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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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略一段。
当约翰下楼吃早饭时,她,苏珊·莫比乌斯,已经在餐厅里了。她穿着白色的衣服,看上去休息好了,一副满意的样子。他坐到了她身边。
苏珊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到了餐桌上:他的手表。“这表有三个小时的误差,”她说。
“不是三,”约翰说,“是十五。堪培拉时间。”
她的眼睛盯着他的眼睛,或者说,他的盯着她的。绿光闪烁。他感觉自己被猛地拉了一下。一个尚未开发的大陆,而他就要离开这大陆了!痛苦,失落带来的微痛,袭遍了他的全身。这痛苦中并非不夹杂着快乐,像某种程度的牙痛。他可以非常严肃地考虑一下自己跟这个女人的关系,他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说,“你在想咱们再也不会见面了。你在想,‘投资没回报了’。”
“你还知道什么?”
“你以为我一直是在利用你。你以为我一直是想通过你接近你母亲。”
她笑着。决不是傻子。高明的玩家。
“是的,”约翰说。“不,”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会告诉你,我真实的想法。纵然你自己不愿意承认;但是,我认为,你为人性中某种神圣的东西感到困惑。你知道,我母亲身上有某种特殊的东西———那正是她吸引你的地方———可是,当你亲眼见到她时;她表现出,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女人。你无法让特殊和普通这两者一致起来。你需要一个解释。如果不是从她那儿,就是从我这儿,你想找到一条线索、一个迹象。就是这么回事。一切都挺好,我不在乎。”
在用早餐,在喝咖啡、吃面包时,说这样的话,真怪。他不知道自己脑子里有这些词。
“你真的是她儿子,不是吗?你也写东西吗?”
“你是说,我领受上帝的点拨?你说得不对。不,对,我是她儿子。不是弃儿,也不是养子。我就来自她的身体,在猫叫春的时候。”
“你有个姐姐。”
“同母异父的,来自同一个母体。实实在在,我们俩都是。肉是她的肉,血是她的血。”
“你从来没有结过婚。”
“你错了。结过,又离了。你呢?”
“我有老公。老公,加上一个孩子,我的婚姻很幸福。”
“那就好。”
没什么别的可说的了。
“我会有机会跟你母亲告别吗?”
“在电视采访之前,你可以抓到她。十点,在舞厅。”
省略一段。
电视台的人之所以选定舞厅,是因为那里有红色的天鹅绒窗帘。就在窗帘前,他们已经为他母亲放好了一把装饰相当华丽的椅子,另有一把比较朴素的,是给那个将跟伊丽莎白一起工作的女人准备的。苏珊进门后,必须穿过整个房间。她做好了穿行的准备。她背着一个小巧的牛皮包,步履轻松而自信。疼痛再次袭来,那是即将面临的失落的疼痛,很轻,有如羽毛刷过。
“科斯特洛夫人,很荣幸认识您,”苏珊说着,握住了他母亲的手。
“叫我伊丽莎白吧,”他母亲说,“请女王原谅。”
“伊丽莎白。”
“我想把这个送给你,”苏珊说着,从包里取出了一本书。封面上有一个女人,穿着古希腊人的衣服,手里拿着一个卷轴。书的题目是《还原一段历史:女人与记忆》。作者是苏珊·凯叶·莫比乌斯。
“谢谢你,我很想读到它,”他母亲说道。
为这采访,约翰得待在那儿。在他母亲把自己变成电视台所需要的样子时,他在一个角落里坐着,看着。昨天晚上,母亲拒绝说出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此刻全都说出来了;变化真大。她讲到了她在澳大利亚内地度过的童年时代的故事。(“你得有这个概念,澳大利亚太大了。我们这些后来的居民,在澳大利亚后方,都只是虱子。”)她讲到了电影界的事,讲到了她交往过的男女演员;她还讲到了她的小说被改编的情况,以及她自己对改编的看法,(“电影是一种简化媒介。这就是电影的本质。你可能还得学着理解这一点。电影是大手笔制作。”)接着,她提了一下当下世界。(“看到自己周围有这么多能干的年轻女子,她们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让我感到开心。”)她甚至谈到了鸟类观察。
采访结束之后,苏珊·莫比乌斯的书差点被忘在那儿;是约翰把它从椅子底下捡了起来。
“我希望大家不要送书,”伊丽莎白嘟哝着,“我到哪儿去找地儿放书呀?”
