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山梦明]+他人事-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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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公,安亲班又涨价了。」
原以为已经睡着的楚楚美突然出声。
「为什么?去年不是才涨过?」
「不晓得……只说要涨。而且我们已经没钱了。」
「现在才月中耶?」
「恩,可是真的没钱了。」
「还剩多少?」
「三万左右,可能还不到三万,大概两万多。」
注19:粉红沙龙(Pink Salon),日本特有的风俗业种之一,店内小姐为客人提供口交、乎淫甚至性交等性服务的地方。花办是暗指女人性器官。
「房租已经缴了吧?」
「房租缴了,可是安亲班学费和看牙齿的钱还没付。」
「钱还没还给牙医吗?」
「因为要买这次烤肉用的烤肉炉,还有椅子、帐篷、野餐桌、木炭……小热狗……点火枪和工作手套……工作手套还是白色的好,十组才五百元。你说要买有橡皮颗粒的手套时,我还在想:「啊,如果有白色的就好了。」
「恩,不过有止滑颗粒,拿镰刀时比较安全,我才会叫你买有橡皮颗粒的手套。」
「徒手就行了呀,人类天生徒手拿武器。」
「没办法,反正你已经买了。」
「我没有浪费钱喔。」
「我没说你浪费钱。」
——又预支薪水了。
阿彻想起老板死人般的眼睛。指派领不到钱的加班工作时,老板总是笑嘻嘻、很好说话,可是只要提到机器太旧很危险、要换新,或是累积的铁粉刺激眼鼻,要他请业者来清扫,他的眼睛就会突然变成死人样,动也不动。不动的不只是眼睛,表情也是,害阿彻很担心,不晓得自己说的话他到底有没有听进去。面对老板极度沉默的死人眼时,阿彻甚至会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结果好几次都没把话说完。
唯独这次预支薪水,他硬是忍下来,求了好几次,无视老板彷佛没了呼吸的表情;阿彻迳自直盯自己沾染机油的手与全黑的指甲,不断鞠躬请求,好不容易才预支了三万元。
看来只有让自己受伤了……阿彻突然有这个想法。割腕或压断手指,再告诉老板需要医药费,这样子老板应该能够体谅。当然不能真的受重伤,以免花太多医药费,只要稍微用手肘或中指去碰研磨机或油压机,让指甲整个剥落或隐约露出骨头即可,然后面带伤脑筋的表情跟老板说要付医生钱,这样不就搞定了?工作上出意外会让人有不良印象,所以要算好时机,在工厂加班结束时制造受伤,然后回家路上顺便去看医生,借口说是遭到喝醉酒的家伙纠缠,自己什么也没做却遭痛殴——应该会很顺利,搞不好老板还会给我慰问金呢!阿彻想到慰问金,不禁忘我。
「老公,人家对烤肉一无所知哟。」楚楚美抱起开始撒娇的泰造,担心的说。「人家不曾烤过肉。」
「放心,交给我。」阿彻自信满满地回答。事实上他也一无所知,却想装懂,希望楚楚美认为他是个什么都懂、有深度的人。
「我很期待呢……」
听到高中时期拿掉父亲小孩的楚楚美这么说,阿彻也跟着开心了起来。
