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读红楼-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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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吃饭,送宝玉玩具,但是这并不说明她就能咽下一腔怨气,她只是没遇到实力相当的对手。
这对手是王熙凤,同王夫人一样,王熙凤也是大家小姐出身,邢夫人与她天然有着阶级矛盾;其次,王熙凤能干,时时处处抢她的风头,前面说过,邢夫人在自己家可是厉害惯了的。然而,凭王熙凤聪明能干,得贾母偏爱,也不能越过邢夫人去,封建之家,礼数是立家的根本,贾母的猫狗在晚辈房里都要备受尊重,凤姐再得势,也不敢不把婆婆放在眼中。
邢夫人和王熙凤各占一端,王熙凤用贵豪门千金的眼光斜睨着邢夫人,邢夫人以封建婆婆的威力镇压着王熙凤,可谓旗鼓相当,难分胜负,这才形成了长期的对峙。邢夫人一心想让王熙凤难堪,王熙凤的后台贾母则跳出来给邢夫人没脸,她们的斗争此消彼涨、此起彼伏,难以完结。
一旦有机会,邢夫人也想把王夫人拉下马,傻大姐在大观园拾到春宫绣囊,邢夫人就封了送给王夫人。王夫人勃然大怒,一则是她注重风化,另一方面,这个绣囊是在她地盘上拾到的,邢夫人此举也是一种奚落。于是王夫人下决心查抄大观园,专门抽调了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也是要做给邢夫人看看,让她知道自己的决心有多大,定叫大观园海晏河清。王熙凤心领神会,所以她一心要看王善保家的笑话,王善保在探春那里丢了脸,她心中大快,查到王善保家的外孙女迎春的丫头司棋那儿,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特意细细搜查,发现了这场检抄中最重要的战果,一封地道的情书。由于迎春也算邢夫人那边的人,这场战役最终反败为胜,让王夫人占了上风。
邢夫人的尴尬正是填房的尴尬,填房介于原配和小老婆之间,若是小老婆,除了像赵姨娘这种十三点,都不会拿自己太当回事,就算想当回事也会遭人不断弹压;要是原配呢,该享有的权力尊严人家都会不打折扣地给她。惟有填房,不上不下,没有明文规定,只是心知肚明,她对别人和别人对她都很难拿捏分寸,若本人再是个不省事的,很难不弄得尴尬。
豪门之家看上去似乎并非铁板一块,也会渗入不同阶级,比如小户人家做了填房这种,然而真正登堂入室,就会发现,这里并非是快乐天堂,或者如尤氏一般闭眼不管,任人糟蹋,或者如邢夫人想方设法负气斗狠,成为令人憎恶的尴尬人。这各色人物,成就了大观园的背景,时刻提醒读者,在那些单纯美丽的青春与爱情之后,还波澜不惊地进行着残酷现实。
第四部分:红楼亦是江湖王夫人——一个大家闺秀的样本
杜丽娘不过在裙子上绣了一对双飞蝴蝶,便招来她娘老大的担心,而黛玉当众随口念了两句《牡丹亭》里的句子,宝钗便以一个大姐姐的温婉与善意,提醒她这些书最能乱人心性,倒不如不识字的好。
杜丽娘和林黛玉当然不是大家闺秀的样本,连薛宝钗也不能算,她小时候也看过这些杂书不说,她的行为风范都不像个普通女孩子,更接近儒家精神。
凡样本者,不是指出类拔萃的那一种,而是最能代表这个群体的综合水准者。据张爱玲记载,美国常常会评出一个“普通人”,他的衣食住行想法意识最接近于大众,可做普通男子的样本。以这个标准选来,连谢蕴道、李清照都没了份,大家闺秀的样本,隐藏于众多籍籍无名的女子中。
但《红楼梦》里却可寻出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应该是宝玉他妈王夫人,我知道读者们大多对这个人物难以有好感,但是她所有的错误都和品德无关,和智商与观念有关。
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不可能过于聪明,小户人家的孩子,从小就加入残酷的生存竞争中,或是和兄弟姐妹争夺零食衣裳,或是帮父母从生活的缝隙里寻找生计,大多精明而敏感,对外部世界的变化能迅速做出反应,说好听一些是生存能力极强,难听一些就是猴精猴精的,张爱玲的小说《花凋》里那几个姐姐,可以做此类人物的代表。
大户人家的孩子在优裕的环境下长大,倒显得笨笨的,王安忆曾说黎明演的世钧,一看就比黄磊演的叔惠家底厚,他常有一种近乎木讷的表情,不像黄磊表情总那么灵活。其实,就是安徒生笔下对物质生活极度敏感的豌豆公主,想想她那种不看别人脸色、很自我的抱怨,也只有真正的公主能做得出来。
王夫人的显著特点也是笨笨的,我常怀疑她并非智商不够高,看她向贾母汇报晴雯问题时的避重就轻远兜近转,也不是寻常人物。只是大家闺秀的规范,有一条就是不能显得过分灵活精明,王熙凤就因为与这个原则背道而驰,落下了泼皮破落户的名声。除了头脑不能转得太快,还得言语轻浅,转身回眸如慢镜头,最典型的细节就是她们穿的百褶裙,想要水波不起,只能慢抬脚缓缓行,据说还曾有在裙子上系铃铛的,行动时要让铃铛不响,真是以猫的尺度对大家闺秀进行考验。
