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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

燕奔-第1部分

小说: 燕奔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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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活着,其实是挺荒凉的事,沈点常这么想。他从五六岁开始,稍懂点事的时候就这么想。尽管那时候他还总结不出“荒凉”一词,他只是觉得他和别人不一样;他孤单,没有作为一个孩子备受呵护的权力。想来,真是一件可怕的事。究竟是谁伤了他的心,这是他在成年以后,反复思考的一个问题。也是一个思考不透的问题。就像大北方的山,大北方的水,生来就是如此,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展示着自己沧桑的经脉。还有大北方的人,那饱经风霜的表情,他没有理由不荒凉。    
    他甚至觉得,他的出生是个错误。    
    他一走在街上,就有好些女人指指点点,说他是私生子。他是他妈妈跟一个野男人造出来的。他妈妈是个婊子。还有人说他妈妈是条母狗,能把男人的家伙套住拔不出来。她们的眼神毫无隐瞒,他所有成长的疑惑都得到解释。最难堪的是在公共澡堂,一些成年男人也在议论这些。他们在身上打了肥皂,愉快地搓着污黑的身体。这头有人说这孩子是张三的,那头立马就有人反驳说应该是李四的。张三去得勤,但那家伙不经事,阳痿,倒是李四实在,三十好几的光棍汉,东西大得和骡一样,又旱了那么些年,一次能流半斤油;还有人说是可能是两个精子一个卵子的结合吧。进去的多了,哪分得清谁是谁。那女人生性就浪,刚过门就勾引男人,天一黑把男人抬到外间,就和野男人们在里面交欢。她的男人就是被他们一浪盖过一浪的叫唤声活活气死的。男人一死,她便名正言顺做起娼妇来。    
    他往他们身上扑过一次,结果被摁在水里呛了个半死。直到现在,漂满污垢和油腥的洗澡水像是在他肚子里生了根,想起来就觉得耻辱,就想吐。    
    沈点出生在岚里城,一个简陋的北方小城。关于岚里城的记忆,如同是用刀子镌刻进脑子里的一样。    
    无数个夜晚,睡梦的深渊,他跑啊,哭啊,喊啊。他走不出岚里城,他逃不出他的命。岚里城,岚里城的人,还有那热风一样肆意传播的流言,封锁了他的快乐,剥夺了他作为一个孩子应有的纯真。也是岚里城,教会了他如何看待这个多端的世界。    
    除此之外,还有贫穷。如果说耻辱是他生长的空气,那贫穷就是土壤。贫穷,让他和母亲活得像个罪人。他受到的伤害,远远超出他的估计。他仇恨,仇恨所有的人。他怎能不觉荒凉?    
    还记得入学的第一天,他就被欺负了。放学后一个同学突然拉住他,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妈妈是个婊子!”然后就有很多人围上来,很多双手指向他:“你妈妈不要脸,你妈妈到处和人睡觉。”    
    “你妈妈是破鞋。”    
    “你妈妈偷男人,你妈妈偷过的男人有一个生产队。”    
    “你是黑户,你不能在这我们这里上学,滚回你的乡下去。”    
    如同五雷轰顶,他却软弱的,没有一丝反抗的力量。他害怕极了。他从未想到过他们会这样对他。或者说,他从未想到这世界会是这样的。他拨开他们朝家的方向跑去,身后是“呼呼”作响的风声,卷着所有的屈辱和嘲弄。在家门口,和母亲撞了个正着,他一手就打掉了母亲手中的饭碗。他的目光直逼着她,说:“我们同学说了,你是婊子,你到处跟男人睡觉。我们同学还说了,你是破鞋,你偷过的男人有……”    
    母亲扬手就是一巴掌。母亲的手像秋叶那样抖动。她没想到满心欢喜等待第一天上学的儿子回来,等来的竟是这样肮脏不堪的辱骂。儿子的愤怒就像是甩在她面前的一根麻绳,一把尖刀,把她往死里逼。她总是骗自己说他还不懂事,看不懂大人们的游戏,但是她错了。大错特错。她把自己关在里屋,哭了起来,惊天动地。儿子却依然不屈不挠,拍着窗户继续拷问:“你告诉我,他们说得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婊子?你为什么要做婊子?”    
