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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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松?不。如果是轻松的话,就不值得去做。恰恰是不轻松,是挑战。虚构出一个跟你自己不一样的人物,再虚构出一个世界,让他住进去。虚构出一个澳大利亚。”
“您在您的书中所做的,就是这个吗?就是您刚才说的,虚构出一个澳大利亚?”
“是的,我想是的。不过,在如今,那可是件不太容易的事。现在有了更多的阻力,许多其他作家已经虚构出了许多个澳大利亚,那些形象组成了一个很重的传统,你得推着它前进。那就是我们所说的传统、传统的肇始。”
“在咱们国家,您最有名的著作是《爱可尔斯街的房子》,那是一部具有开拓意义的作品;我倒是喜欢谈谈这部作品,谈谈小说中的茉莉·布卢姆这个人物形象。您曾经声称或者说一再地声称,这个人物形象来自乔伊斯,您把她改写成了您自己的人物;对您的这种写法,批评家们曾集中讨论过。我不知道,您是否愿意谈谈您对这本书的一些想法,尤其是您对乔伊斯的挑战。他可是现代文学的开创者之一,开辟了他自己的领域。”
又是一个明显的机会,这回她抓住了。
“是的,茉莉·布卢姆———我指的是,乔伊斯的茉莉,她很有魅力,不是吗?在《尤利西斯》的字里行间,她留下了踪迹,像一只母狐狸,在发情时留下骚味。你不能说她在拿骚气诱惑男人,她做得不露痕迹。哪怕茉莉不在现场,男人们也会看到她的痕迹,闻一闻,转个圈,相互对着吠叫。
“不,我不认为自己像乔伊斯。不过,乔伊斯的有些书极富创造性,书中有很多材料可以留着以备后用,那些材料几乎是在邀请你去把它们接过来,用以建造一所属于你自己的房子。”
“可是,伊丽莎白·科斯特洛,您已经把茉莉带出来了———请允许我顺着您的比喻来说———把她从爱可尔斯街的房子里带出来了。她的丈夫,她的情人,从某种意义上说,还有塑造她的作者,都把她禁闭在那房子里,把她变成了一只蜂后,使她飞不起来。您把她带到了都柏林的大街上,给她松了绑。难道您不认为,从您这边来说,是对乔伊斯的一种挑战,一个回应?”
“蜂后,母狐……咱们还是把她的形象改一改,称她母狮吧;她在大街上趾高气扬,嗅着各种气味,看着各种景观。甚至寻找着猎物。是的,我要把她从那所房子里,尤其是那间卧室里,解救出来,床上的弹簧吱嘎作响。如你所说———就在都柏林———给她松绑。”
“如果您把茉莉———乔伊斯笔下的茉莉———看成爱可尔斯街房子里的一名囚徒,那您是否把所有女人都看成婚姻和家庭的囚徒?”
“你不能说所有女人。不过,是的,在某种程度上,茉莉是婚姻的囚徒,在1904年的爱尔兰,有那样的婚姻出售。她丈夫利奥波德也是个囚徒。如果说她被关在婚姻的房内,那么她丈夫是被关在房外。所以说,奥德修斯力图进屋,而珀涅罗珀力图出门。乔伊斯和我所尊重的就是那个喜剧,那个喜剧性的神话,只不过我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表达了敬意。”
由于两个女人说话时,都戴着耳机,都对着话筒,而不是对着对方;约翰很难看清她俩合作得怎么样。不过,像平常一样,他对他母亲所表演的角色印象深刻:亲切的常识,无怨无恨,但也不乏尖锐和智慧。
“我想告诉您,”主持人继续说道(声音很冷淡;约翰想:一个冷淡的女人,很能干,但一点都不轻佻),“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当我首次读《爱可尔斯街的房子》时,它给了我什么样的影响。当时我还是个学生,读过乔伊斯的书,被其中关于茉莉·布卢姆的章节及其所表现的极为正统的观念所吸引,也就是说,乔伊斯在此处写出了女性的真实的声音、女人的真实的感觉,等等。随后,我读到了您的书,才意识到,茉莉不是非得被限定在乔伊斯所给予她的生活方式里,她同样可以是一位知识女性,可以喜欢音乐,有自己的朋友圈子,还有一个与她相互信赖的女儿———我刚才说过,这是一个新发现。于是,我开始想到别的女人形象,想知道她们的情况;因为,她们的声音是男作家给的,而且以解放她们的名义,到最后,只落得给男性哲学帮腔或服务。我尤其想到D。 H。 劳伦斯笔下的女性形象,不过,如果您进一步回溯,这样的女性形象还可能包括‘苔丝’和‘安娜·卡列尼娜’,我只举出这两个名字。这是个大问题,不过,我不知道,您对此有没有什么可说的———不仅要说说马伊蓉·布卢姆和其他几个人物形象,还要说说广大妇女同胞从男人那儿夺回人生的方案。”
“不,我想,我没有任何想说的,你已经说得够全的了。当然,公正地说,男人也得从浪漫主义的老套中走出来,重新开始做‘希刺克利夫’和‘罗切斯特’那样的人,更不用说是又老又脏又贫穷的‘卡索邦’了。这将是一幅壮伟的景观。不过,严肃地说,我们不可能永远寄生于经典作品中。我自己正在摆脱经典的负担。我们得从事一些属于我们自己的发明。”
这一点根本不在采访脚本里。一个新的开始。她们的谈话会走向哪里呢?可是,唉,那个姓莫比乌斯的女人(此时,她瞥了一眼播音室的钟)并没有捡起这个话题。
“在您比较晚近的小说中,您把背景移回到了澳大利亚。能否请您谈谈,您是如何看待澳大利亚的?作为一名澳大利亚作家,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澳大利亚是一个遥远的国度,至少美国人会这么认为。在您写作时,您是否也意识到:您是在边远的地方发送报道?”
