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与大城-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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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尘埃
声调很是凄怆,这是老冯写的歌。他自然是个凄怆的人,成天拄着一根盲杖,远离家乡,只有一个妹妹会来看他。他长得不丑,也很年轻,还上过大学;他也不像李子或者李冰那样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他的琴弹得很好,也很勤奋读书,每天都要让去看他的人为他朗读。至于盲文读物,他有一套《圣经》,又大又厚的几箱子,他每天摸出一本来看。我从他那里知道了一个女圣徒、哲学家西蒙娜•;薇依。他还相当推崇克尔凯郭尔的《恐惧与颤栗》,他时常会提起里面的一句话,其意思大概是,期待可能的事的人是伟大的,而我只推崇那些期待不可能者!老冯的心中有这些人存在,是那么自然,从他身上,我知道哲学确能给人以安慰,尤其是那些孤苦无告者。
虽然老冯是瞎子,他却是这群人当中唯一能够养活自己的。虽然也免不了受穷,但他凭着自己娴熟的琴艺和优美的男低音,总是能在酒吧里找到工作。
如上所云,李冰和李子走得很近,但是又相互看不起。他们的琴都很臭,这就是他们彼此看不起的最大原因。这天,老冯三人排练完了,收拾了摊子,一直在一边蹲着的李子走过来,捡起一把琴开始弹,并边弹边唱,唱的无非是他自己写的那几首歌。他的嗓音沙哑,要命的是声音还非常小,因为嗓子完全没有打开,所以尽管声嘶力竭,却很弱,这使得听他唱的人无比难过。李冰在一边说。”别唱了!”李子哪里听得见他的话,正唱得美。李冰又说,”别唱了!!”然后又提高声音说,”别唱了!!!”李子摇头晃脑的样子仿佛在对他的话表示挑衅。李冰便冲了上去,”嘣”的一声,拨断了李子在弹的琴的一根弦,琴声戛然而止。李子吃惊地望着李冰,半晌才冒出一句话,”你干吗把我三弦挑断?”话音刚落,李冰已经扑了上去。接下来我看见两人在床上扭打,并听到李冰的声音一直在叫,”我打死你!李子我今天一定要把你打死!你,李子你别想活了!我不打死你!你看我把你打死!……”从李冰扑上去的那一刻,我便发出了一声尖叫,之后他们扭打的过程中,我一直在一边尖叫不已。我当然不是故意的,我哆里哆嗦,激动万分,我认为李子一定已经被李冰打死了。我尖叫道,”别——打——了!啊——李子——啊!啊——!啊——!”但是两人扭打不已,一直过了好大一会才打完,分别在床上喘气。
又过了好一会,这阵子屋里除了沉默和喘气,就是我余惊未了的哭声,断断续续,委委屈屈。然后我听到李冰带着哭腔说,”好啊,李子,你净玩阴的,下手可真狠啊!”我马上不哭了,怀疑自己听错了。不是李子被李冰打了?
李子黑着脸,站起来,甩了甩袖子,蹦了几蹦,走了。剩下李冰在这里对人诉苦:”李子真是个阴的,下手那么狠,我都快被他打得喘不上气来了。”
弄明白了情况之后,我笑得快翻倒了。一想起他们打架的场景,我就想笑,李冰使了大劲地叫,”我打死你!”在动手打人的却是李子,李冰一边叫一边挨打,除了叫,他什么也不会。这事让我更加瞧不上李冰,”李冰这个软蛋!”
这天是李子帮李冰搬家的日子,在老冯他们排练之前,李冰就已经跟李子讲好,他要从他那里搬走,已经找定了一间房子,要李子帮他搬东西。现在,他们却打架了。
过了半个小时,李子拉着李冰的东西在我门前经过,后面跟着拿着一些零碎东西的李冰,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苦巴巴的笑。我站在门前说,”哎?你们又和好了?”
李子忿忿地回头对我说,”还说呢,要不是你,这架也打不起来!”
我说,”怎么又怪上我了?”