他们开着小车子走过林间小路,耗时不到一个小时后,在稍宽的路旁停车,估计方向,往下方走约十公尺左右,来到空无一人的河岸边。河川缓缓婉蜒,转弯处的河岸前方正好是充满茂密森林的群山,靠近他们这边则是荒凉的林间小路,正好适合阿彻这类在意他人目光、别人一看就会扭捏、什么也做不好的初学者挑战烤肉。由主流溢出的支流在河岸边形成一个个的小水潭。
楚楚美带着泰造把手浸到河水里;他们早已换好泳装;楚楚美包裹在黑色泳装底下的肥厚浑圆身体,在搭帐篷的阿彻看来,好像一颗大煤炭球。
阿彻花了三十多分钟架妤简易自组式帐篷后,拿出烤肉炉,把可拆式炉脚装上。
听到小猴子叫唤般的声音,他猛然抬起头,看到泰造被河水淹没到膝盖处,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煤炭球楚楚美则像个灯笼一样仰躺漂浮在河面上。瘦巴巴的泰造攀上母亲。阳光温暖照射在他身上;安稳的风吹过河岸,耳里听见电视上才能听到的鸟鸣声。太阳已经越过头顶了。阿彻连忙看看手表,时间已过下午两点。他打开携带型保冷箱,确认里头的面、高丽菜、猪肉片、淡烧酌(注20),急着开始生火。
阿彻在书店找到野外休闲书,偷偷用手机相机拍下「人人都办得到!简单生火法,一那一页。他现在正一面看着照片,一面把报纸铺在烤肉炉底下,上头摆上木片,涂上助燃剂,堆上碎木炭,用点火枪点火。火势超乎想象的大,他拿着圆扇开始拚命扬风。手机收不到信号,干脆关机。楚楚美注意到烤肉炉升起白烟,带着泰造回来。烟雾正好熏到和烤肉炉差不多高的泰造。泰造被烟呛到而惨叫。
「啊啊!有火了!好厉害呢!老公好厉害!」
「还下行,火必须烧到木炭才算成功。」
「老公懂好多喔,连这个都知道!」
阿彻满足地点点头,拿着火钳慢慢加入粗木炭,同时忙着掮扇子。搧风的角度让木炭轰然一声散出火星。阿彻的背后与额头全部汗涔涔。
「你流好多汗。」楚楚美用挂在自己脖子上的毛巾擦擦阿彻的脸。
经过三十分钟左右,火正式烧到木炭上。阿彻把铁板架在烤肉炉上。楚楚美让泰造躺进帐篷里后,拿菜刀在保冷箱盖子上开始切起高丽菜和肉片。
「我去小便。别让泰造接近烤肉炉啊。」
正在喝冰啤酒的阿彻突然感到一阵尿意而走开。
他注意着脚下,来到小水潭边,拉下五分裤的拉链,开始小便。回想起来,从离开家后他就一直忍到现在。小便的时间长得吓人。小水潭的水与河水不同,看来淤滞混浊,似乎有股腐败味道。树叶与树枝聚集在崩落的悬崖边,成了类似河川底泥般莫名其妙的堆积漂流物。水潭上还漂浮着两根较粗的木头。
阿彻放了两次屁,就像校长先生清喉咙的咳嗽声。这时候,他注意到某个奇怪的物体;那东西就位在伸展到小水潭上方的树荫下。原先还以为只是剥去树皮的粗树枝,仔细一看,那是只又白又长的人手。会误以为是树枝,是因为手腕以下被聚集在水潭的落叶成堆包覆,看不清楚。阿彻感觉胃附近一阵冷。他有点不太相信,拿起脚边的石头连续丢了两三颗。其中一颗打中手臂正中央,让那物体整个动起来,手臂、趴伏的头部从石头阴影处出现,像个皮筏般缓缓朝阿彻漂过来。长长的头发间可以窥见雪白的皮肤,上头还有一条犹如西瓜剖开的大裂痕。原本停在头发上的白色蝴蝶翩翩飞舞,擦过阿彻的鼻尖。
注20:淡烧酌,烧酌加果汁等冲淡的罐装酒饮。
「那是什么……」
阿彻听到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转过头,看到楚楚美正蹙着眉。
「尸体,小孩子的尸体,有小孩子死掉了……」
