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地铁-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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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暮的身体一天天在康复,脸色也一天比一天好看起来,但是画稿的进度却越来越慢。小调常常在出门的时候看见通宵达旦的她对着一张全白的纸苦思冥想,回来的时候那张纸依旧一尘不染。叶暮说没有灵感。而作为一名创作型的绘画者,灵感是跟吃饭一样重要的事情,有灵感就有饭吃,但它的到来却远远没有做一顿饭那么简单。
两个月后,正当我怀疑自己在演员这条临时通道上还能走多久的时候,海哨帮我接了一个动作替身的戏。他说之前的替身演员在拍一场撞车的戏时被碰成了重伤,送到医院还在急救中。我又怀疑这是不是海哨突如其来的灵感。小调拍的一直是文戏,更没有接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但是听海哨说剧组开出了四千元高价,我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心情特别平静地答应了。
第二天,我手脚冰冷地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堆放到一个特别显眼的地方,只是希望小调万一回不来,叶暮搜索遗物时不会那么困难,尽管说我也没有多少东西。
片场设在一段未完成的高速公路上,一切和普通的摄影基地没什么不一样,除了一辆火红的消防车弄得人心惶惶,小调的心更惶惶。海哨早已在摄影机旁等候多时,他的脸色也不是十分好看。海哨问我有没有把握,小调说:
“到了这份上,也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海哨捏着小调的肩:“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可不要怪我啊。”
“吉人自有天相,你就放心吧!”这句话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小调,我不知道。
导演对着小调说:“车子我们是定做的,碎玻璃绝对不会伤到人,关键是要找准起跳的时间。”
接着,动作指导爬上引擎盖给小调示范了一系列的保护动作,又拍了拍玻璃保证:“很脆,一撞就碎。记得一碰到就弓着身往副驾驶的座位上滚。”
八月下旬,在这天气极炎热的时候,小调却换上了厚厚的灰色高领呢大衣。这曾是我在冬日里最深切的盼望,如今却实现。
当车子倒退出离我五十多米远的那一秒,我闭起眼睛,相信一切都会好的。
根据导演要求,脱掉大衣。随着他一声令下,小调的眼睛睁开到平生的最大。当戴着墨镜的驾驶员开着车子逐渐加速朝我冲来的时候,小调本能地企图躲开,但两只脚却不听使唤,十个脚趾仿佛在中了十面埋伏之后乱了阵脚,各自朝向十个不同的方向突围。脚趾们不够团结的结果是自己乱了阵脚,让我有一种坐以待毙的感觉。
我看见车头的标志已经不知去向,遗留一个黑色的浅浅的伤口,迅速放大到足够将我吸收进去的面积,旁边是动作指导刚才留下的一个淡淡的指印。车速快得连风干它都没来得及,那印记却更像许多年前陈强在篮球场上为小调做的手梯,踩上去便是可以跳着灌篮的高度。
“小调,快!”我听到陈强的言犹在耳。
风在瞬间静止,眼前浮现蓝色的天空,陈强的声音被安置在车后,却像一张放着许静照片的相框。整个宇宙唯剩我一人。
小调高高跃起,在车子冲到跟前的刹那,一脚踩上那五指印,尽管说前一秒我还在手足无措。当风托着把引擎盖当作跳板的小调往上升的时候,我的身体腾在半空作了一百二十度的旋转,连最先进的电脑特技都做不到这么快。小调一脚踢上那面挡风的玻璃,比弯刀尖锐。玻璃疾速粉碎,散成没有棱角的裂片,像瀑布般以最快速度被地心引力俘虏,“哗”的一声全部散落进车子里。
司机眉毛以下的脸全都蜷缩进他的防护夹克衫里,等候最后的玻璃尘埃落定。小调稳稳地站在引擎盖上,还没回过神来呼吸,便听到导演的一声“卡”。
导演走过来,竟然对着立在我身后的编剧叹了口气说:“唉,你们这么多人怎么都没想到这种场面可以这么拍?小伙子,你表现得很好!有前途!怎么样,要不要和我们公司签约?具体情况可以详细谈。”他招来助手,往小调站立的地方比画着,低头耳语。
海哨果然具有经纪人的天赋,不失时机地插上来接口道:“我是他的经纪人,您能看中小调是我们的荣幸,至于价钱嘛……”
那导演弯嘴一笑:“那当然是好说的了,以后一小时起价一千块。”
海哨对这个价格似乎还不甚满意,挤开小调,摆摆手说:“那以后再谈。”
旁边一些闻讯赶来的人纷纷向小调围上来,拥挤的小场面令一旁的大牌男主角忿忿不平,从专属的藤椅上站起来走人。小调准备让他签名的纸还揣在兜里,而我并没有要抢他风头的意思。海哨拍拍小调说:“行啊小调,这回出名了啊!”