李子说,”你老在一边叫,我们的情绪都是被你煽动起来的,你的声音就好象是战鼓。”
这天下午,他们拉着东西在我门前经过好几趟,他们在夕阳下拉东西,——是拉而不是搬,拉得满地尘土。李子走路时屁股一扭一扭,腿一弯一弯的,像个80年代的流氓青年。他在前面拉东西,后面跟着李冰,他的黑脸上冒出油汗,让这张棱角分明的脸清晰得像夕光下的牛仔。
鸟村故事美丽的姑娘钱小静
李冰搬出李子的家,是因为李子有了女朋友。他的女朋友叫钱小静,身材娇小,目光严肃。钱小静成了我最好的女朋友。
她跟在李子后面,来我家敲门。李子告诉她说这村子里住着一个学生,如何如何;而她也是学生,就一起来看我。然而,她是著名的P大的研究生,年纪也比我大六岁——她其实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她在我所向往的P大,读的又是哲学系,我当时最大的梦想,也不过如此。
后来她跟我讲李子追她的过程,简直好笑死了。李子在P大认识了她,第二天就到她宿舍找她,并可笑地拿了一朵包着塑料纸的玫瑰花。李子对小静说他要追她,两人在外面谈到半夜,直到小静又冷又累,疲惫不堪。她狠狠地想,行了行了,你也该动手了吧?但是木讷的李子还不动手,最后小静只好动手,把他带到宿舍里,并拔光了他的衣服。
李子泡到了著名的P大的钱小静,让很多平时看不上李子的人惊异。但我不惊异,因为李子有很多优点,因为我跟李子最好最好。我了解李子那些优点,他淳朴,简单,脸上傻呵呵的,智商却很高,他跟我是老乡,就像跟我一起长大的某个同学;我了解并喜爱李子这些优点,小静却不仅了解,而且能够得到并享用它。
有一天,李子去远处看朋友,小静在我的房间里,她说,坐坐就走。可是,我们俩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钱小静说,朵朵,你读的是什么专业?我嘿嘿了一声,告诉她说,生物化工。她说,是吗?我说,呸,我到现在还一根毛都不懂!她说,你不喜欢这个专业?我说,我他妈的就学不会!她说,正常,很多人在本科时候都厌恶自己的专业。我说,我来到这个学校和读这个专业完全是一个误会,因为这个误会,我的生活已经完全乱了套,我此时最大的感觉是,我对生活的一切期望全都落了空,眼看就要走上我想都没想过的道路,因此我一定要不顾一切挽回这个错误。钱小静说,那你就像我一样考个文科的研究生吧。我说,对,我就是这样想的!只要是文科,他妈让我去读考古、图书馆学什么的,我都愿意。她说,我当时想的是,让我去读经济、法律我都愿意。彼此都笑了。
我说,我们来谈爱情吧!
她说,你这个疯子。
我说,我要来谈我的伟大的爱情,我的梦想是——
她说,你还梦想,你没有谈过恋爱吗?
我说,那些都不算!
后来不小心就把她的旧事勾起来了。
她爱的是一个大学的同班同学,但他其实是从上一个年纪留级下来的,留级的原因是他完全厌倦学习,却热中于绘画和摇滚乐。他们上的是工科大学的自动化专业,功课重并且很难。这男生留级到她班里以后,有一天,她跟几个女生在一起碰到了他,他突然叫住她们,说,”你们去看星期六的电影吗?”声音相当柔和。而她则产生了一种感觉,觉得这话是对她一个人说的。总之后来他们恋爱。这场恋爱一开始,她便以为自己找到了一切——就是说,所有出生在小城市的聪明的女孩子,从小便会感觉到一种不安,就是理想中的生活跟目前的局面相差太远,而理想中的生活是什么,她们却没有答案。找到这个男生后,一切答案都明晰了。他在艺术上具有极高的天分,富于美感和创造性,随便勾勒一个线条,就美得不可收拾。与此同时,他还是一个撒旦一般的恶鬼。
我说,”你说,他很恶,是什么意思?”
小静肯定地说,”他偷东西。”
我说,”偷东西……?偷什么?”
她说,”光盘。他毕业的时候至少有5000张CD,还是他经过挑选和抛弃后剩下的。除此他还偷书。”
我说,”偷书不叫偷!读书人的事……”
她说,”我开始也认为这只是一种怪癖,后来,才知道偷窃养成的习惯会给一个人影响很大。总之他怀有一个小偷的心态,觉得人人都很恶。”
他出去偷光盘的时候,她就跟在他后面。他是个做事一丝不苟的人,包括盗窃和考试作弊,因此,从来没有失手过,也没有被抓住过一次。他有一件特制的大衣,里面有无数口袋,偷了光盘,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滑到那里面;他每次还拎一个包,等到偷得差不多了,她就出去,用外面的公用电话给他打传呼,他便急匆匆地做出回电话的样子出门,把一满包的光盘倒出来给她,再回去偷一次。
“我爱了他5年。”她说。”我的爱就好象是一条单方向的线,从我这里拉出去,在他那里没有拉回来。”他们一起毕业分配到北京,中间也和和分分。这男人后来已经到达偏执和病态的程度,不管什么朋友来他这里,刚一出门,他便在屋中恶狠狠地说那人的坏话。她也震惊于他对她的恶,冷酷无情,伤人不眨眼。他有无数女朋友,其中之一是一个半落风尘的女子,他跟她在一起几个月,一边鄙视着她,一边因她而痛苦不堪,而小静则忍受着他在这种状态下所有无常的脾性。
“我知道他喜欢什么样子的女孩子。”小静说。”并且为此感到痛苦。他经常提起并赞美的一些人,都是那个类型的:内心光明,毫无阴影,笑声爽朗。而我天生阴暗,这大概是因为我没有长高的缘故,初一的时候我还能去打那些欺负我弟弟的人,可是后来,我越来越打不过人家。后来我总是喜欢那些高个子的女生……”
那男生名叫贺杨。一些年后,当我与鸟村彻底没有关系了,不期然在一个宗教的聚会上遇见了他。由于小静的原因,我对他无比熟悉。正因为此,才完全不知道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怎样的人。小静说,他很恶;但眼前的这个人,满眼的善意与慈悲;小静说,他对自己的一切想法非常肯定,但他下一刻的想法与这一刻也许完全相反,但眼前的这个人却默默无声,眼神里流露出悲悯,感觉分外柔软。他已经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了。
我对小静说这个事,小静肯定地说,”他是不会变的。今天的他一定仍是那个人。”她的意思是,他在装。
谁知道呢?
