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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伍子胥--从城父到吴市-第5部分

小说: 伍子胥--从城父到吴市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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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变,而一般人变了呢;还是一般人没有变,只是他自己变了?他无从解答这个问
题,他觉得,独自在这荒诞的境界里,一切都远了,只有这不间断的溪声还依稀地
引他回到和平的往日。他不要望下想了,他感到无法支持的寂寞,只希望把旧日的
一切脱去,以一个再生的身体走出昭关。
    他坐在草地上,仰望闪烁不定的星光。这时不远的山坡上忽然有一堆火熊熊地
燃烧起来,火光渐渐从黑暗中照耀出几个诚挚的兵士的面庞,他们随着火势的高下
齐声唱起凄凉的歌曲。这些兵士都是从江南湘沅之间招集来的,在这里为楚国把守
要塞。他们都勇敢,单纯,信仰家乡的鬼神。他们愿意带长剑,挟秦弓,在旌旗蔽
日的战场上与敌人交锋,纵使战死了也甘心,因为魂魄会化为鬼雄,回到家乡,受
乡人的祭享。但是现在,边疆暂时无事,这个伟大的死他们并不容易得到,反而入
秋以来,疟疾流行,十人九病,又缺乏医药,去年从秦国运来的一些草药,都被随
军的医师盗卖给过路药商了。——比起那些宛丘的驻军,他们都是郢城的子弟,由
楚王的亲信率领着,在陈国要什么有什么,过着优越的生活,这里的士兵,虽然也
在楚国的旗帜下,却显得太可怜了。
    他们终日与疾病战斗:身体强的,克制了病;身体弱的,病压倒了人。还有久
病经秋的人,由疟疾转成更严重的疾病,在他临危到最后的呼吸时,无情的军官认
为他不能痊愈了,就把他抛弃在僻静的山坡上,让他那惨白无光的眼睛再望一望晴
朗的秋空。当乌鸦和野狗渐渐和他接近时,他还有气没力地举起一只枯柴似的手来
抵御……
    那一堆火旁是几个兵士在追悼他们死在异乡的伙伴。按照故乡的仪式,其中有
一个人充作巫师,呜呜咽咽地唱着招魂的歌曲。声音那样沉重,那样凄凉,传到子
胥的耳里,他不知道他所居处的地方还是人间呢,还是已经变成鬼域。随后歌声转
为悲壮,那巫师在火光中作出手势向四方呼唤,只有向着东方的时候,子胥字字听
得清楚:

    魂兮归来!
    东方不可以托些!
    长人千仞,
    惟魂是索些!

    子胥正要往东方去,听着这样的词句,觉得万事都像是僵固了一般,自己蜷伏
在草丛中,多么大的远方的心也飞腾不起来了。他把他的身体交给这非人间的境界,
再也不想明天,再也无心想昭关外一切的景象,——那团火渐渐微弱下去,火光从
兵士的面上降到兵士的身上,最后他们的身体也渐渐模糊了,招魂的巫师以最低而
最清晰的声音唱出末尾的两句,整个的夜也随着喘了一口气:

    魂兮归来!
    反故居些!

    子胥的意识沉入朦胧的状态,他的梦魂好像也伴着死者的魂向着远远的故居飘
去,溪水的声音成为他惟一的引导。子胥的心境与死者已经化合为一,到了最阴沉
最阴沉的深处。
    第二天的阳光有如一条长绠把他从深处汲起。他一睁眼睛,对面站着几个朴实
的兵士。他们对他说,要在山上建筑兵营,到关外去采伐木材,人力不足,不能不
征用民夫,要他赶快随着他们到山腰的一个广坪上去集合。这时这条因为脱皮困难
几乎要丧掉性命的蚕觉得旧皮忽然脱开了,——而脱得又这样迅速!
    子胥混在那些蓝缕不堪的民夫的队伍中间,缓缓地,沉沉地,走出昭关。这队
伍都低着头,没有一些声息,子胥却觉得旧日的一切都枯叶一般一片一片地从他身
上凋落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清爽;他想,有一天他自己会化身为那千仞的长人,
要索取他的仇敌的灵魂。
    子胥在关外的树林里伐木时,在一池死水中看见违离了许久的自己的面貌,长
途的劳苦,一夜哀凉的招魂曲,在他的鬓角上染了浓厚的秋霜。头发在十多天内竟
白了这么许多,好像自然在他身上显了一些奇迹,预示给他也可以把一些眼前还视
为不可能的事体实现在人间。