当然,所有的规范都不是凭空来的,它的背后,有社会趋利避害的诉求,一个木讷的女子,比较好控制一点,不会做逾矩之事,掀起大的风波,构成社会不稳定因素,她们会像金鱼一样,老老实实呆在玻璃缸里,天下太平,人心安宁。
因了这种要求,即使天资聪明的女子,也习惯了做迟钝相。凤姐从小被当成男孩子养,中毒不深,宝钗是资质超常,挡都挡不住,加上自小被父亲极度重视,天性没有受到足够的抑制。惟有王夫人,生长于王家鼎盛时期,姐妹兄弟起码三个以上,环境将她箍在中间,逐渐打造成型。
她因此也不喜欢灵活妩媚的女孩子,但如果仅仅是不喜欢,她也不会对晴雯、芳官等大动干戈,就算四儿和芳官确实有挑唆宝玉学坏之嫌——其实宝玉还要她们挑唆吗?晴雯十足是冤枉的,王善保家的只说个笼统感觉,并没举出具体例子来,王夫人自己更是隐约的印象,何以一定要将狐狸精的印象加到晴雯头上?在对于怡红院的清理运动中,王夫人所持的是“宁可错杀千人,不可放过一个”的态度。
是什么使王夫人如此失态?是慌张,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面对家族衰势的慌张,令她做出如此愚蠢的举动。
到了宝玉他们这一茬,四大家族已经在走下坡路,省亲之后,更是每况愈下,凤姐他们不是不了解这点,却没有长辈们了解得那么深刻,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王夫人和贾母从最好的时期过来的,知道真正的好日子是什么样的。
贾母是有大智慧的人,始终稳定、沉着,大概知道运数不可更改,所有的努力不过是螳臂当车,徒劳无益,王夫人却显出了一种不智的慌乱。物质生活的下降,使她屡屡伤感,感叹黛玉、探春她们的丫鬟水准不高,除了一两个像样的,其他都跟小鬼似的,又对照黛玉母亲的生活,那才是金尊玉贵的大家小姐。
她没有像凤姐那样,最后的关头为自己捞一把,相反,她厉行节约,从我做起,给袭人加的薪水还是从自己的月例银子里扣的,这些方面,可以看到这个大家闺秀牢靠的大局观和自我牺牲的素养。
但是,内心的慌乱使王夫人心情恶劣,对现有的生活产生质疑,她害怕的是下降的不但是物质生活水准,还有道德品质水准,不怕勒紧裤腰带,就怕礼崩乐坏,自幼的教育,使她最重视这个。
没有经过风浪的王夫人,生出了严重的不安全感,金钏不过和宝玉调笑了两句,被她一巴掌打倒在地,随即撵出门去。王夫人在金钏死后,对宝钗说,这个丫头在她跟前也跟女儿似的。我相信她这话,她的过激之举,是因了内心的危机。
撵出金钏还不算完,在她眼皮子底下都有这事,未知的时间空间那么多,天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正当她没想清楚该怎么做时,邢夫人使人送来了春宫绣囊,令她震怒,也给了她灵感,一场大观园“扫黄打非”的“整风运动”就此拉开序幕。
慌乱之下,王夫人轻信王善保家的,让凤姐靠边站,对大观园里的丫鬟一概采取不信任态度,不计后果,猝然出招,人为造成大观园的凋敝,使晴雯抱屈身亡,探春愤怒沉痛,宝钗不以为然,更关键的是,整风之后,不但没有使怡红院海晏河清,反而让心灰意冷的宝玉关起门来,“和那些丫鬟们无所不至,恣意耍笑……无法无天,凡世上所无之事,都玩耍出来。如今且不消细说。”王夫人的一番作为适得其反,回想起来,只怕更加不安。
王夫人这样的女人,摆设的意义大于实用性,若生在一个安稳的环境里,她相夫教子,承欢于公婆,赶上宫廷大事,作为命妇祭祀朝拜,闲来吃斋念佛,保持慈善面目,她的修养使她能够保持周全,最后变成家庙里的一幅画像,供后世子孙瞻仰。但她不幸赶上了末世,纷至沓来的变数打破她的节奏与平衡,使她手忙脚乱,力不从心,屡出蠢招,提前给家庭笼罩上悲凉之气,也让自己貌似干净的双手,轻易沾上了冤魂的血污。
第四部分:红楼亦是江湖薛姨妈的慈母情怀
鲁迅先生将《红楼梦》定位为“人情小说”,我觉得这个名称特别好,它不是历史,也不是传奇,不过是每天都在进行着的人情世故,或隐或现的感情,或明或暗的冲突,都该以平常心去想,推己及人,以现有的生活经验而不是书本经验去揣摩,方可得出较近真实的认识。
所以不大爱看关于《红楼梦》的考据文章,“排满说”等等固然骇人听闻,就是网上的某些推理立论在我看来也有些走火入魔。比如曾见人说,木石前盟所以成空,是因为贾母的作梗,这个老太太安排贾琏吞没了林黛玉的财产之后,又将黑手伸向了她的感情世界,致使劳燕分飞,一场知音成绝响。言者说得煞有介事,听起来却也无甚破绽,只是,若是这样,一部红楼岂不成了放大的“拍案惊奇”,一惊一乍的情节,怎能堪称“不朽”二字?所谓“不朽”者,总是平淡而渐近真实的。
关于宝钗亦是如此,看了太多文章,把宝钗视为宝玉黛玉之间的第三者,要夺取宝二奶奶的“宝座”,不惜陷害黛玉,乘人之危,若是曹公原意果真如此,岂不是自打嘴巴,他开卷第一篇就批评才子佳人戏的套路,除了“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之外,还要“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他如此憎恶这种老套,怎么肯亲自操练一把?