“我有地儿。”
“那你拿着吧。把它保存好。她真正追逐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约翰看到书上的题词:“送给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并致谢意和敬意。”“是我?”他说道,“我觉得不是。我只是”———他的说话声近乎颤抖———“这场赌博中的抵押品。您才是她既爱又恨的人。”
约翰几乎有点结巴了;不过,他起初想到的词不是“抵押品”,而是“指甲片”,一块被剪掉的脚指甲。我们会带着自己的目的,偷偷地用纸巾把它包起来,拿走。
他母亲没有作答,但冲他笑了笑,那是迅速而突然的胜利的微笑———在任何别的场合,他都没有看到过。
母子俩完成了在威廉姆斯镇的任务。电视台的人们正在打包。半个小时之后,出租车会带他们去机场。多多少少,伊丽莎白赚了,而且是在国外赛场上,赚了一笔“外”快。她可以带着真实的自我,平安地回家了;同时,把一个形象,一个假象,像所有假象一样,抛在身后。
他母亲的真我是什么呢?他不知道;而且,在心灵深处,他不想知道。在这里,他只想保护她,替她挡驾,挡住那些索要纪念物的人、傲慢无礼的人以及容易动情的崇拜者。他有自己的想法,但他不愿意说出来。要是他愿意说,他会说:“这个女人,你们把她的话当成《圣经》,就好像她是西比尔;但就是这个女人,四十年前,日复一日,把自己藏在罕普斯戴德的卧室兼起居室里,自言自语;傍晚时分,她慢慢地蹓跶出去,到雾蒙蒙的大街上,去买她赖以为生的鱼和油煎土豆片,夜里则和衣而睡。也就是这个女人,后来,绕着墨尔本的一所房子,狂怒地咆哮着,头发蓬乱地飞扬着,冲着自己的孩子大喊大叫,‘你们要杀害我!你们在我身上割肉!’(事后,他跟姐姐一起躺在黑暗里,姐姐抽泣着,他安慰着她;那时他七岁,生平第一次品尝到了保护别人的滋味。)这些是神谕的隐秘之处。在你们知道她真正的样子之前,你们怎么会有理解她的渴望?”
约翰并不恨他母亲。(就在他想着这些话时,另一些话回响在他的脑后:那是威廉·福克纳笔下一个人物所说的话,那人一直疯狂地重复着说,他不讨厌南方。他是谁?)恰恰相反。他要是厌恨她,那么老早以前,他就会在两人之间设置尽可能大的距离。他不恨她。他在她的神殿前义务劳作,在神圣而混乱的一天过后,他忙于收拾,扫除花瓣,收集各种供品,把那老寡妇的一些小东西放在一处,准备封存起来。他可能不算狂热的信徒,但他也崇拜她。
神圣的代言人。但“西比尔”这个名字用在她身上不恰当。神谕也不恰当。太具有古希腊古罗马气息了。他母亲不属于古希腊古罗马的类型。更像中国西藏或印度的。神明化身为孩子,坐着车,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受人欢呼,受人崇敬。
第一课第一课 现实主义(7)
随后,他俩坐上了出租车,穿行在街道上;那些街道已经有了即将被遗忘的气息。
“好了,”他母亲说,“一次干净的逃亡。”
“我觉得也是。您放好支票了吗?”
“支票,奖章,都放好了。”
跳过一段。母子俩到了机场,在大门口,他们等着喇叭里喊他们的航班号,那架飞机将载着他们完成回家的第一段旅程。朦朦胧胧地,在他们头顶的喇叭里,正在播放“一支小夜曲”,节奏粗犷而强劲。在他们对面,坐着一个女人,正在从纸桶里抓爆米花吃,胖得几乎脚趾都不能着地。
“我可以问您个问题吗?”约翰说道,“为什么要有文学史?为什么文学史中要有如此严酷的一章?现实主义:在这个地方,没有人想听现实主义的东西。”
伊丽莎白在手提包里乱翻着,没有回答他。
“每当我想起现实主义,”他继续说道,“我就会想起农民们,他们被冻在了冰层里,我就会想起挪威人,他们穿着发臭的内衣。您对现实主义有什么样的兴趣?卡夫卡是从哪儿切入现实主义的?卡夫卡跟现实主义到底有什么关系?”
“穿着什么?发臭的内衣?”