楚楚美说完,静静盯着阿彻看。
「不是我干的。」
「废话。你继续在这里游荡的话,火会熄掉。」
楚楚美拉着阿彻的手臂,往升着白烟的烤肉炉方向前进。与阴暗的小水潭不同,白色的河岸处新买的帐篷闪闪发光。泰造的蓝色拖鞋随意滚落在入口处。
「炒面!高丽菜快萎缩了!」
楚楚美的眼睛像发炎般火热。
阿彻应了声,脚步僵硬的跟上楚楚美,离开小水潭。
烤肉炉上的铁板已经滚烫,倒上色拉油,立刻滋地瞬间化为白烟。阿彻放上高丽菜,拿炒菜铲拌炒。楚楚美去帐篷看看泰造。阿彻看着宽广的河岸与对面的群山,拌炒着炒面材料,模样看来好像正在发呆。他一边用水松开炒面,偶尔无心地看向小水潭。铁板发出的嘈杂声消散在空气中,可是——如果突然有什么湿淋淋的东西站在背后,我该怎么办?——这想法却消散不去。
「喂!」听到尖锐的声音,阿彻才注意到楚楚美正抱着泰造从帐篷入口处瞪着他。「我说你啊,陌生人和家人谁重要?」
「什么意思?」
「我说,现在在你眼前的家人,和没见过面的陌生人,到底哪边重要?」
「这不是废话吗?」
「那就开心点!为我们开心点!如果你那么在意那具尸体,我们就此结束、回家去吧!我很清楚你介意那具尸体。我们特地花了钱、花了时间,也让火烧得这么旺,如果你这么在意的话就结束!不管是今天也好、明天也罢,或者后天。我知道你想去报警。报警的话,警察会不断地纠缠你,因为他们很闲。可是我们的烤肉却要因此结束,全都是因为你介意的关系。」
「好啦。」阿彻无力点点头,也对自己说:「我知道了啦。」
「和警察牵扯上,会很烦喔!真的会很烦!绝对比你想象中麻烦上千倍万倍!」
「我知道了啦!」阿彻手上的炒菜铲用力撞击铁板。「反正我不去报警,也会有其它人发现,毕竟那具尸体都已经从树荫下漂出来了。」
楚楚美的脸上绽开笑容。「没错!老公!你真棒!看来不只是会生火。说得好!对极了!那女孩子的亲人一定会发现尸体,这样那孩子也会比较高兴。这决定好!这样做最好!」
楚楚美起身冷不防亲了阿彻一下。有湿抹布的味道。
之后阿彻专心炒面。过了三点,三人一起坐在河畔吃炒面。
「搞不好我会喜欢上烤肉。」楚楚美微微一笑,油亮的嘴唇上沾着青海苔。「搞不好我会喜欢上烤肉,对吧?」
「喜欢好啊,很好……」阿彻望着橙色的太阳说。可是他没有笑:笑的话,未免太不把小水潭那边的尸体当一回事了。
阿彻为了避免自己的心思被发现,眼睛看着河流。突然有个东西碰上自己的手臂,一看,泰造正天真无邪地要爬上阿彻的大腿。阿彻拉起他,继续看着河流。泰造柔软的头发飘来肥皂和温柔肌肤的香味。阿彻把鼻子贴近他的脑袋嗅个不停。他最喜欢小孩子头部的味道。这举动能够让他忘却讨厌的事情。
「那个女孩不是死了,她只是想吓人,故意模仿浮尸的样子。」
阿彻突然说出这些话。楚楚美把头靠上他的肩膀。
「是啊,一定是这样。」
泰造误以为河水时而飞溅的白沫是鱼,只要一溅起白沫,他便鼓掌叫好。
这时传来踩踏石头的声音。
楚楚美吓一跳抬起头,看向阿彻身后远处的小水潭。
一名蓬头蓄胡的高大男子身穿深蓝色工作服,背着木架子、戴着毛皮,一副猎人模样,站在小水潭边盯着阿彻等人。男人脸上露出极度不愉快的表情,正面迎向阿彻的注视,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先挪开视线的是阿彻。男人来回看看小水潭里以及阿彻等人,搔搔下巴上的胡子,似乎想开口说话。
