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与大城-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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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加满。他对我说,”你很漂亮。”我像个风情女子一样地,目光斜瞟着他对他说,”谢谢。”他抓住了我的手。我再没有向他看。我感到他是一个高大白皙的男人。这让我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是一个非常英俊的俄国男人。此刻他抓着我的手,我感到很幸福。因为我的大脑已经飘了起来。
老J在这时来到我的身边。他满面笑容,并不觉得我在一个俄国男人的手中有何不妥。老J就是这样的,他是一个傻呵呵的,傻呵呵的男人,带着质朴而愚蠢的笑容,让你耻于承认跟他的关系。老J站在我的身边。
老J跟俄国男人用俄语说话。老J一直笑着。他有呵呵傻笑的习惯,他是个和善的老头,是个北京老头。我感觉到他们的谈话跟我有关,因为那俄国男人一边说话一边看我,他的手在我手上摸来摸去。出于醉意和恶作剧的狂喜,我也紧紧抓住他的手。在他说话的当隙醉眼惺忪地看着他。俄国男人用一只手打着手势,我看见他不停着伸出几个指头。
后来老J跟我转述他们的谈话是这样的。俄国男人说,”我要这个姑娘。多少钱?”老J说,”她是我的女朋友,她喝醉了。”俄国男人说,”100美圆。”老J说,”你搞错了,她是我的女朋友。”俄国男人说,”不可能。”老J说,”呵呵。”俄国男人说,”你有多少岁了?”老J说,”你看呢?”俄国男人说,”你有60岁了。”老J说,”呵呵。”俄国男人说,”我愿意出100美圆要这个姑娘。”老J说,”开玩笑。”俄国男人说,”200美圆。这已经是这条街上最高的价钱了。”老J说,”她是我的女朋友。”
我已经喝醉了。吧台对面有一个留长发的俄国男人,有瘦长的脸和沉静的面容。现在我什么都不怕,我很欢乐。我的欢乐多半来自对俄国的爱。俄国,我他妈的真爱你,我爱你,我爱那些俄国的下等人,小偷、妓女、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些小酒馆里的野人,痛苦不息,在家中翻来覆去,在大街上走,在寒冷的大街上走,遇见警察,那些伟大国家的伟大人民,红场,莫斯科,严肃生活,严肃思想,禁闭,死亡,坚硬的思想,坚硬的死亡,高大的身材和发胖的姑娘,满面笑容,从美丽的双唇间飞扬着愉快的旋律,上升,上升……
我跟一个俄国男人出去过一次。那是个身材矮小的俄国男人。很酷。我们来到大街上。他要求我把背对着他,脸对着墙。然后掀起了我的裙子。他拉下我的内裤。我已经是一个傻呵呵的风尘女子了,像我所梦想的那样。我已经无比靠近了俄国。我已经属于俄国了。他顶着我。就在他努力要进去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不妥。我回头看,看到了一张耽于欲望的愚蠢的脸。后来我就推开了他。他跟着我在大街上走。对我拉拉扯扯。我说,”走开。”他卷着大舌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后来他又把我逼到墙角想要插我。我说,”我叫警察了。”他一哆嗦,向后看了看。我于是知道他害怕。他害怕警察。这个可爱又愚蠢的东西。我马上跑得无影无踪。我在大街上,在秋天就要来临,秋风已经吹起的大街上狂奔。
我不知道妈妈现在怎么样了。我希望她还好。大部分时候我都避免想到她。我很难想象我曾在她身边生活了多年。我很难想象我曾有舅舅和外婆。10年以前我曾看到过一个男人。他经常到我家里来。那时候我的妈妈依然年轻貌美。有一天我透过窗户看见那男人跟妈妈在撕打。妈妈在痛哭着撕他的衣服。这景象让我发呆,痛苦不堪。我隐约知道她已经失去了她的贞洁。我想要她贞洁。我不能想象她的欲望。这很可怕,这很让我羞辱。1年前,妈妈知道我已经不贞洁了。正如我当年一样,她很羞辱,对此难以想象。她羞辱得快要疯了。对于羞辱,我一定拥有比她大得多的忍耐力,因为当年我并没有逼她,我只是对她说,”我看见了。”这让她害怕,过来抱我。我躲开她的拥抱。有几个晚上她歇斯底里地哭泣。她受了爱情的伤,我的妈妈受了爱情的伤,她为一个男人所伤。多么奇怪。别人家都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我一直在想我的爸爸到那里去了。我的爸爸,我想念他。爸爸,我想念你。可是你死了。后来我也为一个男人而痛苦,但我并没有权力哭,因为这是不该发生的事,我不该让她感到羞辱。我的妈妈为我失去了贞洁而羞辱万分。我们原本都该很认真地保卫我们的贞洁的。因为我们是两个女人在一起。我们必须贞洁,必须避免让任何男性的气味来到我们身边。她一直小心翼翼维护着我的贞洁,正如我对她的贞洁也非常担心。当年,我看到她使劲撕打一个男人的衣服之后,当那个男人离开了,再不回头之后,感到羞辱。因为我羞辱的缘故,她本来并不应该哭的,因为她也没有权力。可这个女人因为软弱而不害臊地痛哭不已。
