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自述-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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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并没钱,他是靠了借债来开发包银的。这样他的损失就非常之大,最严重的是两次‘国丧’衔接起来(清穆宗载淳死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孝哲后——穆宗载淳之妻死于光绪元年二月,相距不足百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始终是维持着这种全份的待遇,从来不对他们打厘的(后台术语,打厘就是打折扣的意思),他自己没有钱,起初是向汇票庄借,后来也跟私人告贷了。 “梅老先生因为四喜班赔垫过多,实在难以维持,想请时小福老先生来替他管理。那时,时老先生自己管理着春台班,无法兼顾,没有答应。后来感觉到四喜班的经济情况日趋恶化,要是再没有援助,眼看着就要瓦解,许多同业也必定跟着失业。时老先生不肯坐视他们挨饿受冻,就借给梅老先生一笔数目相当大的银子。过了一个时期,还是不能支持。时老先生竟至卖了自己住的房子,来挽救四喜班最后的危机。” 京戏能够发展到今天的规模,由于四大徽班创业的几位领导人不断的奋斗和互助,才奠定了百年的基础,他们的功绩是不可磨灭的。今天的戏剧工作者,应该向他们致敬,向他们学习。 我祖父还有“焚券”与“赎当”两件事,晚清人士的笔记里常常提到,但记载得不够详细,还把这两位朋友的姓名缺而不载。当年我祖母是告诉过我的,事隔多年,我也有点模糊了。这两位朋友都擅长词曲,他们对我祖父在演出方面有过不少的帮助。让我分别来讲一讲。 (一)焚券。我从小听说有一位杨镜秋先生喜欢看我祖父的戏。每逢我祖父有戏,他是风雨无阻,必定到场的。后来彼此渐渐熟识,成了朝夕见面的好朋友,才知道他不但听戏在行,还会编剧本。四喜班排的《贵寿图》、《乘龙会》等新戏,就都是他的手笔。他做京官很穷,我祖父时常接济他。所以本书的初版内,我把祖母所讲“焚券”里的对象,就认为是杨镜秋了。张难先先生看到了这本书,从汉口给我来信说: 承赐大作,我尽一日之力看完甚快。惟第二十二页“焚券”一段,与我一世交——关思赓有关。当即函询,兹得复书,特转阅,以资参考。我这“不惮烦”的动机,是感于“赎当”一段的可怜人姓字已不能记忆了,因而不厌求详,以渎视听。
第一部分:学艺过程祖父的事迹(2)…(图)
所附关先生答函,节录如下: 所询先外祖杨镜秋与梅慧仙交谊事(慧仙是梅老先生的号,巧玲是他的艺名),幼常闻诸先母谈及先外祖进京赴试,未第时,旅居京华,常以词曲自娱。喜观梅氏演剧,后与之过从甚密,并为谱制许多新曲,其中以改写《长生殿》数折为最佳。先外祖名鸿濂,湖北沔阳人,咸丰某科进士,后官闽省,卒于福州府任所,无嗣,生先母一人,死时境况不太好,慧老有厚赙寄来。 从关先生的信里,可以确定杨镜秋不是死在北京,我知道我祖父没有到过福建,那么,也不可能在杨镜秋灵前焚券,这分明是我记错了人,应该向读者致衷心的歉意。 张先生这样热忱地帮助我考证故事人物,是值得感激的。杨镜秋和“焚券”无关,已经搞清楚了。不是杨镜秋,究竟是谁,这问题到后来也得到了一个答案。 1956年3月间,我在扬州演出的时候,接着当地一位张叔彝先生来信,提到“焚券”的对象,据他所了解的是谢梦渔。这位谢老先生的姪孙谢泽山先生,已有六十来岁,住扬州市海岛巷五十一号,张叔彝跟他是多年的老友,所以听到过谢家谈起这件事。 张先生介绍我会见了谢先生。我们谈起旧事,谢先生把他从小在家里听到的事实这样对我说:“先伯祖梦渔公名增,是扬州仪征籍,前清道光庚戌科的探花,官做到御史,一生廉洁,两袖清风。他的旧学渊博,兼通音律,梅慧老常常和他在一起研究字音、唱腔,又兼是同乡关系,所以往来甚密,交谊很深。慧老知道先伯祖的景况很窘,凡遇到有了急需的时候,总是诚恳地送钱来帮助他渡过难关;但他每次拿到了借款,不论数目多少,总是亲笔写一张借据送给梅家,这样的通财继续了好多年,共总积欠慧老三千两银子。先伯祖活到七十多岁,病故北京,在扬州会馆设奠,慧老亲来吊祭。