    2    
    接着,他去找他的父亲。他知道的,他叫沈大山。他手里握着一块石头。他要报复他,他要杀了他。他曾经喂他两个呆头呆脑的儿子吃过屎,让他老婆在街上骂了好几天。这是他的一个经典之作,事后母亲也只是象征性地骂了他几句。看看他们比吃屎还不如的生活,让那两个小杂种吃口屎又算得了什么。    
    去沈大山的家,要经过一条很长的石板路。路面不很平整,他深一脚浅一脚,目光就像一支凶猛射出的箭。他没有丝毫畏惧,他打不过他,可以咬他。狠狠从他身上咬一块肉下来,也算是解了心头之恨。他不禁磨了磨牙。他的身体也灵活,想咬哪里就咬哪里。他还活动了一下肩膀,觉得浑身是劲。    
    沈大山家的院门开着,院里坐着他牛高马大的老婆和那两个小杂种。他们正吃着饭,灰头灰脸坐在那里,如同一只王八两个蛋。联想到那两个吃屎的小杂种,他又觉得他们是三只粪桶。他当然是不屑于同粪桶战斗的。他走上前,冲他们喊道:“操你们的妈,叫沈大山给老子出来。”    
    “狗杂种,又是那个老婊子挑唆的,滚你妈的蛋吧。”沈大山的老婆回骂道。两个小杂种立马钻到她身后,探出两个小脑袋瓜。    
    “操你老祖宗!”沈点一石头就朝她掷去。他的目标是她的头,但力气不很大,就落在了胯部。她弯腰蹲下去,手中的大瓷碗摔成两瓣,半碗玉米面条大便一样倒在地上。他打中了她的要害。她喘息了一阵,然后就鹰一般朝沈点扑过来。抓呀,掐呀,打啊,那个逮实劲。沈点人虽小,但也是有些力气的,尤其是动用了牙的优势,只听得沈大山老婆发出杀猪一样的嚎叫。不一会儿,整条街的人都跑来观战。沈点又撕破了她的衣服,露出一只硕大的乳房。她顾前不顾后,洋相百出。两个傻儿子坐在地上没有来由地哭着,任人笑话。    
    这可称得上是岚里城经典的一幕。尤其是许多年以后,沈点成了岚里城的传奇,当人们再忆起当年的那个毛孩子时,这一幕就像是保存在电影胶片一样。    
    最后是沈大山来解了围。他给了他老婆一巴掌,把她押解回家。他望着沈大山魁梧的背影,突然放声哭了起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而不是和他拼命。他是那么恨他。难道说他的恨是假的?    
    命。命里最深的伤害,恰恰是血液的背叛。他其实是多么希望沈大山能摸摸他的头,帮他拍拍身上的土。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他都觉得是一种幸福。他恨他。但他更恨没有父亲这个事实。当他望自己的父亲手里拉着别的孩子,那种伤心,几乎可以让他冰凉一生。别无选择的,他只有继续他的仇恨。即便是许多年以后,事过境迁,物是人非,他不是他,他也不是他。    
    打这以后,沈点开始到处和人打架,整条街上的孩子都怕他。他不知砸破多少孩子的头,又被多少孩子砸破他的头。但不管是谁的头破了,倒霉的总是母亲。一听到街上有吵闹声,她的头皮就开始发紧。果然不一会就有人找上门来,含沙射影,极尽羞辱。可她怎么也狠不下心来打孩子。替她管教的人很多,只要是逮住了,就揍个结实。他们揍他,还说这孩子身上有一股邪气。在外面挨了打,沈点从来都不说,但她什么不知道。孩子可是在为她的名声而战啊!夜里摸着儿子身上的青紫红肿,眼泪扑簌簌地就流下来。    
    但她有什么办法。她是如此眷恋着城里的生活,岚里城却什么也给不了她。用岚里城人的话说,她生不是这里的人,死也不是这里的鬼,即便是百年之后也要拖出去再埋。    
    没有同情,没有呵护,沈点变得不言不语。他要么在大街上奔跑,要么就躲进岚里城的一片杨树林。毛主席号召大建防空洞的年代,岚里城大片的树林都被砍倒了,唯独这片林子存活下来。林子是他的最后一块净地,怎么也走不出来。他喜欢在里面追逐满树的麻雀。春天来的时候还有燕子。燕子不结伙,时高时低,动作轻巧,姿势优美,完全不同于笨拙的麻雀。燕子也不像麻雀招人厌,它们栖居在千家万户的屋檐下,春来秋去,年年如此。    
    据说燕子过冬的南方,有着波澜壮阔的大海,海风吹起朵朵浪花,整座城市都是潮湿的。真是一个妙不可言的世界。受了诱惑的沈点总是望着天空说:燕子像剪刀。从此,便播种下一个远走高飞的梦。他宁可在这世界的其他任何一个角落流浪,受穷,挨冻。多年以后,每每在南边的天空望到燕子,他还会情绪激动。    
    他那时还不大懂,其实燕子是一种凶猛的鸟类,它们不仅有有力的翅膀,还有锐利的嘴。迁徙是它们的命运,它们必须耗尽整个的生命完成这种使命。    
    3    
    荒凉能毁灭一个人,也能造就一个人。    
    荒凉造就出来的人,就像荒原上长出来的草。这是种无所惧怕的草,生生不息,没有人企图能将它们斩草除根。它们让人们重新认识了生命。但是,它们的顽强,也是在特定的环境下才成立的,荒芜和冷落,才是培育它们的土壤。一旦脱离了这层土壤,它们就会变得脆弱、矫情。    