“边远的地方。这说法有意思。目前,你会发现,许多澳大利亚人都不乐意接受这个说法。离哪儿远了?他们会问。不管怎么样,这说法有一个确定的意义———纵然这意义是历史强加给我们的。我们不是一个崇尚极端的国家———我宁愿说,我们是相当平和的———不过,我们是一个具有极端倾向的国家。我们之所以保留着自己的极端倾向,是因为从来没有过来自任何一个方面的反对。如果你开始堕落,也没有多少人会来阻止你。”
她们的话题回到了平常的事物,回到了熟悉的范围。约翰可以不听了。
咱们跳到当天晚上,说说正事,颁奖的事。作为演讲者的儿子和伴侣,约翰发现自己被安排在了听众席的第一排,在贵宾之间。坐在他右边的女人作了自我介绍。“我的女儿在奥尔托纳学院读书,”她说,“正在写学位论文,是关于你母亲的。她是个铁杆迷,让我们读你母亲的所有作品。”她拍了拍那个坐在她旁边的男人的手腕。他们看上去很有钱,是老派的有钱人。毫无疑问,是慈善家。“在我们国家,你母亲很受仰慕。尤其是年轻人。我希望你把这一点告诉她。”
在整个美国,青年女子们都在写关于她母亲的论文。有崇拜者,有追随者,还有信徒。告诉母亲,她有一批美国信徒,她会高兴吗?
咱们跳过颁奖场面。太频繁地打断叙述,不是什么好主意;因为,讲故事,如果要产生效果,就要哄着读者或听者,让他们进入一种如梦状态;在这种状态里,现实世界的时间和空间会渐渐消亡,被接踵而来的小说中的时空所取代。闯入梦境,转而去注意故事的建构,会严重损坏那个现实的幻象。然而,除非咱们把几个场景跳过去,否则咱们整个下午都会停留在原地。咱们跳过去的不是文本的组成部分,而是表演的内容。
第一课第一课 现实主义(4)
颁奖典礼如期举行;之后,讲坛上只剩下他母亲,她得发表受奖演说,议程安排中的题目是“何为现实主义”。时间到了,该她露两手了。
伊丽莎白·科斯特洛戴上了她那看书时才戴的眼镜。“女士们,先生们,”她说着,便开始念了起来。
“我出版第一本书是在1955年,那时我住在伦敦,而那时的伦敦,对澳大利亚人来说,是文化大都会。我还清楚记得邮政包裹到达那天的情景,那是提前给作者的样书。我一拿到手,自然感到很激动;因为它是印出来的,装帧好的,实实在在的,不可否认的。可是,有件事让我感到不踏实。我给出版商打电话说:‘保存本寄出去了吗?’我问他。直到他们向我保证,当天下午,他们肯定把保存本寄出去,寄往苏格兰、牛津大学图书馆等地方,我才放下心来。不过,最重要的是大英博物馆。这是我的宏愿:在大英博物馆的书架上,有我的一个位置,与其他姓氏以字母C开头的大作家,如卡莱尔、乔叟(Chaucer)、科勒律治(Coleridge)和康拉德(Conrad)等,能摩肩而立。可笑的是,结果发现,我的文学紧邻是玛丽·科里利。
“现在有人会笑话我那样的天真。不过,在我焦灼的追问后面,有一种严肃的东西;而相应地,在严肃的后面,有一种可怜的东西,还不太容易承认。
“让我来解释一下。先不管所有那些你们已经写出来的书籍,它们行将灭亡———由于没有人买,它们将被化成纸浆,读者会翻阅一两页,然后打个哈欠,把它们永远扔在一边,它们将被留在海边的宾馆里,或火车里———抛开所有这些行将隐没的书籍,我们肯定能感觉到,至少有一本书,它不仅会被阅读,还会受到爱惜,它会得到一个家,在书架上拥有一个位置,那位置将永远属于它。在有关保存本的想法的后面,我有这样一个愿望:纵然第二天,我自己被一辆公交车撞翻;但是,如果命不该绝,那么我这个头胎儿将有一个家,在以后的几百年里,它可以打盹,没有人会用棍子来戳它,看看它是否还活着。
“这就是我在电话里表达的一个意思:如果我,这副凡人的躯壳,即将消亡;那就至少让我能通过我的作品延续生命。”
