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七惠一个人的好天气-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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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要了两杯漂亮的鸡尾酒。妈妈今天妆化得格外浓,我注视着妈妈望着夜景的侧脸,感觉到她的老态略微有别于吟子,并想和她拉开些距离。
〃妈妈你显老了。〃
听我一说,妈妈自暴自弃似的嗫嚅着:
〃有孩子老得快呀。〃
〃什么?你是说我?〃
妈妈没有回答。
窗外新宿站东口的霓虹灯闪烁着艳俗的光,映衬出我们两个人并排而坐的侧影。我们俩两腮略微鼓起的线条很相像。妈妈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我感觉这跟我有很大关系。
〃那个,你心里很想回去吧?〃
〃回哪儿?〃
妈妈支着下巴,懒懒地回答。嵌入脸颊的手指上的指甲油脱落了,很难看。和我住在一起时,妈妈一直没有涂指甲油。既然涂就应该涂得漂亮点儿。在女儿眼里,妈妈经常偏离自己的轨道;同时,我恐怕也跟妈妈理想中的女儿形象有着相同程度的偏差吧。
第21节:夏天(11)
〃你想回中国吗?〃
〃不想。〃
〃那么,想回日本?〃
〃不想。〃
〃到底喜欢哪边儿啊?〃
〃哪边儿都……〃
〃不喜欢?〃
〃哪边儿都一般。〃
妈妈四十七岁了,远看还算漂亮。不知她现在有没有男朋友,有时难免也会感到寂寞吧?
妈妈回中国那天,我俩去了东口的电影院。电影很没意思,加上大夏天的反射日光和人潮,她很不开心。去车站的路上,妈妈在新宿高野买了个果篮,让带给吟子。我说了句〃怎么跟供品似的〃,更惹她不高兴了。
望着妈妈一手拉着大旅行箱走进检票口的背影,我感觉这个很独立的女人已经完全成了陌生人了。她的指甲油重新涂过了,怎么有工夫涂了呢?刚才分别时,她笑着推开我伸过去要握手的手时我才注意到的。
尽管妈妈一个劲儿追问我的近况,我也没有告诉她藤田的事。她多半是想问这个吧。要是有一天我和藤田分手了,我又怎么跟她说呢,到时候我会无地自容。她觉得我不知天高地厚也好,什么都不懂也好,都没关系,就是不愿意让她觉得我可怜。
好久没有叫藤田来家里吃晚饭了。
〃你妈妈走了?〃吟子一边盛饭一边问。
〃她今天在银座和原来学校的老师有个聚会,然后坐晚上的飞机走。〃
〃银座呀,不错啊。〃
〃吟子,你想去巢鸭或者上野吗,去老奶奶们的原宿?〃
〃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下次一起去吧,还有藤田,好不?〃
我看着喝大酱汤的藤田。会话到此为止。三个人的饭桌犹如湖面般平静。
天气突然凉爽起来。
夏天要过完了。
藤田、吟子、芳介和我,四个人在院子里放烟花。我和藤田两手各拿了好几枝花炮,乱蹦乱跳地放,两个老年人每人只放了一枝。放完后,我们都安静地坐在檐廊上喝啤酒。喝完一瓶后,我又去厨房拿了一瓶。桌子上放着芳介的手包,拉锁开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我往里看了看,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什么带平安符的家门钥匙、皱皱巴巴的手绢、黑钱包、包着书店书皮的袖珍本、仁丹、两块糖等等。可拿的也就是仁丹了,我就连盒溜进兜里。
檐廊上的三个人默默地对着院子。我要是不在的话,他们会这么一直默默待着吗?他们都不关心各自在想什么?