 
                             第六章  江上

    子胥望着昭关以外的山水,世界好像换了一件新的衣裳,他自己却真实地获得
了真实的生命。这里再也不会那样被人谈讲着,被人算计着,被人恐惧着了,他重
新感到他又是一个自由的人。时节正是晚秋,回想山的北边,阴暗而沉郁,冬天已
经到来;山的这边,眼前还是一片绿色,夏天仿佛还没有结束。向南望去,是一片
人烟稀少的平原,在这广大无边的原野里,子胥渴望着,这时应该有一个人能分担
他新生的幸福。他知道,这寂寞的平原的尽处是一道大江,他只有任凭他的想像把
他全生命的饥渴扩张到还一眼望不见的大江以南去。
    他离开了昭关,守昭关的兵士对于这中间逃脱的民夫应该怎样解释呢?是听其
自然呢,还是往下根究?子胥在欣庆他的自由时,一想起宛丘的夜,昭关的夜,以
及在楚国东北角的那些无数的夜,他便又不自觉地感到,后面好像有人在追赶:一
个鸟影,一阵风声,都会忽然增加他的疑惑。
    他在这荒凉的原野里走了三四天,后来原野渐渐变成田畴,村落也随着出现了,
子胥穿过几个村落,最后到了江边。
    一到江边,他才忽然感到,江水是能阻住行人的。
    子胥刚到江边时,太阳已经西斜,岸上并没有一个人,但是等他站定了,正想
着不知怎样才能渡过时,转瞬间不知从哪里来的,三三两两集聚了十来个人;有的
操着吴音,有的说着楚语,可是没有一个人注意子胥的行动,也不觉得他是什么特
殊的人。子胥却很侷促不安,江过不去,望后一步也不能退,只好选择一块石头坐
下。等到他听出谈话的内容时,也就心安了。他听着,有人在抱怨,二十年来,这
一带总是打过来打过去,不是楚国的兵来了,就是吴国的兵来了,弄得田也不好耕,
买卖也不好做,一切不容许你在今天计划明天的事。其中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接着
说:“前几天吴王余昧死了,本应该传给季札,全吴国的人也都盼望传给季札,但
是季札死也不肯接受,退到延陵耕田去了,王位只好落在余昧的儿子叫作僚的身上。
这位僚王仍然是本着先王的传统,兴兵动众,好像和楚国有什么解不开的仇似的。
——谁不希望季札能够继位,改变改变世风呢?他周游过列国,在中原有多少贤士
大夫都尊敬他,和他接交;他在鲁国听人演奏各国的音乐,从音乐里就听得出各国
的治乱兴衰。一个这样贤明的人偏偏不肯就王位,要保持他的高洁。”
    “这算什么高洁呢,使全吴国的人都能保持高洁才是真高洁。他只自己保持高
洁,而一般人都还在水火里过日子,——
    我恨这样的人,因此追溯根源,我们都是吃了他高洁的苦。”
    一个年青的人愤恨地说。
    那老年人却谅解季札,并且含着称赞的口气:“士各有志,我们也不能相强啊。
他用好的行为启示我们,感动我们,不是比作国王有意义得多吗?一代的兴隆不过
是几十年的事,但是一个善良的行为却能传于永久。——就以他在徐君墓旁挂剑的
那件事而论,有的人或者会以为是愚蠢的事,但对于友情是怎样好的一幅画图!”
    季札在死友墓旁挂剑的事,子胥从前也若有所闻,他再低下头看一看自己身边
佩着的剑,不觉起了一个愿望:“我这时若有一个朋友,我也愿意把我的剑,十年
未曾离身的剑,当作一个友情的赠品,——不管这朋友活着也好,死了也好。而我
永久只是一个人。”子胥这样想时,也就和那些人的谈话隔远了,江水里的云影在
变幻,他又回到他自己身上。这时江水的上游忽然浮下一只渔船,船上回环不断地
唱着歌:

    日月昭昭乎侵已驰,
    与子期乎芦之漪。

    面前的景色,自己的身世,日月昭昭乎侵已驰,是怎样感动子胥的心!他听着
歌声,身不由己地从这块石头站起来,让歌声吸引着,向芦苇丛中走去。那些江边
聚谈的人,还说得很热闹,子胥离开了他们,像是离开了一团无味的纷争。
    他也不理解那渔夫的歌词到底含有什么深的意义,他只逡巡在芦苇旁。西沉的
太阳把芦花染成金色,半圆的月也显露在天空,映入江心,是江里边永久捉不到的
一块宝石。子胥正在迷惑不解身在何境时,渔夫的歌声又起了:

    日已夕兮予心忧悲,
    月已驰兮何不渡为?

