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地铁-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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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睡得很好。
傍晚,雨停了,一轮新月挂在柳梢头。我在月光下靠在水晶棺旁,里面的冷气开得很足,但又不至于冰冻,将母亲的脸色保持得很好,容颜依旧。月光如水,铺展开来如花般盛开,浇灌它们的是我流泻下的泪,萤火虫知道。
“七点火化,六点半叫你。”父亲拍了拍我的头。
四点半,我慢慢闭起双眼,天气开始有点转冷的晚夏,天边有金黄色渐渐浮现。
26
回忆定格,暂停在某个画面。暮色深重。没有浓雾,星光清亮。风经过人行道,掠起马路中央的落叶。空气里透着霓虹隐约的光,叠晕绰然。
呵斥……对峙……僵持……沉寂……无名指间……指环表面……盘绕着的缠藤茑萝……
是她了。
我倏地睁开眼,脑中跟着便跃出一个隐没在大楼背影之中的身形——Leo。
疾奔向橱边,以几近蹿身的速度。我拉开储物柜的门,找那件靛紫色外套。
在她的口袋里,不出所料地掏出那张地址。摊平到桌面,看到的,却是全然的白,无论正反。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墨迹都没有。
忍不住惊异,因为我清楚记得上面是写有一个地址的。十二万分的确定。可如今——
纸条还在,折痕还在,就连我原先展阅时留下的指纹,都还在白纸的边缘清晰可见。然而,上边原本的所记与所载,竟已不翼而飞,全然无影。难道字迹可以分离于纸张之外,自由选择停留抑或离开?
连着几天的晚上去了V7。问了所有的bartender,众口一词——他是熟客,却来得极不定时。
其余的,全部一无所知。
V7的沉浊空气太容易让人混沌,我已临近置身其间的上限。所以,决定撤退,在耗费了三个整晚,终一无所获之后。
天际只透露一丝缕晨曦。雾渐浓,湿漉漉地环绕住我的身体。步履有些踉跄,脚跟飘飘然。街上无人。空气里回荡着不小的风声、落叶声,还有长帚划过路面发出的一阵阵沙沙声。自成节律。
转过街角,差七分四点。照这样的速度踱过去,到L&S应该已是他们开始营业的时间。我不得不借助点咖啡因来帮忙提神。
L&S从凌晨四时经营到晚上十点。填补了被其他Cafe留空的时段,生意不会冷清。
前方有人经过,正对我走来。刚打算借身绕过,不想,他却立定到我面前。
听说你在找我。空气里传来低回的男音。
我昏沉沉抬起头,却被疲累遮挡了视线。眯起眼,我看见晨雾中一双阒黑的眸,有最悠远的光芒。静邃如星。
也不知道在外面伫立了多久,左臂的黑纱依旧,当父亲捧着母亲的骨灰盒缓缓走出来的时候,我终于看见爸爸痛不欲生地老泪纵横。不愿见到爸爸伤心的样子,双手紧紧抱着妈妈的遗像,我强忍住眼泪,正想上前安慰,一把黑色雨伞在舅舅的左手间罂粟般绽放,挡住清晨的一片艳阳天,也挡出了小调。
是好久不见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伯伯来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节哀顺变。小调突然想对他笑一笑表示礼貌,但是他随即走开了,右手接过舅舅手中的雨伞,左手搭在父亲的肩膀上,给那个捧着骨灰盒的整个人都投上了一片阴影。火葬场的路面还没铺设好,昨天的暴雨堆积成一个个深浅不一的水坑,伯伯仔细地跳闪着,雨伞却从未离开爸爸的头顶,而小调的父亲就那么脚底不离地般的走,如同被无影的风拖着走,鞋子被水漫过,两只裤管被污水浸透。小调的鼻孔被什么所堵塞,不能够呼吸,昏昏欲睡的眼睛强行睁着。
在租来的开往坟山的旧面包车上,我沉寂的心再一次被锣鼓声激活,才发现那支锣鼓队又回来了,就在后面的几个座位上,问了才知道是伯伯请来的,他的表情十分严肃:
“送葬没吹打怎么行啊!来了还赶人家走!谁教你的啊!我们街坊间自古就有这个规矩的!”
这句话音量不大,却是给锣鼓队员一剂有力的强心针,一路上那些人就这么间歇性发作般地吹吹打打,好似在骄傲地展示他们靠丧事吃饭的一生,在大路的两旁撒下一地破碎的音符,连带着舅舅撒出的飞扬的纸钱在风中停留,然后一起远走。
小调靠在车上,太多的往事同时跳将起来,整齐地朝着我赶杀过来,来不及消化,我只能够紧紧闭上眼,整个世界就这样没有一丝光线了。
山路崎岖,走在白晃晃的坟墓之中,令人精神恍惚,我不禁毛骨悚然,可是别人的神态很安详,还一路低声评论开谁家的坟墓做得气派。经过一块空旷的公园似的平地,面积足够盖一座小型足球场,可惜中间只插了一块萨布隆十字架。伯伯看着那块地面带羡慕夸夸其谈,那语气更是好比长住在这里的守夜人:
“这是我们这里最有钱的那个谁盖的,他的曾祖父和曾祖母就埋葬在这里。唉,人辛辛苦苦活了一辈子,能睡在这里,真好!那个谁真孝顺!积德的啊!”
