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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部分

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第22部分

小说: 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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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回国,报纸就兴高采烈地纷纷提起这事。《时代报》发了一篇报道,标题是《获奖小说家被指控反犹》,还摘发了她讲话中的一些冒犯人的段落,错误的标点使这些段落读起来扑朔迷离。电话开始响个不停:大多数是记者,但也有陌生人,其中有一个没有留下名字的女人,大声甩过来这样一句话:“你这法西斯杂种!”从那以后,她不再接电话。她一下子就站到了被告席上。    
    她应该早就预见并避免这种纠缠不清的局面。因此,她又在那讲坛上干什么呢?假如她有点头脑,她就应该避人耳目。她老了,总是感到累;她曾经有过对名声的追逐,但现在已经没有了那样的渴望。如果问题真的是邪恶的代名词,大得足以藏污纳垢;那么,她想用更多的谈话来解决邪恶问题,到底有多少希望?    
    可是,在她接到邀请函的时候,她正在读一部小说,正沉浸于小说的恶毒的魅力。小说写的是最糟糕的一类人的堕落,这使她被吸入了一种无边的沮丧情绪。“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她一边读着,一边想叫出声来;天知道,她是要对谁说话。就在那天,她收到了邀请函。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受人尊敬的作家,是否愿意莅临一个神学家和哲学家的聚会?如果她愿意,就请发表演讲;题目很泛,是“沉默、同谋与罪行”。    
    那天她读的书是保罗·韦斯特写的,韦斯特是个英国人,但他似乎已经使自己摆脱了英国小说家常有的那些比较小气的关注。那书是关于希特勒以及希特勒行将在国防军驻地受到行刺一事。她觉得书写得很好,直到她读到那些描述谋划者的具体行动的章节。韦斯特的资料是从哪儿弄来的?是否真的有目击者?他们于当天晚上回到家里,在忘却之前,在记忆为了防止自己变成空白之前,他们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写了下来。他们的话语肯定把纸页都烧焦了。他们还写下了刽子手对受刑人说的话。多数受刑人是哆哆嗦嗦的老人,囚服已被剥掉。他们穿着破旧的囚服,出来参与人生的最后一个事件。哔叽呢裤子上沾满了污垢,套衫上满是蛀虫咬出来的洞,没有鞋子,没有带子,假牙和眼镜都被摘掉了,筋疲力尽,颤颤巍巍,手伸在裤兜里,以便提着裤子,恐惧地呜咽着,吞咽着自己的泪水,不得不听着屠夫训话。这粗鄙的畜生的指甲上还凝结着上个星期的血。他嘲笑他们,告诉他们,当绞刑架上的绳子“啪”的一声,突然绷紧时,就会有什么样的情况发生。他们年迈的双腿像纺锤一样细长,而他们的尿啊屎啊会如何顺着双腿流下来,他们年迈的阴茎软塌塌的,将如何产生最后的震颤。一个挨一个地,他们走向绞刑架。那个刑场没有一般刑场的特征,以前可能是一个停车场,或者正好是一个屠宰场。上面装着碳弧灯;因此,总司令阿道夫·希特勒可以隐身在他的林中老窝里,通过银幕,眼看着他们先是啜泣,然后是扭曲,然后是一动不动,松弛着一动不动,成了一摊死肉。他为自己已经报仇雪恨,而感到心满意足。    
    这就是小说家保罗·韦斯特写的东西,一页一页又一页,写得满满当当;这就是伊丽莎白所读到的,她为这场面感到恶心,她为自己感到恶心,也为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的世界感到恶心。直到最后,她干脆把书推开,把脑袋埋在手里,呆坐着。龌龊!她想叫出来,但没叫;因为她不知道,她该把这词扔给谁:是她自己,还是韦斯特,还是那群在天上无动于衷地看着所有这一切的天使。这些事之所以龌龊,是因为它们不应该发生;之所以到现在还龌龊,是因为它们既然发生了,而如果我们又希望自己保持健全的心智,那么它们就不应该被拿到光天化日之下,而应该被掩盖起来,永远被掩藏在地底下,就像全世界的屠宰场里所发生的情况那样。    
    在她接到那份邀请函时,手上还留着臭味,那是因为接触韦斯特的龌龊的书而被沾染上的。简而言之,正是因此,她才来到阿姆斯特丹;“龌龊”这个词仍然在她的嗓子眼里往上翻涌。龌龊:这不仅指希特勒手下的刽子手们的行径,不仅指行刑人的行径,而且还指保罗·韦斯特的黑色书籍。这样的情景不属于光天化日,应该避免让处女们和孩子们的眼睛看到它们。    