    歌声越唱越近,渔舟在芦苇旁停住了。子胥又让歌声吸引着,身不由己地上了
船。
    多少天的风尘仆仆,一走上船,呼吸着水上清新的空气,立即感到水的温柔。
子胥无言,渔夫无语,岸上的谈话声也渐渐远了,耳边只有和谐的橹声,以及水上
的泡沫随起随灭的声音。船到江中央,红日已经沉没,沉没在西方的故乡。江上刮
来微风,水流也变得急骤了,世界回到原始一般地宁静。
    子胥对着这滔滔不断的流水,心头闪了几闪的是远古的洪水时代,治水的大禹
怎样把鱼引入深渊,让人平静地住在陆地上。——他又想这江里的水是从郢城那里
流来的,但是这里的江比郢城那里宽广得多了。他立在船头,身影映在水里,好像
又回到郢城,因为那里的楼台也曾照映在这同一的水里。他望着江水发呆,不知这
里边含有多少故乡的流离失所的人的眼泪。父亲的,哥哥的尸体无人埋葬,也许早
已被人抛入江心;他们得不到祭享的灵魂,想必正在这月夜的江上出没。郢城里一
般的人都在享受所谓眼前的升平,谁知道这时正有一个人在遥远的江上正准备着一
个工作,想把那污秽的城市洗刷一次呢。子胥的心随着月光膨胀起来,但是从那城
市里传不来一点声音,除却江水是从那里流来的……
    他再看那渔夫有时抬起头望望远方,有时低下头看看江水,心境是多么平坦。
他是水上生的,水上长的,将来还要在水上死去。他只知道水里什么地方有礁石,
但不知人世上什么地方艰险。子胥在他眼里是怎样一个人呢?一个不知从何处来,
又不知向哪里去的远方的行人罢了。他绝不会感到,子胥抱着多么沉重的一个心;
如果他感到一些,他的船在水上也许就不会这样叶子一般地轻漂了。但是子胥,却
觉得这渔夫是他流亡以来所遇到的惟一的恩人,关于子胥,他虽一无所知,可是这
引渡的恩惠有多么博大,尤其是那两首歌,是如何正恰中子胥的运命。怕只有最亲
密的朋友才唱得出这样深切感人的歌词,而这歌词却又吐自一个异乡的,素不相识
的人的口里。
    船缓缓地前进着。两人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整日整夜浸在血的仇恨里,
一个疏散于清淡的云水之乡。他看那渔夫摇橹的姿态,他享受到一些从来不曾体验
过的柔情。往日的心总是箭一般的急,这时却惟恐把这段江水渡完,希望能多么久
便多么久与渔夫共同领会这美好的时刻。
    黄昏后,江水变成了银河,月光显出它妩媚的威力,一切都更柔和了。对面的
江岸,越来越近,船最后不能不靠岸停住,子胥深感又将要踏上陆地,回到他的现
实,同时又不能不和那渔夫分离。
    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怎么能一开口就称他朋友呢?船靠岸了,子胥走下船,口
里有些嗫嚅。但他最后不得不开口:
    “朋友。”渔夫听到这两个字,并不惊奇,因为他把这当作江湖上一般的称呼,
但是在子胥心里,它却含有这字的根本的意义。“我把什么留给你作纪念呢?”渔
夫倒有些惊奇了。
    这时子胥已经解下他的剑,捧在渔夫的面前。
    渔夫吓得倒退了两步,他说:“我,江上的人,要这有什么用呢?”
    “这是我家传的宝物,我佩带它将及十年了。”
    “你要拿这当作报酬吗?我把你渡过江来,这值得什么报酬呢?”渔夫的生活
是有限的,江水给他的生活划了一个界限,他常常看见陆地上有些行人,不知他们
为什么离乡背井要走得那么远。既然远行,山水就成为他们的阻碍;他看惯了走到
江边过不来的行人,是多么苦恼!他于是立下志愿,只要一有闲暇,就把那样的人
顺便渡过来。因为他引渡那些阻于大江的辛苦的行人的时刻多半在晚间,所以就即
景生情,唱出那样的歌曲。渔夫把这番心意缩成一句不关重要的话:“这值得什么
报酬呢?”
    这两个人的世界不同,心境更不同。子胥半吞半吐地说:
    “你渡我过了江,同时也渡过了我的仇恨。将来说不定有那么一天,你再渡我
回去。”渔夫听了这句话,一点也不懂,子胥看着月光下渔夫满头的银发,他朦胧
的眼睛好像在说:“我不能期待了。”这话,渔夫自然说不出,他只拨转船头,向
下游驶去。
    子胥独自立在江边,进退失据,望着那只船越走越远了,最后他才自言自语地
说:“你这无名的朋友,我现在空空地让你在我的面前消逝了,将来我却还要寻找
你,不管是找到你的船,或是你的坟墓。”
    他再一看他手中的剑,觉得这剑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他好像是在替一个永久
难忘的朋友保留着这支剑。



 
                             第七章  溧水

    吴国,从泰伯到现在,是一个长夜,五六百年,谁知道这个长夜是怎样过去的
呢?如今人人的脸上浮漾着阳光,都像从一个长久的充足的睡眠里醒过来似的。在
这些刚刚睡醒了的人们中间,有一个溧水旁的女子,她过去的二十年也是一个长夜,
有如吴国五六百年的历史;但唤醒她的人却是一个从远方来的,不知名的行人。
    身边的,眼前的一切,她早已熟悉了,熟悉得有如自己的身体。风吹动水边的
草,不是同时也吹动她的头发吗,云映在水里,不是同时也映在她的眼里吗。她和
她的周围,不知应该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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