我希望妈妈还好。我不知道她怎样了。10年前,一个男人经常到我家来。他跟我文弱的爸爸很不一样。他叫马六。他很高大,脸上凹凸不平。我叫他马叔叔。马叔叔会来我家。当他来了之后,我就爬到我家的大衣柜里面去。衣柜很大,我爬到里面,咯咯直笑。我让马叔叔找我。马叔叔有时候懒得找我,而是在外面不耐烦地叫,”出来。”衣柜外面有一面大镜子。我躺在衣柜里面的很多被子上。我很小。马叔叔曾经给我妈妈拍过一张照片,妈妈的表情安静,额头光洁,嘴唇微开,又愚蠢又性感。马六在那面镜子前面给妈妈照那张照片,他拿着相机的样子也留在了那张照片的镜子里。那镜子后面有我,我躲在衣柜里。但是照片上只能看到他们两个。看不到我。
老J对我说他要离开这家餐厅去一家夜总会的事。那边的老板许给他高得多的工资,对此我们都很高兴。交接工作做完了,老J跟我最后一次去俄国餐厅吃饭。之后我们就一起离开了阁楼,搬到他上班的地方去。
他上班的这个地方是个夜总会。这里当然也有很多姑娘。我们把东西零零碎碎地装在箱子里,雇了一辆黑车给我们搬家。黑车——我倒希望那是个马车。呸,我掉到俄国故事里了。我们雇的是辆面的。黄色的面的。面的司机是个肮脏的胖子,他帮我们把大包小包的东西从车上拿下来,放在地上。在幻想中应该有很多娇滴滴的姑娘出来迎接我们,可是没有。我们吃力地把东西拿上去之后,我首先看到的是男招待好奇而愚蠢的脸。这里有很多来自农村的男招待,操着南腔北调,不过他们都十分漂亮,像小姑娘一样漂亮。
可惜的是没有人迎接我们,人们好奇的目光带有凉意,我似乎意识到自己是个不合时宜的存在。如所有的夜总会一样,这里有很多姑娘,和一个妈咪,对我们的到来,那年轻的妈咪感到不高兴。她操着东北话说,”那么多东西!”她窥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每当我用背对着他们,就能听到他们在窃窃私语。
我们的新家安在一间包房中。
火车火车(10)
现在你应该明白,你应该像我一样明白……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生活不是连续的,从来不是。只有在非常非常年轻的时候,我的感触如此强烈。如今我的生活连成一片了,我很忧伤地发现它连成一片了,这让我远离了自己曾经知道的真理。我期待什么东西把我唤醒。我必须先有勇气过另外一种生活。其实,真正的生活永远是另外一种……真正的生活不存在于连续的场景中,而存在于那些场景的间隙。在连续的场景中,我们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我多想唤醒自己的存在,让自己像18岁那时候一样清醒。是的,那时,我很痛苦,可是我很清醒。
在公园中存在一个小小的社会。你住过公园吗?北京缺乏一种人,那就是睡公园的人。因为北京太冷,治安警察管得太严。我在北京倒是看见过睡在桥下面的人。他们是一些乞丐,他们非常的脏,睡在雪地的桥下面,冻得快要死了。而我在他们身边走过。上海跟北京的不同,在于存在着奇特的公园社会。在这里完全不用担心被强奸。在我附近的长椅上睡着老吴。他三十几岁了。每天我们都点头致意,习惯于在漫长的夜里与彼此相伴。早上醒来的经验非常美好,因为没有谁比我们更贴近晨曦。晨曦是红色的,小鸟在鸣唱,老人在进行清晨的锻炼。这样的场景经常让我想起我的小学识字课本。那时我对颜色有着深入的感受,纯洁而强烈的蓝色吸引我的目光,在它的旁边是美丽的橙黄,它们都是多么好看啊。橙黄色的小鸟,蓝色的天空,它们带来持久的喜悦,我瞪大眼睛,在我周围,是整个一个荒疏的宇宙。
呵呵,我现在讲的是我在上海的事。上海比北京更适合一个流浪汉生活。我这样说,已经预先告诉了你结局。就是说,我现在讲的是我在上海睡过公园的事。不过这也许是我的假设。假设我最终成了一个流浪汉。肖微微,曾经是一个小城的中学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那不真实。我本来可以懵懂生活,直到三十几岁,青春结束,人之将死的时候,再悲伤地淘出一点意义。我多么幸运地成为了一个女流浪汉。多么幸运地度日如年。