    以伊丽莎白·科斯特洛目前的处境,阿姆斯特丹人会对她有什么反应呢?那儿的市民是所谓“新欧洲人”,敏感、实用而且完全能适应环境;在他们中间,“邪恶”这个意义明确的加尔文主义术语是否还是那么有力?自从上次这恶魔厚着脸皮大摇大摆地走过他们的街道,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多世纪了;不过,当然,他们不可能已经忘记。阿道夫及其军队的形象仍然纠缠着大众的想象。“狗熊”考巴是他的兄长兼师傅。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衡量,考巴都比他更残暴、更邪恶,其灵魂的龌龊更骇人听闻;但考巴几乎已经消失。这是一个奇怪的事实。用恶去制衡恶;这制衡的行为本身会在我们的嘴里留下恶劣的味道。两千万、六百万、三百万、一万:在这些数字面前,我们的心总会在其中一个上碰碎。你的年龄越来越大,你的心会破碎得越来越快———这种情况至少已经在她的身上发生。一只麻雀被弹弓从树枝上射下来,一个城市被彻底毁灭?谁敢断定:哪样更糟糕?邪恶,完全的邪恶,一个邪恶的宇宙,由一个邪恶的神所创造。在阿姆斯特丹这个文明的、管理得很理性、发展得很好的城市里,面对那些友好的荷兰主人,和同样友好、聪明而敏感的听众,她敢说这话吗?最好是保持平和,最好不要过分地大喊大叫。她可以想象《时代报》上下一篇报道的题目:《科斯特洛认为,宇宙是邪恶的》。    
    她走出宾馆,沿着运河,穿着雨衣,慢慢走着。作为一个老年妇女,由澳大利亚飞来,经过漫长的航行,她的头还感觉有点轻飘飘的,她的脚还感觉有点摇摇晃晃的。迷惘:是否只是因为她失去了人生的方向,她才想着这些黑暗的念头?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也许,她就应该减少旅行。或者,增加旅行。    
    她将要演讲的题目,那个由她自己和主办方协商确定的题目,是“沉默、同谋与罪行”。讲稿本身,或者,其中的大部分,不难写。在她主持了几年澳大利亚笔会之后,她在睡梦中都能论述检查制度。假如她想为自己把事情搞得轻松些,她可以给他们念她的例行检查报告,然后在银币博物馆里花上几个小时,然后登上去尼斯的火车。到了那儿,一切就方便了;因为她女儿在那儿,是一个基金会邀请的客人。    
    她的例行检查报告自由地表达了一些观点,也许带有文化悲观主义的笔触;这种笔触已经成为她晚近的思维的标志:西方文明的基础在于———相信无穷无尽的、无与伦比的努力。现在已经太晚了,我们对文化悲观主义已无能为力,只有紧紧地抓着它,任由它把我们带向任何一个地方。正是在“无与伦比”这一点上,她的观念似乎悄然发生了变化。尽管存在着几个对她而言比较模糊的原因,促使这种变化无论如何都会发生;但她怀疑,阅读韦斯特的书也造成了这种变化。具体说来,她不再相信,人们通过阅读而总能有所提高;她进而不再相信,作家们冒险进入灵魂中比较黑暗的区域,总是能够毫发未损地出来。她开始疑惑:随心所欲地写和随心所欲地读,这本身是否是一件好事。    
    在阿姆斯特丹,无论如何,她都计划说说这些。在与会者面前,她计划举出的一个主要例子就是保罗·韦斯特的这部小说《封·斯陶芬伯格伯爵的富足时光》。在悉尼的一个编辑朋友曾给她寄来一包书,请她看一看。这些书有的是新出的,有的是再版的,《封·斯陶芬伯格伯爵的富足时光》是其中一本,也是她真正读过的一本。她把阅读感想写进了一篇评论,然后寄了出去;但是,在最后一刻,她把稿子撤回来了,因此那篇评论一直没有发表。    
    当她回到宾馆前,早已有一个信封在等着她,里面装着一封主办方写的欢迎信、一份会议议程和几张地图。现在,在北方的太阳的短暂暖意中,在一张长椅上,她坐了下来,细看那份议程。“伊丽莎白·科斯特洛,澳大利亚著名的小说家和散文家,《爱可尔斯街的房子》和许多其他书籍的作者。”这不是她乐意宣传自己的方式,但他们没有问过她。跟往常一样,她被冻结在了过去之中,被冻结在了年轻时的成就之中。    
    


第六课第六课  邪恶问题(2)

    她的目光在名单上继续往下移动。大多数跟她一起参加会议的人,她都闻所未闻。正在这时,她的目光被单子上的最后一个名字抓住了,她的心刹那间停止了跳动。“保罗·韦斯特,小说家兼批评家。”保罗·韦斯特:这个陌生人,关于他的心灵状况,伊丽莎白曾耗费多少笔墨加以论述。她在演讲稿中问道:有没有人能够像保罗·韦斯特那样,深入到纳粹的恐怖的森林里,漫游一阵后,再毫发未损地出来?我们是否想到过:这位探险家被诱惑进入那片森林,经历了一番冒险之后,出来时可能不是更好更强,而是更糟糕了?保罗·韦斯特本人将坐在听众席上,她怎么能发表那样一个演讲?又怎么能问这样一个问题?这听起来会像是对一名作家同行的攻击,而且是蛮不讲理、无缘无故的攻击,总之是人身攻击。谁会相信这样的事实,即,她从未跟保罗·韦斯特有过任何过节,从未见过他,只是读过他的这一本书?她该怎么办?    