〃谁还喝啤酒?〃
藤田从我手里抢走了瓶子,往自己杯子里倒。我也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跑到院子里去。
抬头一看,月亮高高挂在天上。我〃啊啊〃地大声喊起来,使劲伸了个懒腰,啤酒洒出来,打湿了胳膊。
〃夏天过完啦。〃
回头一看,六只眼睛都看着我。我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发觉不大对劲,高兴得手舞足蹈的似乎只有我一个人。
藤田开始趴着玩手机。芳介准备回去了,吟子在帮他收拾。
蝉鸣中夹杂着其他虫子唧唧的叫声,蟋蟀还是金钟儿,我分辨不出来。
第22节:秋天(1)
秋天
芳介和吟子说要带我一起出去吃晚饭,我不太情愿。
〃我还是不去了吧。〃
〃别不去呀。偶尔有年轻人一起吃饭才香哪。光我们俩吃有点儿……〃
〃倦怠期?〃
〃我们不像年轻人那样变化无常的。〃
说好在芳介家那一站会合。我和吟子走到站台的尽头,朝自己家望去。白色街灯照射下的小平房挺寒酸的,唯一提气的金桂还没有开花。
〃多孤独啊,那房子。不开灯,还以为没人住呢。〃
〃是吗。〃
〃原来咱们就住那儿呀……〃
〃是啊。〃
〃你喜欢住这儿吗?〃
〃还行吧。住得年头久了,自然有感情了。知寿,猫咪放进屋了?〃
〃嗯。收衣服时两只都放进去了。〃
电车一进站,干燥的风吹得吟子身体有些打晃。
芳介在检票口等我们。一边走,他们一边说着台风要来的事。我跟在他们后面,手插在后裤兜里走着。我穿着短袖汗衫,九月已过半,白天还很热,但夜里风已经挺凉了。
芳介家的车站和我们那个车站差不多一样阴郁。和站台平行的小路上的星形路灯也黯淡无光。去站前超市看了看,店员和顾客都表情呆滞。我琢磨着,吃完饭,吟子会去他家吧,恐怕我得一个人表情呆滞地坐电车回家。
他俩常去的小店〃琴屋〃在一家面馆的二层,从超市旁边一条黑暗的小路进去不远就是。楼梯对老人来说有点陡。他俩上楼时非常地小心。吟子右手扶着楼梯扶手,左手拽着芳介薄毛衣的衣襟。
时间还早,店里没有客人。五十多岁的老板娘亲热地招呼芳介:〃哟,这位姑娘是您孙女?〃一张口问了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不是。〃
芳介断然答道。我也挺了挺腰板,附和着说:
〃我是他朋友的朋友。〃
老板娘没接我的话茬,扯到点菜上去了。于是我就说,既然是芳介爷爷请客,我就不讲客套,只管大吃大喝了。接着像个年轻人那样率先大吃起来。我还喝了五杯看样子挺贵的梅酒。吟子喝的是一种巧克力味的全价麦胚芽烧酒。我尝了一口,辣得受不了。
我闷头吃着,余光看见他俩分吃一份肉馅洋白菜卷。我们要了醋溜牛蹄筋、米兰风味炸牛排、德国炸薯片、竹叶铺垫的青花鱼寿司、鲜橙汁冰激凌等等。老板娘收拾空盘子时,笑吟吟地说:〃到底是年轻人啊。〃 〃是啊。〃我答道。 芳介把我们送到车站。互道晚安后,我们上了站台,看着他消失在小路上。 〃你不去他家?〃 〃不去,这么晚了。〃 车站上的钟是八点二十分。 〃你们一般都这样吗?〃 〃什么呀?〃 〃老年人交朋友?〃 〃因人而异吧。〃 〃不去饭店吗?我看老街道上有那种千岁旅馆,就是门前池子里有小鸭子的那种地方。去那儿多有感觉呀。〃 〃才不去呢。〃 吟子咧嘴一笑。这一笑,更加深了她脑门上的三道皱纹、眼袋,以及从鼻子直到嘴角的一道能夹住铅笔的长皱纹。我不忍再看,移开了目光。 那天夜里下起了雨,台风来了。大风刮得套窗哐当哐当作响,快要被刮飞了。 夜里,我觉得胃不舒服,把吃的东西全吐了。仿佛被外面的阵阵狂风煽动着似的,我夸张地吐着。居然越来越有节奏了,眼泪鼻涕和污物一起流。 多半是青花鱼不新鲜吧。我整整躺了两天。 吟子倒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到了秋天,我和藤田还在交往。 他不那么忽好忽坏地起伏不定,我觉得我们俩很相像。于是乎,自我感觉和走在街上的那些情侣一样,似乎也挺幸福的。 下班后我们一起回吟子家吃午饭。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我注意不再使劲盯着他看,不再刻意温柔地、而是尽量不经意地碰触他的身体。 前几天,我偷了藤田一盒烟。他在我房间睡午觉时,我从他扔在地上的破牛仔裤兜里连盒给拿走的。他抽的是薄荷香型的HOPE。他说他喜欢绿色。 一起来,他就问我:〃看见我的烟了吗?〃 〃没看见。找不着了?〃 〃没了。〃 〃丢了吧?〃 〃见鬼。〃 可能已经发觉了吧,他也没再说什么。我靠在窗边看着他生气的样子,就叫他过来,他光着身子披着毛毯,从榻榻米上爬过来。两个人看了半天过往的电车。 〃过电车时,你没觉得有气浪过来吗?〃 〃有吗?〃 〃有时候我特别羡慕坐在车里的人,羡慕他们坐车去什么地方办事。可我只有笹冢站可去。〃
第23节:秋天(2)
〃坐上电车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啊。〃
〃那倒是……那咱们一起去哪儿好吗?〃
〃去哪儿?〃