那时候的社会习惯,交情深的吊客有面向孝子致唁的,慧老见了先伯,拿出一把借据给先伯看,先伯看了,就惶恐地说:‘这件事我们都知道,目前实在没有力量,但是一定要如数归还的。’慧老摇了摇头,就对先伯说:‘我不是来要账的,我和令尊是多年至交,今天知己云亡,非常伤痛,我是特意来了结一件事情的。’说完了,就拿这一把借据放在灵前点的白蜡烛上焚化了。紧跟着又问先伯:‘这次的丧葬费用够不够?’先伯把实在的拮据情况告诉了他,慧老从靴统里取出三百两的银票交给先伯,作为奠敬。慧老又在先伯祖灵前徘徊了良久,然后黯然登车而去。当时在场目睹这种情况的亲友们有感动得流泪的。这件事情马上传遍了北京城。先伯祖的一位老朋友李莼客先生曾经把他所见的写在他的《越缦堂日记》中。” 这一次到扬州来演出,无意中解决了一个久未解决的问题,真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二)赎当。有一位举子,到北京会试,也爱看戏。他认识我祖父以后,友谊甚厚,很看得起我祖父。他对于戏剧文学也有心得,常常指出我祖父表演中的优缺点。同时台词的修正,也得到他不少帮助。这位朋友的文学虽好,可是不善经济,生活渐渐发生了困难。当时任何人到了手头拮据、借贷无门的时候,惟一救急的方法,是拿衣服和贵重物品,送到当铺里去典质。他是一个书生,不肯向人开口借钱,只能走这条道,还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日子多了,我祖父看破了他的秘密,就到他住的公寓里去搜索当票,预备替他赎取。主人虽不在家,他有一个老家人,脾气甚戆,看到祖父举动可疑,彼此就争吵起来。后经我祖父说明来意,叫这位戆老头儿,拿着当票,同到当铺,把所有当掉的东西,全部赎了回来,又留下二百两银子给他用。等到主人回来,知道了这件事,非常感动。我祖父就劝他不要每天只是看戏,应该在本位上努力,等考试完毕再见吧。可惜这位朋友高中之后,不久就死了。身后棺殓等费用,也是我祖父代为料理的。
第一部分:学艺过程学艺过程
我家在庚子年,已经把李铁拐斜街的老屋卖掉了,搬到百顺胡同居住。隔壁住的是杨小楼和徐宝芳两家(宝芳是徐兰沅的父亲,兰沅是梅先生的姨父)。后来又搬入徐、杨两家的前院,跟他们同住了好几年。附近有一个私塾,我就在那里读书。后来这个私塾搬到万佛寺湾,我也跟着去继续攻读。 杨老板(小楼)那时已经很有名气了。但是他每天总是黎明即起,不间断地要到一个会馆里的戏台上练武功,吊嗓子。他出门的时间跟我上学的时间差不多,常常背着送我到书馆。我有时跨在他的肩上,他口里还讲民间故事给我听,买糖葫芦给我吃,逗我笑乐。隔了十多年,我居然能够和杨大叔同台唱戏,在后台扮戏的时候,我们常常谈起旧事,相视而笑。
第一部分:学艺过程开蒙老师吴菱仙
九岁那年,我到姐夫朱小芬(即朱斌仙之父)家里学戏。同学有表兄王蕙芳和朱小芬的弟弟幼芬。吴菱仙是我们开蒙的老师。我第一出戏学的是《战蒲关》。 吴菱仙先生是时小福先生的弟子。时老先生的学生都以仙字排行。吴老先生教我的时候,已经五十岁左右。我那时住在朱家。一早起来,五点钟就带我到城根空旷的地方,遛弯喊嗓。吃过午饭另外请的一位吊嗓子的先生就来了,吊完嗓子再练身段,学唱腔,晚上念本子。一整天除了吃饭、睡觉以外,都有工作。 吴先生教唱的步骤,是先教唱词,词儿背熟,再教唱腔。他坐在椅子上,我站在桌子旁边。他手里拿着一块长形的木质“戒方”,这是预备拍板用的,也是拿来打学生的,但是他并没有打过我。他的教授法是这样的:桌上摆着一摞有“康熙通宝”四个字的白铜大制钱(当时的币制是银本位,铜钱是辅币。有大钱、小钱的区别,兑价亦不同。这类精制的康熙钱在市上已经少见,大家留为玩品,近于古董性质)。譬如今天学《三娘教子》里“王春娥坐草堂自思自叹”一段,规定学二十或三十遍,唱一遍拿一个制钱放到一只漆盘内,到了十遍,再把钱送回原处,再翻头。有时候我学到六七遍,实际上已经会了,他还是往下数;有时候我倦了,嘴里哼着,眼睛却不听指挥,慢慢闭拢来,想要打盹,他总是轻轻推我一下,我立刻如梦方醒,挣扎精神,继续学习。他这样对待学生,在当时可算是开通之极;要是换了别位教师,戒方可能就落在我的头上了。 吴先生认为每一段唱,必须练到几十遍,才有坚固的基础。如果学得不地道,浮光掠影,似是而非,日子一长,不但会走样,并且也容易遗忘。 