“是啊。他们穿着发臭的内衣,挖着鼻子。您不写那样的东西。卡夫卡也不写。”
“是的,卡夫卡没有写挖鼻子的人。不过,卡夫卡有时间疑问:那只猿猴受教育不多,将在哪里以及如何找到伴侣。最后,那些管制它的人弄来一只雌猴,供他享用;那雌猴迷惑不解,还不太驯顺。当它被留在黑暗里,跟那雌猴待在一起时,会出现什么样的情景呢?卡夫卡的猿猴深入生活,重要的是深入生活,而不是生活本身。那猿猴正如你和我,深入生活,你深入我的生活,我深入你的。那猿猴一直被追踪,直到生命的尽头;那是痛苦的、难以言说的尽头,它可能会在书页上留下一些痕迹,也可能不会。就在我们沉睡的间隙,卡夫卡保持着清醒;那正是他切入现实主义的地方。”
那个胖女人直直地盯着他们,一双小眼睛一会儿瞧瞧这个,一会儿瞧瞧那个。一个是穿着雨衣的老妇人,另一个是有点秃头的男人,可能是她的儿子;两人争吵着,带着可笑的口音。
“那好,”约翰说道,“如果您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令人厌恶。这是在管理动物园,不是写作。”
“一个是没有管理员的动物园,另一个是理念动物园。你更喜欢哪个?在前一个动物园里,当你停止看着动物们时,它们会沉沉入睡。在后一个动物园中,大猩猩笼子里关着的是关于大猩猩的理念,大象笼子里关着的是关于大象的理念。在二十四小时内,一头大象会拉出多少公斤的固体废料,你知道吗?如果你想要一个真实的大象笼子,里面关着真实的大象,那么,你就需要动物管理员,跟在大象背后,清扫它们的粪便。”
“您偏离正题了,母亲。别这么激动嘛。”约翰转而对胖女人说,“我们是在讨论文学,现实主义的主张和理想主义的主张。”
胖女人没有停止咀嚼,从他们身上移走了目光。约翰想到她嘴里反刍着嚼碎的玉米和唾沫,不禁打了个寒战。这些东西会消失在哪儿呢?
“跟在动物身后清扫它们的粪便,跟看着它们自行其是,是有区别的,”他又开始说道,“我问的是后者,而不是前者。难道动物就不配跟我们一样,拥有一种私密的生活?”
“如果它们是在动物园里,就不会,”母亲说,“如果它们让人观赏,就不会。你一旦被人关注,你就不会再有私密生活。总之,在你通过望远镜窥视星星之前,你得到过它们的许可吗?星星们的私密生活是什么样的呢?”
“母亲,星星都是石块。”
“是吗?我还以为它们是有着数百万年历史的光痕呢。”
“联合航空公司直达洛杉矶的323航班现在开始登机,”他们头上的一个声音说道,“需要帮助的乘客,和带小孩的乘客,可以到前面去。”
在飞机上,伊丽莎白几乎没碰她的食物。她要了两杯白兰地,连着喝了,便睡着了。几个小时之后,当飞机开始朝着洛杉矶俯冲时,她仍然睡着。乘务员拍了拍她的肩膀,“夫人,请系好您的安全带。”她没有动弹。约翰跟乘务员对望了一下。他欠过身,帮她系上了安全带。
伊丽莎白深陷在座位上,脑袋偏向一边,嘴巴张开着,微微地打着鼾。当飞机倾斜着转弯时,光线由舷窗闪射进来,阳光灿烂地照耀着加利福尼亚。约翰俯看着母亲的鼻孔,可以看到她嘴巴里的情景,再往下可以看到喉咙的上部。看不见的,他可以想象出来:那咽喉,粉红,丑陋,咽东西时会收缩,像巨蟒,把各种东西往下吞,一直吞到那梨形的肚囊里。他移开身子,系紧了自己的安全带,坐直了,平视前方。不,他对自己说,我不是来自那儿,不是那儿。
第二课第二课 非洲的小说(1)
第二课 非洲的小说
在晚宴上,伊丽莎白碰到了X,她已经有几年没见X了。她问他,是否还在昆士兰大学教书。他回答说,不了,他已经退休,现在旅游部门工作,周游世界,同时放映老电影,跟退休了的人们谈论伯格曼和费利尼。他未曾为工作的变动后悔过。“薪水挺丰厚,有机会周游世界,而且———您知道吗?———那个年龄的人真的会听您说话。”他力劝她也试一回,“您是名人,著名作家。如有机会带您一起去,我工作的那条旅游航线上的人会高兴得跳起来的。您将是他们帽子上的翎毛。主任是我朋友;您只要说一句,我就去跟他说。”
这个建议很吸引她。她上次坐船,还是在1963年;那时她刚由英国,由那个母国,回到澳大利亚。不久之后,他们就开始让这些海上航行的大船一艘艘地退役,然后将它们拆毁。一个时代结束了。她不介意再度乘船出海。她愿意去造访复活节岛和圣赫勒拿岛,拿破仑曾在那儿卧薪尝胆。她想去看看南极洲———不仅是要亲眼看看那广阔的地域,那贫瘠的荒原,而且要踏上那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大陆,去体验一下,作为一个真正的活人,在不适于人类居住的严寒地带,是什么感觉。
X做得跟他说的一样好,从斯德哥尔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