「老公……」楚楚美害怕的开口。
「别看他,假装没看见,和我们无关,我们只是从都市来这里烤肉,什么也没注意到,什么也没看到。」阿彻故意说得让男人听见,接着站起身。「我们该回家了。」
「啊?也对。该回家了。」楚楚美接过阿彻手上的泰造,跟着起身。
阿彻没想太多,只想快点冷却烤肉炉,而直接浇水在仍冒着烟的炉子。烤肉炉发出惨叫般的声音,水花飞溅,白烟猛然升起。泰造害怕的呻吟。
「嘿嘿,别紧张,这样子比较快变冷。」阿彻感觉到男人动也不动手擦着腰注视他们:他一边说,一边微笑制止楚楚美开口责骂水花溅到泰造。
男人转向小水潭,拿起掉落在一旁的长树枝,开始拨动水面,就在阿彻和楚楚美两人的注视下,男人轻而易举地把少女从小水潭里拉上河岸。
「咦?他在做什么?」楚楚美不自觉堵住泰造的嘴。泰造呼吸困难,再度把母亲的手拨开,大叫:「叔叔!你在做什么?」
泰造的叫声响彻河岸。男人原本一直盯着捞起的少女,听到叫声,又把视线转向他们这边来。阿彻等人立刻转向一旁,继续收拾野餐桌附近。
「我先把保冷箱拿上车。」阿彻收拾好手边的东西后站起身。
「不要,要走一起走!」楚楚美手遮着泰这的嘴巴,走近阿彻。
「我把车子开过来一点。一下子所有人都不见反而会遭对方怀疑。他看到你们还在这里,才不会觉得我们是逃跑,而是真的烤完肉要回家了。」
男人双臂抱胸继续凝视着少女。
样子看来不像是警察。
「那你要快点回来。」
楚楚美一脸怒意,抱着泰造进帐篷里去。
阿彻尽量保持正常的步调,从河岸走向林间小路。
男人转过头一直看着这边。这时候阿彻第一次发现他的腰上挂了一个木制刀鞘。阿彻心想,那应该是把镰刀。
车子还在原本停的地方,可是一眼就看出有些不对劲,走近一看,驾驶座的玻璃整个不见了,正确的说法是整个被打破了。阿彻瞬间吓呆在原地。他赶忙上车发动引擎。没有任何声音。车钥匙转了两三次,车子还是没有任何发动的声音,完全像死了一样。阿彻心里有股不祥的预感,打开引擎盖查看,预感果然正确,电池整颗消失。阿彻突然觉得想吐而当场大口喘息。他忍住慌乱的呼吸环顾四周;电池如果被丢进这片茂盛的树林里,铁定找不回来了。
阿彻将车钥匙收进口袋,回到楚楚美他们身边。
脚步不自觉加快。
回到河岸时,他看见楚楚美和泰造在距离帐篷有些远的地方。
小水潭边的男人不见了。
「怎么了?」
阿彻问呆然的楚楚美,她却没有任何反应;怀中的泰造也是一脸僵硬。
「喂……怎么……」
这时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
阿彻知道自己身体僵住。楚楚美以眼神示意要他看看帐篷里面。
男人正背对他们弯下腰。
啪!
他的脚下露出少女躺倒的双腿。
剥!
男人每次举起手、放下手,就会听到声响,也会看到少女的身体弹跳。
啪喀!
男人的前臂染成鲜红色,手里握的镰刀上不断拉出细细的红线。
他将拉上岸的少女支解了。
「我们待在帐篷里时,他突然拖着少女尸体进来,开始支解……我已经没办法继续待下去了……」楚楚美在发抖。「我们快逃吧!别管烤肉了……」
「车子被破坏了,要逃也只能用走的。」
楚楚美的脸色泛黄,身子开始摇晃。
「我们该怎么办?」
「总之装作不知情。我们有泰造,打起来很危险。别多话,悄悄离开……」
阿彻开始慢慢沿着河岸往下游方向移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