〃山上。〃
〃山上?〃
〃高尾山什么的。〃
〃太热了,不去。〃
〃可能是挺热的,靠近太阳啊……〃
藤田什么也没回答。
〃这儿走不通啊!〃从篱笆对面的小路那边传来戴黄帽的孩子们的嚷嚷声。一个孩子使劲摇晃起篱笆来,其他孩子也立刻上来帮忙。透过绿叶,隐约看得见孩子们胖胖的小手。
〃那些孩子想要拔掉这些篱笆呢。〃
〃真的?我早就说过,开个门多好啊,离车站就近多了。〃
〃嗯,也是啊。〃
〃那咱们这就干吧。〃
藤田坐起来,伸手去拿旁边的衣服,我有些吃惊。
〃不过,那个篱笆一直那样子,说不定对吟子有什么纪念意义呢,所以……〃
〃阿知光说不练。〃
他的话音里夹杂着某种异样的东西,很像我讥讽吟子时的腔调。霎时间,我感到脊背有股子凉气。
〃不是的。〃
藤田看着我不吭声,我着急了,加了一句:〃你也差不多呀。〃
他像叹息一般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伸了个大懒腰,又裹上毛毯,朝外面的篱笆望去。孩子们看来已经放弃了拔篱笆,一齐朝车站跑去了。沉默了一会儿,我心情好些了,就用一贯的轻松语气说道:〃今天也吃了饭走?〃
〃嗯。〃
〃太好了。干脆住这儿得了,从公寓搬过来。〃
藤田捏着我的大腿,没答腔。
晚霞快出来了。
后来我接二连三地顺他的东西。藤田没什么东西,去他那儿的时候,我就顺便拿点儿。什么罐装咖啡带的小汽车模型、钥匙扣、粗糙的戒指、运动裤等等。拿回来后,一个一个仔细看上一遍,就收到鞋盒子里。顺便取出里面的其他东西看,好像缅怀亡者一般,回想一遍它们的主人。
鞋盒子里有班上最受欢迎的男孩子的体育帽、坐我前面的女同学的花头绳、我最喜欢的数学老师的红圆珠笔、错投到我家信箱里的邻居家的广告品。我打开一个皱皱巴巴的纸包,里面是短短的毛发。这是阳平的头发。趁他睡觉的时候,我偷着剪下来的。和藤田相反,阳平是黑色的鬈发,拿起一根头发两头一拽,就从中间断开了。
我伏在鞋盒子上,闻着它的气味。
我感觉那里面的东西在逐年褪色,气味也在消失。难道是我变了吗?
〃吟子,我和刚来的时候比,像个大人了吗?〃
〃知寿吗?没怎么变呀,才过了半年哪。〃
〃是吗?一点儿都没变吗?〃
〃舅姥姥不太了解你们年轻人哪。〃
〃我也觉得奶奶们看起来都差不多。还记得你自己的年龄吗?我有时候就会忘。〃
〃自己的岁数还记得哟。〃
〃那你多少岁了?〃
〃七十一岁。〃
〃那你看起来没那么老嘛,还是说就应该是这样?〃
〃我不显年轻啊……〃
〃嘿,真的吗?〃
我明年就二十一岁了。她比我多活了五十年。这五十年的历史我大概是无从了解的了。
我和藤田去了高尾山。还不到红叶的季节,人不怎么多。我们爬上山,呼吸了新鲜空气后,在站前的面馆吃了山药汁荞麦面。爬山的时候,我几乎只能看见藤田的脚后跟,他一言不发爬得飞快,我拼命地追赶他。
〃慢点儿爬好不好?〃
第24节:秋天(3)
我气喘吁吁地央求着。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拽住我的手,说:〃啊,抱歉。〃
坐在电车里,我们俩把穿着情侣运动鞋的脚伸开了,一边嚼着饼干,一边偶尔说上两句。 在杜鹃之丘站等着特快通过时,只听〃咣〃的一声,紧跟着响起一阵吱吱吱的刹车声,特快停了下来,车厢里一片骚乱。
我们也下车来到站台,只见站务员们正纷纷朝车头方向跑去,他们下到铁轨上,察看车轮下面。特快停在刚过站台不远的地方。和我们一起等特快通过的乘客几乎全部下了车,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看样子,车一时半会儿走不了。〃藤田漠不关心地说。
〃真倒霉。自己跳下去的?你见过吗?〃
〃没有。〃
〃那人死了吧?〃
〃差不多吧。〃
我想走到站务员边上瞧瞧那个死了的人。
〃走着回去吧。〃
藤田拽了拽我的袖子。他的手像往常一样地温暖,拉着让我安心。
上楼梯的时候,我看见地上有一块枫叶形状的东西。我眼睛不太好,看不清楚,感觉像是血迹或肉片。
我指了指那儿,藤田〃呸〃了一声,停下了脚步。我直盯盯地瞧了那红块一会儿。
〃我可不想那么死。〃
〃我才不死呢。〃
〃可是,死亡越来越近呀。〃
〃还早着呢。〃
〃可是……谁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呀。没准什么都没干就死了。〃
〃那又怎么样?〃
听他这么说,我沉默了。
吟子也给藤田准备了一双蓝色的专用筷子。
在车站,他看见我也没什么激动表情,为什么还要和他在一起呢。惰性,我只能想到这个词。尽管自己不想承认,却意识到现在落入了又一个轮回之中。阳平和藤田对我的态度有时很相似。比如,他们看书被打扰时说的话,以及从不迁就我,等等。
入秋后,我的眼睛仍旧一刻不离他那穿着褐色西服工作时的姿态,还有注视电车开走时的侧脸。就连在家里时,他伸出来的脏兮兮的脚趾甲和看我时不耐烦的眼神,我都希望能永远不变地持续下去。
〃我说吟子,〃我加重了〃我说〃的语气,〃别随便用我的化妆水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