“你是不是陈小调?”
一个毛头小伙子怯生生地挤进人群问我。小调瞥了他一眼,感觉眼熟,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
海哨笑着瞅他:“怎么?不知道人家名字就上来套近乎?”
小伙子没有理他,继续对着小调说:“我是陈展,你的表弟啊。”
“去去去。”海哨一把拉开他,“这时候来沾亲攀故什么意思!”
那小伙子反手拧住海哨的手,把他推到一边,疼得他在那边龇牙咧嘴,不停地抖手却不敢再吭一声。
“哥,我找了你快一年了。你快回家吧!”陈展把手背到身后,又怯生生地对我说。
“家?我没有家。”
“叔叔失踪快一年了。他在温州的事业要你去接手啊!”
小调推开围观的人,不理会他们诧异的表情,问道:“你真的是我的表弟?”
“嗯。你不会这么快就忘记吧?”
“我对你真的没什么印象。”我摇了摇头说。
“家里人都叫我阿展的啊。我每年都替你在你母亲的坟头上香。”
没有预兆,小调的泪一下子就落下来了,控制不了。我一把抓起他的手:“回去再谈。”
海哨追过来嚷着:“等等,我送你们,送你们啊……”
我拉着陈展的手,越跑越快越遥远,对身后的一切都置若罔闻。
正文第十五章 隐藏在吉他弦中的画面
44
知道我身体不好,小调已经很少在家里抽烟。要抽也常常跑到别处去。
小调很喜欢那片正对着大楼背面墙壁的林子。林子很小,树却很高大。枝叶繁茂。常有我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在这里逗留。小调总是坐在那个高起的石头上,然后对着墙壁,一根又一根地抽烟。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
我隐没到墙壁的阴影里,看他缓慢地抽着烟。
蓝色的烟雾,来不及袅绕就被刮过林际的风吹散了。
夕阳下,他的背影,有十二分的落寞。
小调最近回来得都很晚。每次都显得极其疲惫。
我知道当临时演员是很辛苦的事。仿佛任何人都可以随意对你颐指气使。必须忍耐,而且是深度忍耐,甚至是牺牲。
他不是容易驯服的人。所以,所有的一切,虽然无奈,也终究是甘愿。但愿他不至于太违心,就好。
直到我带着陈展上了出租车,都没有看见海哨的车子赶上我们。
在车上,陈展努着嘴笑了笑说:“哥,你是不是在流浪?”
“以前是,现在不是,我在上海有个住处了。”我在车子的后视镜里分不清哪个是小调,哪个是陈展。两个人很像,像一对双胞胎。
“哦,我找你的这一年,都是在流浪。”表弟低着头说,而小调终于分清了哪个不是我。原来生活让流浪的人都老得很快。
楼梯上的灯泡坏了,我们摸索着到了小调的屋子门口。陈展拉了一下我的手说:“哥,你能答应我回家吗?如果你不回去,我现在不会进去!”
小调看着他近乎恳求般的目光,说:“我明天就要签约了,怎么可能回去!何况,这里就是我的家。”
“你是要和刚才那班人签约吗?就算你有一天比现在还出名,那又怎么样?一举一动都活在别人的眼光里,你觉得这样很酷吗?”
我一时语塞,转而说道:“说真的,我想回家。不过,得先问问另一个人。”
我正要掏出钥匙开门,才发现身上还穿着那件呢大衣没有脱。因为喜欢,一路上竟不觉得热。
就在这时,门从里面被打开了,吓了小调和陈展一跳。
“咦,怎么站在门外不进来?我还以为是谁呢。”叶暮说着,从床底翻出一双黑色拖鞋放到门口,招了招手示意进屋,陈展却迟迟不肯动脚。小调低头看陈展的鞋子早就磨破了,一对拇指露在外面。还来不及仔细地打量身边这位少年,泪水就已经模糊视线。他一定都是为了找小调才受了这么多的苦。我坚定了主意,对叶暮说:“把不需要的东西都放下,我们回家。”
“啊?”叶暮在屋里没有迟疑,只有惊讶地说,“好……怎么也不事先通知一下!”