    她的演讲稿有二十页,其中足足有半数是关于《封·斯陶芬伯格伯爵的富足时光》的。幸亏那本书在她发表演讲之前不会被译成荷兰文,最幸运的是,听众中没有任何其他人读过此书。她可以去掉韦斯特的名字,只说他是“一本关于纳粹时期的书的作者”。她甚至可以说,这是一本设想要写的书:一部关于纳粹的假想小说,小说本身的写作会伤害作者的心灵。那样的话,除了韦斯特自己———如果他在场,如果他劳烦自己来听她这位来自澳大利亚的女士的演讲———就没有一个人会了解实情。    
    现在是下午四点。通常,在长时间飞行中,她只是醒一阵睡一阵。但这回她试着吃了一种新药,似乎还真管用。她感觉很好,随时准备投入工作。她有足够的时间重写演讲稿,把保罗·韦斯特及其小说推到深远的背景里,只留下一个显而易见的论点,那论点是她自己想出来的;作为道义历险的一种形式,它具有潜在的危险。可是,一个没有例证的论点,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论点呢?    
    她能否把保罗·韦斯特换成某个人———比如塞丽娜?塞丽娜有一部小说,名字她已经忘了,嘲弄了虐待狂、法西斯主义和反犹主义。她是几年前读到的。她能否借到一本,最好不是荷兰文版,然后把塞丽娜写进自己的演讲?    
    但保罗·韦斯特不是塞丽娜,塞丽娜跟他一点都不像。韦斯特绝对不会嘲弄虐待狂;况且,他在书中基本上没有提到过犹太人。他所揭露的恐怖是本民族的恐怖。这肯定是他跟自己打下的赌:把少数几个装模作样的德国职业军官作为小说的主要人物,以他们的成长背景来看,他们根本不适合谋划并实施暗杀活动;小说叙述的是:这帮人从头到尾都笨手笨脚,以及由此导致的后果。让人惊讶的是,小说留给读者这样的感觉:实实在在的同情和实实在在的恐惧。    
    她本来想说,一个作家任由自己的笔,跟随着这样一个故事,进入到最黑暗的深处;所有人都应该尊重他。现在,她不太想那么说了。这似乎就是她心中所发生的变化。无论如何,塞丽娜不像韦斯特。用塞丽娜代替韦斯特是不行的。    
    对岸停泊着一艘游艇,甲板上有两对男女,他们正坐在一张桌子边,闲聊着,喝着啤酒。有人骑自行车从她身边倏忽而过。这是荷兰的一个平常的日子,一个平常的下午。她旅行了数千公里,却发现自己置身于这样一种平常的情景;她是否应该抛开这情景,躲到宾馆里去,为了一个星期之后就会被忘掉的会议,去绞尽脑汁整理发言稿?为了什么呢?是为了避免让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人感到尴尬?在一系列比较重要的事情中,片刻的尴尬算得了什么?她不知道保罗·韦斯特的年纪———他那本书的封套上没有说,而照片可以是几年前拍的———不过,她确信,韦斯特不是年轻人。他和她,是否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还没有老到感觉不到尴尬的程度?    
    她回到宾馆,有人告诉她,让她给亨克·巴丁斯打电话。巴丁斯来自自由大学,曾跟她通过信。巴丁斯问她:旅行是否顺利?住得是否舒服?她是否愿意跟他还有另外一两位客人一起去吃饭?谢谢,她答道,我不去。她想晚上早点休息。顿了顿,她开始提问。小说家保罗·韦斯特,他到阿姆斯特丹了吗?是的,巴丁斯答道,保罗·韦斯特不仅已经来了,而且就下榻在她住的这家宾馆里;相信她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会很高兴。    
    如果说她需要有什么事情来刺激自己的话,那么这就是。让保罗·韦斯特无法接受的是,他会发现,自己跟一个撒旦一样的女人住在一起,那女人会对着他大吵大嚷。她肯定会要么打断他的演讲,要么主动离去。必然是这么回事。    
    她熬了一个通宵,绞尽脑汁整理她的演讲稿。首先,她试图去除韦斯特的名字。“最近有一部小说,”她是这么说起那本书的,“来自德国。”但是,显然,她这样说是不行的。纵然大多数听众都会蒙受她的欺骗,韦斯特将明白,伊丽莎白指的是他。    
    如果她尝试着把论题变得缓和些,那会怎么样?如果她暗示说,作者在表现邪恶行径时,可能并不明智地使邪恶看起来似乎挺诱人,从而使邪恶压倒了善良;那又会怎么样?这样会使口气变得缓和一些吗?她删掉了第八页上的第一段,这是所有写得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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