小调瞥了他一眼,说:“我们的坟墓在哪里?”
“唉,还远着呢,往上爬,往上爬吧!”他指了指上面,我一边心想不会是在山顶的高压电线塔旁吧,一边陪着爸爸一起往上走。父亲有些气喘吁吁,黑色雨伞对光辉的太阳没起到任何实质性的阻挡,仅仅为一种习俗的摆设。
我打开水壶:“爸,喝一口,歇会儿吧。”
“好。”
我就这样将壶口对上爸爸的嘴喂他喝水,水却很快就在他的体内转换成泪汩汩流出。我看见他微微眯起的眼角是一种惊讶的欣喜与陈旧的悲伤混合的皱纹横陈,岁月如此轻易就能将容颜沧海桑田。我想起妈妈珍藏着父亲年轻时的照片,脸庞跟现在的小调一模一样。那么终有一天,我也会跟爸爸现在的样子一模一样了。
“到了!就是这里了!”
几个泥水匠已经在上面等候,墓口已经打开,爸爸将骨灰盒端正地放在坟头,拿过雨伞支在上面,转手脱下身上的衬衫,就蹲下来爬进坟墓去擦狭窄的墓穴。我看得十分忧伤,心里很感动也很难过,却已经哭不出来。
这坟墓既低矮又陈旧,看上去已颇有些年代,两旁各种着的一棵松树倒是非常高大,尖锐的针叶被微风吹过时发不出竹林里沙沙的声响。我在旁想,如果来生我也能做一棵树就好了,不必流浪思绪,不必流放忧伤,一段一段,天生天养,天让我亡了,我也就亡了。
“爸爸,出来吧。”
“爸爸!”我又朝墓穴里喊了一次。
“什么事情?”
“我看,是不是直接就将骨灰埋葬在树下会好一点?”
“你疯了!”听见这话的伯伯在旁怒不可遏地咆哮起来,“我在这山下住了几十年了,从没听说过人死了可以埋在树下的!人死了总要回到泥土里,就像那个什么落叶归根。”
“埋在树下,不就是泥土里吗?”
“不是不是,这怎么行?就得埋在坟里!”伯伯竟然摇起头来。
“这里这么多坟,整座山都快被白化了,看着不舒服,还浪费土地资源!”
“土地资源要你管吗?你是这里的父母官吗?拉倒吧,你妈睡得安稳就好!别人都是这么安葬的,葬在树下简直让人笑话!”
他一把推开我:“你个小兔崽子趴一边凉快去!”
伯伯如此怒目对我,而父亲手中攥着满是灰尘的衬衫,在旁一声不吭。
小调冷冷地操起铁铲,生硬地说:“今天我陈小调就是要把我妈妈葬在这树下面,谁要是反对,我拍死他!”那姿势好比拼命。
“咔”的一声,墓头的青石一角被铲子劈下,大家惊呆,有一滴不小心从我的眼眶里蹦出的泪珠,瞬间离开表面,飞出好远,下落不明,谁都没发现。
在母亲的树坟前跪了很久,队伍的最后,我一步一回头往山下走。我看见洒过水的松树郁郁葱葱,精神焕发,后面的坟墓已经重新封口,黯然失色。按照家乡的习俗,打掉一角的空坟是不吉利的,只要报告了,山林管理员会及时来拆除填平。那棵树的样子我记得很清楚,有些苍老,即使有一天树没了,我也永远都记得妈妈在那里。
一直走,一直再往下走,就谁都看不到谁了。尽管说我很舍不得,仿佛就连最初的离开都还没学会。
27
进来吃点东西。
他用极自然的语气说着,然后掏出钥匙,打开L&S门上的锁。
走进同一扇浅褐色的门。柜台边,X·Y·Z悄然伫立。依旧细匀的色泽,在清晨浅淡光线的映耀下愈显剔灵。
我知道你会来的。他背身走进吧台,按下开关煮水。
这是我开的店。L&S,也就是Leos。
我的表情一定还很迷惑,所以他忍不住弯起了嘴角。他唇边露出的那一小枚酒窝,竟似瞬时被解了禁的记忆,倏地划过我的大脑,仿如是对突触的第二度激灵。感觉愈发混乱。头脑里充斥太多不连贯的断影,冲撞不定,纠葛成了一团乱线。无始亦无终,无从编结或整理。
你是谁?