那天之后,我就明白了小静,她是怎样的,她从哪里来。为故事里的男主人公,我感到万分的痛苦。因为他拥有能够让我们发疯的力量,因为他勾起了我们没有希望的爱情,因为我们不光明,所以犯了罪,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们喜欢。那天之后我们就很亲密,正如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她们关系的决定性的一步是互吐衷肠,也就是彼此经历过的那些恋爱。我也明白了小静的弱点,她爱说话,并经不住劝,不管她再不想干什么,只要人一再劝她,最后她肯定一边说着”不”一边就跟着走了。哈,可爱的姑娘啊!我们都是些有弱点的人。或者说,我们都软弱,软弱的原因在哪里?是否别人暗地里也是软弱的?我不知道。
遇见李子之前,她与贺杨分手整两年,再没有过男朋友,并心灰意冷。然而毫无疑问,她是真心爱李子,我为有这样一个好姑娘看上李子而感到万分高兴。
鸟村故事苍蝇
夏天到了。夏天到来之前,我的屋子里就开始有了苍蝇;现在,它们已经完全占领了屋子。我从小到大没有见过那么多苍蝇。
灯绳上吊着一串;墙是黑的;走路时望脸上撞;最可怕的是我不能驱赶它们。
我的房门如果打开,那么它们不停地望里飞;如果关上,屋里的那些就飞不出去了。无论如何,好歹还有一个平衡,屋子里的苍蝇可以到达一个饱和的数量,然后屋外的飞进来,屋里的飞出去,总量还都是一致的。但是这数量也太多了。
我去村口的小饭馆吃饭,发现那里的苍蝇完全没有那么多;别人家虽然也有,可是也不是那么多。观察了一下地形,我发现我的屋子临着菜地和臭水沟,在那里无数苍蝇繁衍着。它们很懒惰,不知道飞远一点,全都在离它们的出生地不远的地方打转转。
这是一件称得上恐怖的事——我现在这样认为,可是当时我并不畏惧,我的办法是——打!
杀死它们也许是一种强迫行为,因为,明明,杀它们是没有用的,到了冬天它们自己会消失,在此之前,打它们的速度完全比不上它们繁衍的速度,反而会帮助苍蝇物种的自然选择,为它们消灭老弱病残……道理上是这样,所以,打苍蝇跟数路边的栏杆,以及无穷尽地囤积金钱一样,是一种强迫行为。
这个夏天我不停地杀死苍蝇——我屋里的,老冯屋里的,李子和李冰的,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替人消灭苍蝇,抓起随便什么工具,一张纸也好,一个破硬纸板也好,望墙上拍,打死尽量多的苍蝇。
李冰说,”你干什么哪,你不能安静一会。”
我说,”决不。”
李子夺过我手中的工具,说,”不许打了!”
我马上跟他打起来,要抢回我的”苍蝇拍”,还哭哭啼啼。李子跟我斗争了一会,拧不过我,被我把东西又抓在手里。
后来他们嫌我烦了就说,”打苍蝇去。”
有一天,我突然不打了。看着墙上的苍蝇,由衷地泛起一阵恶心。钱小静曾经对我打苍蝇的行为非常不解,她说,”哎呀……多恶心的苍蝇!”她说这个的时候,我没有说话,而是专心致志地打苍蝇。可是这天我完全受不了啦。
那只让我恶心的苍蝇,站在门上,看到我拿着东西要打它,突然间放弃了”站”这个姿势,从门上直线滑落,迅速滑到门底,从门缝里溜走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