宝钗被诬倒也罢了,还连累到了薛姨妈的头上,薛姨妈开玩笑说要把宝玉说给黛玉,被攻击为母女俩一道拿黛玉开涮;她住在潇湘馆照顾黛玉起居,则被视为王夫人控制大观园的策略;最离奇的是,有人甚至怀疑芳官、四儿等遭殃,薛姨妈也脱不了告密之嫌,因为她们闹得最欢实之时,就是薛姨妈居住在大观园之际嘛。
瓜田李下,原是容易招惹是非,可是薛姨妈招来这身晦气,真是比窦娥还冤,无心的一举一动,都被认为大有深意乃至恶意,有这种眼光的人,绝对不能进入司法系统,否则像这么进行有罪推断,不知会酿成多少冤案。
《红楼梦》里的长辈们,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薛姨妈,王夫人矜持且不容易对人生出好感,除了宝玉,从不见她对其他的孩子流露感情,她也询问黛玉的身体状况,那口气却是例行公事,惟一一次显得有感情的是在迎春误嫁中山狼之后,回娘家哭诉时,她陪着掉了几滴泪,算是尽了婶子的本分。大多数情况下,她的态度都是不远不近,不冷不热,若她是我的亲戚,我一定会害怕她,而且努力与她保持距离。
贾母热络、温暖,但是降温也快,哪怕最开心的时候,你也要在心中保持警惕,也许她突然就会抹下脸来,露出当权者的威严与冷漠。和贾母打交道,一定要掌握好火候,察言观色,见好就收,最好能在高潮时刻戛然而止,否则老祖宗嘴里不说,心里会暗自厌烦你怎么这么没眼色。
邢夫人,拉倒吧,我估计没有谁愿意有这么个长辈的,其他的如贾政贾赦之流更不必说,离得越远越好。
贾家的长辈都和我们印象中的长辈不大一样,很多时候,我觉得他们更像上司,手里有很多资源,根据个人好恶分配给子孙,子孙每日的工作,最重要的一项是承欢膝前,这本是人伦情感,在贾家,更像一种制度。
惟一有人情味的长辈就是薛姨妈,她不算聪明,还有些俗,从给丫鬟起名字就可见一斑。贾母的丫鬟叫珍珠、琥珀,王夫人的叫金钏、玉钏,偏薛姨妈的丫鬟叫同喜、同贵。她还有点小气、啰嗦,香菱和小丫头斗草,嬉戏中被推到水边,弄脏了石榴裙,这料子特别不经染,宝玉替她担心,说“姨妈老人家嘴碎,饶这么着,我还听见常说你们不知过日子,只会糟蹋东西,不知惜福呢。这叫姨妈看见了,又说一个不清。”
但正因如此,反显得亲切,我们似乎都有这样的姨妈,唠叨、小气的同时,亦有着令人难以忘怀的慈祥。
宝玉去看宝钗,薛姨妈留他吃饭,把自己糟的鹅掌鸭信取了与他尝,宝玉提出这个要就酒才好,薛姨妈立即令人灌了最上等的酒来,李嬷嬷出来制止,薛姨妈笑骂她“老货”,说若是老太太问,有我呢。李嬷嬷还是不放心,又祭出老爷在家的大旗,听得宝玉大不自在,薛姨妈依然站在宝玉一边,说:“别怕,别怕,我的儿!来这里没有好的你吃,别把这点子东西唬的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越发吃了晚饭去,便醉了,就跟我睡吧”。
有她这样惯孩子的,薛蟠怎么会不长成那样一个呆霸王?
她不只对宝玉如此,和黛玉住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汤汤水水的照顾得也精心,感动得黛玉跟宝钗一道喊她“妈”。敏感如黛玉,一个眼神便能判断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