老J在夜总会从事的工作……他最终成了一个拉皮条的。他终于从一个业余拉皮条的变成了一个专业拉皮条的。他把那些外国妓女介绍给中国男人。用车把她们一个一个接到这里来,再一个一个送回去。有的时候我坐在他的车上面。我成为了目睹这一切的证人。
开始我并不知道这一点。我不知道他们叫老J来是做什么。后来我看到老J的工作了。我跟老J一起去从事他的工作。整个冬天我们去那里寻找俄国妓女。有一次我看见了安妮亚。安妮亚在跳舞,她已经不认识我们了。我看见安妮亚在跳舞,挪动着她庞大又轻灵的身体。我看见安妮亚感到很激动。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啦。我一共只见过她一次。老J走上去喊她,”安妮亚!”我看见老J凑近她的耳朵,他在跟她解释我们是谁。安妮亚的眼睛有茫然空洞的神情。安妮亚跟老J走到这边来了。但她又很快离开了。她在舞池中转,她是个瞎子、聋子和痴呆。这个女人。这个既无心看,也无心听,更无心思考的肉感的外国女人。她曾经有一次愤怒地转身,把我拉到里面来,她的腋窝一片温暖,我仍然记得那里的温度。
我喝醉了。走到外面打电话。门卫用挖苦的话说我。我不能理解,我不是这里的客人吗?我对他说,”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喝醉的人?”他大声说,”你有病啊?”我看着他。他说,”你有精神病啊?啊?你有病啊?”我很愤怒,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J过来把我拉走了。门卫寒冷而蔑视的眼神留在我的背上。
我决定离开老J,这个决定跟上一回的决定不同。上回我很雀跃,觉得可以跟着木豆,现在我则很发愁,离开了老J我不知道谁会收留我。我去找一个外国人。我有他的地址和电话。在电话里他喝得醉熏熏的,不停地对我”拨拨”地亲着嘴。我坐了三个小时的公共汽车来到他住的宾馆里。他站在门外,跟一个胖姑娘在一起。我听见他用英文对那姑娘说,”中国小姑娘,漂亮吗?”那胖姑娘说,”不漂亮。”他们以为我不懂英文。
我坐在外国人的沙发上,胖姑娘很快走了,气氛很是沉闷、尴尬。后来他让我到里面卧室去。我就去了。窗外有一个很荒芜的花园。我看着窗外。他让我坐在他的腿上,我就坐了。他解开我的衣服。后来我的衣服就全掉在地上。他让我躺到床上去。我就躺到床上了。他进入我,5分钟就结束了,然后到厕所里,冲掉他的安全套。然后回到这里来,我看见他开始穿衣服。我没有动。他对我说,”把衣服穿上。”我就把衣服穿上了。又坐了五分钟,谁都没有说话。我说,”我走了。”他眼睛一亮,说,”再见。”我很愤怒,走出门外,他把门打开一条小缝,对我说,”谢谢你,谢谢你,再见。”
这天很冷,我又坐三个小时的公共汽车回去。
我还是觉得一定要离开老J的,离开他以后干什么就以后再说吧。我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回鲁地去。你看,我要投降了。我发现跟北京的残酷相比,鲁地的苦痛还是可以忍耐的。虽然想起鲁地的街道我仍禁不住颤抖。是这样的,我是死在家里,还是死在外面?我将从北京回到鲁地,我回鲁地是为了死的,正如我的外婆一样,来到鲁地,就为了要死在这里。
在我们那间听得见妓女和嫖客声音的小小的包房中我拥抱着老J。老J睡得很香。我在想在这样的处境下他怎么还能睡得香。夜总会很久没有发给他工资了。就连我们那点租房子的积蓄也快要用光了。在这里很多人对我们冷眼。老J却从来不对别人有任何歧视。老J是个不懂得歧视的傻忽忽的人,既不懂歧视别人,也看不懂别人的歧视。可是我懂。他那文化名人的父亲不承认我们。半年前我曾看见过他一次。他对老J跟我的事暴跳如雷。他,和老J的母亲,他们受人尊敬,在受人尊敬的生活中建立了生活的准则,其中包括得体、跟人保持距离、待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态度,找对象年龄相当,不要让人笑话等等。这一对受人尊敬的夫妇有了一个不争气的儿子,他们的儿子睡在我怀中,肥胖、迟钝,……善良。
我跟老J最后一次出去是去一个朋友家里。老J很少有什么朋友。自从他从俄国回来后,跟以前的朋友都失去了联系。这个朋友是他们家一位世交的儿子。他父亲当官,他则经营着一些生意。他住在高尚的社区里。老J希望他能给他一份体面些的工作。当然这事后来泡了汤。这些人看我们的目光都意味深长。我只记得老J跟我一起下了出租车去买水果的事。我们要买一些水果给那富人。掏钱的时候老J面容发白。他的钱,装在里面的某一个口袋里的一叠不见了。也就是说他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