    荒凉能杀人,关爱也能杀人。如果说荒凉是一把凛冽的刺刀,那关爱就是一种缠绵的腐烂。荒凉的定义只有一种,而关爱的成分却很复杂。    
    这年的春天,木棉花开得红红火火。紧接着雨季也来了,短暂的春天雨沥沥拉拉下个不停,忽大忽小,忽一阵风,又停了。天地间一片苍茫。这种季节,人们从不考虑什么时候出太阳,天气预报也是大雨转中雨,中雨转小雨报着。不过较前些年还是客气多了,专家分析说这是城市热效应所致。私家车迅猛增长,每天都有大量废气排出来,吸收了地面的水汽。    
    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今年的春天十分的绵软,浑身困乏,毫无斗志。也许是因为已经不存在生存的危机。沈点刚刚在富星花园买下一套房子,生活转入享受。对于一个十七岁便游走他乡的人来说,这个年龄确实已经感到疲惫。    
    富星是个新楼盘,但来头不小。先是香港演艺界一个天王级的人物成了首位业主,接着他被放大了一千多倍的脸就醒目地贴在楼宇外墙。接着是这城市的大小名人,电视台的、演员、歌星、画家、体育冠军,招罗来一小分队。在一个崇尚名人的年代,再没有比这更有口碑的广告。买几版报纸稍事宣传,就卖了个满堂红。多多少少,沈点也是冲着这个来的。只是开发商有点缺德,将名人们住的那十几栋低层洋房全部设计成独门独户,各走各的楼梯,各进各的车库。说是与名人为邻,能碰一面也是慧星撞地球。要说联系,也只有这家的厕所和那家的厕所能通点气。    
    富星交楼不久,便出了好几档子新闻,被喻为是最另类的花园。据说有些娱记现在不用苍蝇一样到处扎了,只需买通这里的保安,坐在保安厅就有新闻。有些可能心里还不平衡,凭着专权造谣生事。没几天,富星就被传成是粪土花园,说里面充斥着钱、权、色的交易,搞得业主集体投诉,开发商也摇旗呐喊:辟谣。    
    不仅如此,据说富星还常闹鬼。老百姓的说法是富星这块地在解放前是个坟场,前几年大开发还挖出不少没人收敛的尸骨。尸骨废铁一般收进火葬场烧了,但魂还留在这里。他们宁静的生活方式被里面的歌舞升平给打乱了,所以经常冒出来捣捣乱。这事惊动了公安局,经过一个月的严密侦察,得出了一个理所当然的结论:这里绝对没有闹鬼,完全是些没有科学依据的传言,不仅没有闹鬼,还一片太平盛世;要说真有什么事,也是那些搞装修的民工在捣乱;民工嘛,素质低下,难免的。    
    闹鬼的事是过去了,老百姓又开始嚷嚷,为什么不把民工赶出我们的城市。他们偷,他们抢,他们睡脏了我们的街。已经嚷嚷了十几年,优越的物质文明给这城市的老百姓蒙上了一层小资色彩,也是给生活在底层民工们的逆来顺受、忍气吞声纵容的。老百姓觉悟不高,也就罢了,公安局的人也欺负老实人,老拿民工开涮。其实还不是老百姓造的谣,典型的仇富心理,看到住别墅、开名车的就不舒坦。他们一转眼就忘了是如何站在富星的铁栅栏外,幸灾乐祸地咒骂里面的人:活该闹鬼,活该闹鬼,全是钱烧的!    
    不过沈点倒是挺乐意有人这么骂他的。这和他是从底层串上来的有关系。在选择楼层的时候,他直指最高层。他喜欢在阳光充沛的下午,站在二十九楼的阳台做些伤感的回忆。望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他心情跌宕起伏。他和他们是多么不同啊!却又来得不那么痛快。他还缺少一些东西。他缺少一个富人那种发自内心的骄傲。有时候从下午一直望到夜幕初上,望着万家灯火,他的心境就会变得十分冷清。    
    其实他并不比街上的那些人幸福多少。向来幸福只是点滴,而各种各样的不如意却贯穿着他的半生。他甚至连个女人都没有。    
    他也想过找一个女人,一起过日子,就是一个完整的家了,但他知道,他是那种付得起金钱负不起责任的男人。    
    一个人的日子,时间总是多得无处打发,他宁可整天呆在酒楼,被无休止的喧哗包围。他有权力指挥那里的每一个人,就像耍猴一样。一回到富星,就恨不得“嗷嗷”叫两声。需要了,他也会带上一个认为可能发生点什么的女人回家,但高潮一过,就又什么都不想了。    
    他太现实,女人更现实,现实不会爱上现实。    
    这些年来一张张女人的脸就像是在一个平面的拼贴。他也厌烦这种睡来睡去、把女人做成鸡尾酒的生活。说白了,他们的关系不过是对一个避孕套的蹂躏。甚至谁对谁幻想多一些,都必须首先等价值地付出。硫酸式的生活,把人伤得体无完肤,但又无法克勤克俭。他也找过原因,他们的,社会的,但不管哪一方面,都坚不可摧。在这个过程中,钱帮了他的大忙,他最害怕的事情,莫过于没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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