问出口才惊觉自己的唐突,被下意识完全掌控,难由自主。却也同时发觉,自己并没有收覆的意愿。
他的眼神陡然转暗,氤氲出一股凄然。他深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满是释放不得的悒郁。那么晦重。
我只知道要一直等,一直等。不能走开。我亦知道,终有一天,你会回来。
你一定会回来找我,绮罗。
他的手,抚过我的脸颊,沾染上满指的湿意。
我是谁?
逼近恍惚的终端,意识分离成两半,我辨不清。唯剩下泪在脸际蜿蜒的触感。
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
我听到自己恍惚的提问。沉窒的鼻音。
他揪结了双眉,紧合上眼。
那里,本应是我们的家。
镂花大门,暗灰高墙,破损台阶。我站在这座宅邸面前,只感觉呼吸慢慢离我远去,身体越来越轻渺。
这就是那天碰见顾月戎的地点。同一座萧瑟庭院。依旧散着掩不住的心酸。
怎么所有的情节都像是被全体安排好了,仿佛一切都是注定了的?是命运吗?从一开始就安排了我们全部的人生。她划定了一整条脉络,我们是这脉络上流淌的血液。也许会时快时慢,但流速会变,路线却根本没法改变,仿如寄生。
第一次,我开始正视命运的存在。
既然,一切都是注定要发生的,既然,这是我的命运要交付给我的,那么,我就将她的全体,承受下来。
我们终于又回来了。绮罗。
他站在门前,回首朝我微笑。脸上的线条舒展开来,那么动情。然后,他伸出手——
那扇玄色的大门就此被推开。
门枢艰难地转动,摩擦声低哑却尖锐,划痛了我的胸口。栏沿上,覆灰开始动摇,一重重飞落,在空气里散去,逐渐无痕。
前尘那被蒙遮了一世的脸,褪去一层层覆盖,逐渐变得清晰……
家里没了母亲的气息,仿佛变得空荡荡的。我钉了一枚钉子在墙壁上,将母亲的遗像仔细地挂好。我推开房门,里面的东西仍旧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书一本本垂直着摆放在木头架子上,床头柜的台灯还是低着头站在那里,除此之外,整个房间里的每件物品都被盖上了一张旧报纸,那一定是妈妈在小调离开之后,她离开之前做的,为的是不让家具蒙灰。
我突然无缘无故地愤怒,冲上前,一张张掀掉母亲在书架上、台灯上盖好的旧报纸,使劲地揉成团,在灰蒙蒙的灰尘升腾起的空气里,将纸团一个个用力丢到角落里,不想去打扫。我想砸东西,原地转着看了房间两圈,却什么都舍不得砸,只好将拳头往墙上撞,墙壁砰砰作响,直到手疼了,连伸缩都不自如了,才跌坐在墙角。窗外的阳光过分地灿烂,连偶尔一点风吹来都是滚烫的。
坐了很久,却看见爸爸一见酒就几乎连命都不要似的喝起来的样子,小调诚恳地对他说:
“爸爸,我不要再上学了,让我在你的工厂里帮忙吧!”
“马上给我回学校!”爸爸喷着酒气,大声吼着,从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钱——实际上一共只有四张一百块。他把四张一百块全甩给我,那些钱在空中一扬,就像葬礼上的纸钱一样壮观,最后的结局也都是飘落到地上。
然后,他又嘿嘿笑着喝起酒来:“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客厅里,伯伯就坐在我的对面,粗粗的眉毛下张着细小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小调走来走去。
伯伯是个农民,在记忆里,和我的许多邻居一样,伯伯和伯母同样要做各种农活,不同之处是他总要戴着一副眼镜下田。五短身材、外表毫不起眼的伯伯甩给我一根烟,那是他自己卷的烟,苍白的纸包着一股味道浓烈陈旧的烟丝,卷得很紧,比普通的烟要长不少,抽起来很爽。
伯伯不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他小时候就爱看小人书,长大后在日复一日种田中的某一天,突然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就边查字典边看古代名著,一看发现自己不懂的地方比想像的还要多,于是开始更玩命地看更多的书,除了种田就是看书,除了看书就是种田,并挑煤油灯夜战,看得鼻子里的黑灰随着书香远飘,人人都说村子里出秀才了。最终,伯伯还靠自己流传的名声娶了整个村子里最美丽的姑娘,也就是小调的伯母,据说她就是恋慕伯伯有知识才嫁给他的,但是伯母一个字都不认识。现在,伯伯觉得自己什么都懂了,才发现自己已经老了,所有的知识堆积在思想的麦田里,堆积得多了,既不能和伯母交流,又不能将思想如肥料般施展到庄稼身上,加之长期和一群目不识丁的农民打交道,他们讲出的始终都是蛮话,没有人愿意听他讲故事,于是伯伯愁煞,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