伊丽莎白·科斯特洛继续反思着转瞬即逝的声名。咱们跳过去一些吧。
“不过,当然啦,大英博物馆,或(现在的)大英图书馆不会永远存在。它也会崩塌、腐烂,它架子上的书也会变成尘埃。不管怎么样,在那样一天到来之前的漫长时间里,由于酸性物质会侵蚀掉纸张,由于人们对空间的需求量越来越多,那些丑陋的、没人读的、没人要的书籍,将被人用车运到这个或那个地方,并被扔进火炉,它们所有的痕迹都将被人从主要目录中清除。从那以后,它将从来不曾存在过似的。
“这是通天塔图书馆的另一个幻象,对我来说,它比博尔赫斯的幻象更加让人心烦。它不是这样一个图书馆,所有我们能想到的书籍,过去的、现在的和将来的,都共存一处;它是那样一个图书馆,里面没有那些真正想出来的、写出来的和出版了的书籍,甚至图书馆的工作人员都不记得有那样的书。
“这就是我在电话里表达的另一个意思:是更加可悲的一个意思。名声本身不会把我们从遗忘中拯救出来,大英图书馆或国会图书馆也同样靠不住。在奥尔托纳学院,在这个让我自豪的夜晚,我必须提醒自己,也提醒你们,要注意这一点。
“现在,让我言归正传,‘何为现实主义?’
“弗朗茨·卡夫卡讲过一个故事———也许你们知道这故事———一只猿猴,穿戴整齐,去参加一个活动,它向一群学者发表演讲。这是演讲,但也是考验,考试,口试。猿猴不得不表现出,它不仅能说听众们的语言,而且已经掌握了他们的礼仪和习俗;所以,它适合于进入他们的社会。
“我为什么要让你们想起卡夫卡的故事呢?是不是我想要装扮成一只猿猴,把自己从自然环境中拉出来,在一群挑剔的陌生人面前,被迫进行表演?我希望不是。我是你们中的一员,不是异类。
“如果你们知道这个故事,你们就会记得,它是以自白的方式表现的,猿猴的自白。在这种方式中,我们没有任何办法以局外人的眼光,去审视演讲者或听众。因为,据我们所知,演讲者不会‘真的’是一只猿猴,可能只是一个人,像我们大家一样,因为受到迷惑,所以把自己想象成一只猿猴,或者,带着沉重的嘲讽,为着修辞的目的,把自己扮成一只猿猴。听众也一样,正如我们可以想象的,他们可能不包括那些腐朽的、面色红润的伪君子,伪君子们会脱下皮夹克和遮阳帽,换上晚会的行头。听众中可能包括一些猿猴的同类,它们都受过训练,如果说还没有达到演讲者的水平———他能用德语说出复杂的句子———至少也能静静地坐着听。或者,如果它们还没有被训练到那种程度,我们就把它们拴在座位上,训练它们别吱吱乱叫,捕捉虱子,或公开挠痒痒。
“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我们永远不会知道,真的,这故事到底讲了些什么:是一个人跟一群人说话,还是一只猿猴跟一群猿猴说话,还是一只猿猴跟一群人说话,还是一个人跟一群猿猴说话(尽管,我想,不大可能是这最后一种情况);或者,甚至只是一只鹦鹉跟一群鹦鹉说话。
“曾经一度,我们是知道的。当作品里说‘桌子上竖立着一杯水’,过去我们惯于相信,真的有一张桌子,桌子上真的有一杯水;我们只需要朝文字之镜瞥一眼,就能看见桌子和水杯。
“可是,一切都终结了。文字之镜被打破了,看起来已无法修复。演讲厅里的真实情况是什么样的呢?你们的猜测跟我的一样有道理。人对人,人对猴,猴对人,猴对猴。演讲厅本身可能只是一个动物园。纸页上的文字将不再经得起磨损,不再被看重。每个人都宣称‘我的意思就是我想说的!’在虔诚的罗马人家里的壁炉架上,往往供奉着家神;而在我们的壁炉架上,过去常常与《圣经》和莎士比亚著作并肩而立的,则是词典;现在这词典已经成了一册电码本,夹杂在众多书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