我盯着喜出望外的陈展,说:“一切完全没有预兆,全是巧合,只是巧合。这位是我表弟。”跟叶暮介绍完陈展,小调又把手指向叶暮,“这位是……”
叶暮安静地抱着画板望着小调,仿佛在等待我公开一个从来没有透露过的秘密,陈展也在等,我却不知怎么开口。小调和叶暮虽然住在一起,却从没有提过一个爱字,不能判断她算不算是女朋友。
收拾东西的时候,大家都有些神色黯然。我给陈展煮了一杯热咖啡,他盘腿坐在床上只抿了一口,却皱了皱眉头没有再喝,傻傻地用双手捧着杯子,看我们整理着房间。
小调在那个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的背包里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是那本蓝色的日记本;许静的日记本。记忆翻涌,我一时站不住脚,跌靠在墙角。许静依旧深刻地烙印在小调的记忆中。为生活而奔波的小调依稀记得当时来上海的初衷是为了找她,却在日历上一拖再拖,似已淡忘却轻易被一件物事拨乱了平静。反而对厮守在一起的叶暮熟视无睹。
我不该抱着自己的过去不放手。
墙角的硬纸箱上堆着带不走或不带走的东西,小调一手扬起,将那本日记本朝那个方向抛去。狭小的空间里没有气流,没有动力,本子准确地落进箱子里。那唯一牵连着许静和小调的线索已经断掉,不知会去往何方。我的心里很失落,却再谈不上什么伤感。至少还有比我和陈展晚走出家门一步的叶暮还在。
出租车载着三个人在大街上悄无声息地游走。远方传来一道发自黄浦江上的悠长的汽笛声。从左耳进,右耳出。上海将很快就不是我的立足之地。没有依恋,没有守候,也就抹煞了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连同小调所有的过去一起远走高飞。从现在到将来,眼前的一切最多只会变成一个叫作回忆的名词,所以我使尽所有力气望着窗外,拼命截取一切肉眼所看得见的东西:广告、店牌,还有上海的笙歌,尽管说我带不走它们。
穿过喧哗却不刺耳的第二候车室,插到一对衣着前卫的恋人面前已经走出好多步,我仍听见身后的女生对她的男朋友说:“前面反季节打扮的那小子真帅!”叶暮也听到了,只轻轻地笑。陈展却悄悄靠近小调的耳边说:“上海的女孩子身上穿的布料可真省,特别是刚才后面那个。”
我们三个终于刚好赶上那班正要开往温州的火车。火车里的乘客不算很多,也没有出租车上的强风空调,小调才发现热得连呼吸都病恹恹的,连忙将身上的呢大衣脱下来,挂在车窗旁的衣架上。
陈展坐在叶暮对面的位置上,不断向我介绍小调不在温州时家里发生的情况:
“也不知道叔叔怎么想的,前年把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汇到日本,运了一套价值一百多万的模具过来。工厂为了那家伙完全停产了,四个月都没发给工人工资,叔叔竟然又凑钱买了一辆奔驰,结果工人全跑光了。没过多久,他自己也没了影。我们报了警。到我出来找你的时候,他还是没有一点下落。车子还在工厂里,没人动过。”
“现在留下一个烂摊子,要我去收拾,是吗?”
叶暮早已靠在小调宽阔的肩膀上沉沉地睡着。我轻轻捋开她眉前黑黑的剪得整齐的发。笨重的火车已过金山。小调的目光转向过道另一端的邻座,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从木盒里拿出一把橘黄色的吉他,旁若无人地轻轻哼弹起来。如果他的头发再长一些,就像一个名副其实的游吟诗人了。我羡慕地望着他,过了这么多年,要按时间算,本来小调也是刚好读到大四了,要毕业了,一定也可以像他一样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而不必在乎别人的目光。
下火车的时候小调有一点迟疑,我知道这一步跨出去也许就再也收不回来了,但是江南水乡浓烈的潮湿气氛早已将我们包围,亲密得分不清是谁又回到了谁的怀里。客车在公路上行驶所需要的时间,已经从原来的两个小时缩短到二十分钟,快得再也不用担心在半路上会有遇见劫匪的大事件发生。
从车站到家,脚步夹杂着心跳,走起来一点都不安静,速度一再加快,转眼已到家里。家里的陈设一点都没变,小调一时想不起自己怎么突然回到这里,正如我已经不能体会当年为什么冲动到非走不可。
阳光洒落在客厅里,一见母亲的遗像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小调的眼眶就烫了起来。我连忙用抹布浸了冷水,搬张凳子上去把它擦得干干净净。我对着黑白照片开始端详,母亲就这样定格在小小的长形方框里,一点都没老,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小调从椅子上下来的时候,叶暮喊“小心”已来不及,我的脚后跟还是蹭倒了一个瓶子。那瓶子咕噜咕噜地在地上向前打转,我弯着腰追出好几步才把它按住,回头直起身,才发现墙角堆满了空酒瓶。空洞的瓶口对准我们,牵一瓶就会翻动全部,看得小调心乱如麻。我能想像得出爸爸伏在桌子上酩酊大醉得满脸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