关于青衣的初步基本动作,如走脚步、开门、关门、手式、指法、抖袖、整鬓、提鞋、叫头、哭头、跑圆场、气椅这些身段,必须经过长时期的练习,才能准确。 跟着又学了一些都是正工的青衣戏,如《二进宫》、《桑园会》、《三娘教子》、《彩楼配》、《三击掌》、《探窑》、《二度梅》(即《落花园》)、《别宫》、《祭江》、《孝义节》、《祭塔》、《孝感天》、《宇宙锋》、《打金枝》……等。另外配角戏,如《桑园寄子》、《浣纱记》、《硃砂痣》、《岳家庄》、《九更天》、《搜孤救孤》……共约三十几出戏。在十八岁以前,我专唱这一类青衣戏,宗的是时小福老先生的一派。 吴先生对我的教授法,是特别认真而严格的。跟别的学生不同,他把大部分的精力都集中在我身上,好像他对我有一种特别的希望,要把我教育成名,完成他的心愿。我后学戏而先出台,蕙芳、幼芬先学戏而后出台,这原因是我的环境不如他们。家庭方面已经没有力量替我延聘专任教师,只能附属到朱家学习。吴先生同情我的身世,知道我家道中落,每况愈下,要靠拿戏份来维持生活。他很负责地教导我,所以我的进步比他们快一点,我的出台也比他们早一点。 我能够有这一点成就,还是靠了先祖一生疏财仗义、忠厚待人。吴先生对我的一番热忱,就是因为他和先祖的感情好,追念故人,才对我另眼看待。 吴先生在先祖领导的四喜班里工作过多年。他常把先祖的遗闻轶事讲给我听。他说:“你祖父待本班里的人实在太好。逢年逢节,要据每个人的生活情形,随时加以适当的照顾。我有一次家里遭到意外的事,让他知道了,他远远地扔过一个小纸团儿,口里说着:‘菱仙,给你个檳榔吃!’等我接到手里,打开来看,原来是一张银票。” 当时的班社制度,每人都有固定的戏份。像这种赠予,是例外的。因为各人的家庭环境、经济状况不同,所以随时斟酌实际情况,用这种手法来加以照顾。吴先生还说,当每个人拿到这类赠予的款项的时候,往往也正是他最迫切需要这笔钱的时候。
第一部分:学艺过程学花旦戏
这时候除了吴先生教授青衣之外,我的姑丈秦稚芬和我伯母的弟弟胡二庚(胡喜禄的侄儿,是唱丑角的),常来带着教我们花旦戏。就这样一面学习,一面表演,双管齐下,同时并进,我的演技倒是进步得相当的快。 在我们学戏以前,青衣、花旦两工,界限是划分得相当严格的。 花旦的重点在表情、身段、科诨。服装彩色也趋向于夸张、绚烂。这种角色在旧戏里代表着活泼、浪漫的女性。花旦的台步、动作与青衣是有显著的区别的,同时在嗓音、唱腔方面的要求倒并不太高。科班里的教师随时体察每一个学艺者的天赋,来支配他的工作。譬如面部肌肉运动不够灵活,内行称为“整脸子”。体格、线条臃肿不灵,眼神运用也不活泼,这都不利于演唱花旦。 青衣专重唱工,对于表情、身段是不甚讲究的。面部表情,大多是冷若冰霜。出场时必须采取抱肚子身段,一手下垂,一身置于腹部,稳步前进,不许倾斜。这种角色在旧剧里代表着严肃、稳重,是典型的正派女性。因此这一类的人物,出现在舞台上,观众对他的要求,只是唱工,而并不注意他的动作和表情,形成了重听而不重看的习惯。 那时观众上戏馆,都称听戏,如果说是看戏,就会有人讥笑他是外行了。有些观众,遇到台上大段唱工,索性闭上眼睛,手里拍着板眼,细细咀嚼演员的一腔一调,一字一音。听到高兴的时候,提起了嗓子,用大声喝一个彩,来表示他的满意。戏剧圈里至今还流传有两句俚语:“唱戏的是疯子,听戏的是傻子。”这两句话非常恰当地描写出当时戏院里的情形。 青衣这样的表演形式保持得相当长久。一直到前清末年才起了变化。首先突破这一藩篱的是王瑶卿先生,他注意到表情与动作,演技方面才有了新的发展。可惜王大爷正当壮年就“塌中”了(幼年发育时嗓音转变,叫做倒仓;中年人音败叫做塌中)。我是向他请教过而按着他的路子来完成他的未竟之功的。
第一部分:学艺过程学跷工和武工
前辈们的功夫真是结实,文的武的,哪一样不练。像《思凡下山》、《活捉三郎》、《访鼠测字》这三出的身段,戏是文丑应工,要没有很深的武工底子,是无法表演的。 再拿老生来说,当年孙菊仙、谭鑫培、汪桂芬三位老先生,同享盛名,他们的唱法至今还流传着成为三大派别。可是讲到身段,一般舆论,津津乐道的,那就只有谭老先生了。原因是这三位里面,惟有谭老先生,早年是唱武生的,武工很深,到了晚年在《定军山》、《战太平》这一类开打戏里,要用把子,本来就是他的看家本领,当然表演得比别人更好看。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