骨骼》
我的借书卡最多可借3册,我挑选了2、3、8三册。《作为哺乳类的我》和《谈骨骼》等估计也很有趣,但同眼下的问题似无直接关系,留待日后再借不迟。
“十分抱歉,《图解哺乳类》禁止带出,不能外借。”女孩边说边用圆珠笔搔太阳穴。
“喂喂,”我说,“此书事关重大,就请借我一天好吗?保证明天上午归还,不会给你添麻烦。”
“可图解系列受人欢迎,再说事情一旦暴露,上边的人肯定狠狠训我。”
“只一天,没那么快暴露。”
女孩左右为难,踌躇了好一会。她把舌尖贴在下齿内侧,舌尖粉红,极为动人。
“OK,就借你一次,下不为例。明天上午9点半前务必带来!”
“谢谢。”
“不客气。”她说。
“我想作为私人对你表示一点谢意,你喜欢什么?”
“对面有‘三十一种冰淇淋’,能买来一支?双头圆筒形,下边是意大利奶酪,上边是咖啡——可记得住?”
“双头圆筒形,上边是咖啡,下边是意大利奶酪。”我确认一遍。
之后,我走出图书馆,朝“三十一种冰淇淋”那里走去,她则到里面为我取书。我买好冰淇淋回来时,女孩尚未转出,我只得手拿冰淇淋在桌前乖乖等候。不巧的是,凳子上正有几个看报纸的老人,好奇地轮番看着我的脸和我手上的冰淇淋。好在冰淇淋十分坚挺,不至于马上溶化。问题是不吃冰淇淋而仅仅拿着不动,看起来未免如一尊铜像,令人心里格外不是滋味。
桌面上她已开读的袖珍书活像一只熟睡的小兔趴着。书是H·G·威尔斯的传记《时间旅人》下册。看来不是图书馆的,是她自己的书。书旁排列着三支削得整整齐齐的铅笔。此外还散放着七八个回形针。为什么到处都有回形针呢?实在不得其解。
或许是某种缘故致使回形针满世界流行。也可能纯属偶然,而自己却过于耿耿于怀。不过,我总觉得这有欠自然,有些不合常理。这回形针简直就像早有预谋似的,散落在我所到之处的最显眼位置。是有什么碰上了我头脑中的弦。近来碰上那根弦的东西实在太多野兽头骨、回形针,不一而足。其中似乎有某种关联。但若问野兽头骨同回形针之间有何关联性,却又浑然不觉。
一会,长发女孩捧着三本书转来。她把书递给我,反过来从我手中接过冰淇淋。为了不使外人瞧见,在柜台里面低头吃着。从上面俯视,其脖颈一览无余,十分好看。
“太谢谢了。”
“该谢你才是。”我说,“对了,这回形针是干什么用的?”
“回形针?”她唱歌似的重复道,“回形针就是固定纸张用的呀,你不知道?哪里都有,谁都在用。”
确系如此。我道过谢,夹起书走到图书馆外面。回形针哪里都有,花一千元足可买到一辈子的用量。我跨进文具店,买了一千元的回形针,返回住处。
一进房间我就把食品收入电冰箱。肉和鱼用保鲜纸严实包好,该冷冻的送进去冷冻。面包和咖啡豆也冷冻起来。豆腐放进充水的大碗。啤酒也放进电冰箱,蔬菜把旧的摆在前面。西服挂在立柜里,沈洁粉摆在厨房木架上面。最后,把回形针撒在电视机上的头骨旁边。奇妙的搭配。
奇妙得犹如羽绒枕和搅冰勺、墨水瓶和莴苣一类组合。我走上阳台,从远一点的地方望了望,得到的仍是同样印象,找不见任何共通点。然而,应该在某处有着我所不知道或想不起来的秘密通道相连。
我坐在床沿,久久地盯机电视机。但什么都无从想起,惟觉时间倏忽逝去。一辆救护车和一辆右翼宣传车从附近驶过。我很想喝威士忌。但还是忍了。眼下必须开动完全清醒的头脑。不一会,右翼宣传车又转回原路,大概跑错路了。这一带的路弯弯曲曲,不易辨认。
我泄气地站起身,坐在厨房桌前翻了翻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我决定首先查阅食草性中型哺乳动物的种类,再逐一确认其骨骼。食草性哺乳动物的数量之多远远出乎我的预料。光是鹿就不下几十种。
我从电视机上面拿来那块头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