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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部分

上海夏天-第29部分

小说: 上海夏天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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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听之后立即说了一声“等一下”,过了一会,换成了母亲接电话。  “你在哪里?”母亲问,声音听起来有些疲乏无力。  “在严浩的酒吧。”  “为什么一直不接电话?”  “周围太吵了,没听见电话铃响。”我闪身给抱着盒饭箱子的家伙让道,随后听见小伟哥在房间里大呼小叫地喊我。  “有什么事,你快点说吧,别人在等我过去吃晚饭呢。”我催促母亲。  “你外公出事了。”  “什么?”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中午在厕所里昏倒了。脑溢血。下午做了几个小时的手术,医生已经尽力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感到贴紧自己脸颊的手机在微微颤抖。  “你舅舅正准备在死亡诊断书上签字。我让他等一会再签,你现在赶快打车过来吧。”母亲说。  我手忙脚乱地掐掉电话,冲到街边,跑了半天才拦到一辆出租车,赶到医院。  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都在。舅舅站在过道里,舅妈扶着拿着手帕的外婆坐在椅子上,父亲坐在旁边搓着双手,母亲倚着病房打开的门。没有人说话。他们都看着我,他们的目光让我感到自己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犯——身为长外孙,我竟没有让外公在去世前见到自己最后一面……  “自己进去吧。”母亲说。脸上的表情平静而苍白。  我走过母亲的身边,慢慢地走到病床前,犹豫着,窒息和气喘开始哽到咽喉,惊惧的畏缩和急切的冲动却又在体内不可理喻地冲撞。终于鼓起勇气,掀开了白色的被单。  出现在眼前的,是被剃光了头发缠裹着白纱布的臃肿头颅,没有表情的面孔,紧闭的眼睛,空茫张开的青黑色嘴唇,从幽暗口腔里微微外吐的灰白舌尖……我简直不能相信这就是我所熟悉的外公,曾经那么健硕挺拔的身躯,那么坚定而充满信念的精神,就这样毫无生气地搁置着,死亡着,僵硬着……我疑惑而茫然地看着,竟感觉不到悲伤,而是有些眩晕。  湿冷的汗水粘住衣服,在腋下渐渐沁凉到胸腔。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梦游似地转过身,走出门,倚在墙上,恍惚地摸索出一支烟塞到唇间,刚想点燃,却被母亲伸手夺下。  “这里是医院,禁止吸烟。”母亲说。我呆呆地抬起头,迎着母亲的目光,终于一下子惊醒过来,热泪忽然就涨满了眼眶,火辣辣地痛着,夺眶而出。


第六部分第108节 半个世纪的谎言

舅舅在死亡诊断书上签了字。  把外公的遗体送到殡仪馆,烧掉外公去世时所穿的衣物,回到家里,已经是半夜。洗完澡后,我走进没有开灯的房间,躺到床上,却疲惫得无法入睡。眼角的神经在皮肤下一跳一跳地痛。最后我踢开被子坐起来,点了一支烟,在黑暗中舌苔酸麻地吸着。   门被敲了两声,然后被轻轻地推开了。母亲走进来,在我身边坐下。  “睡不着?”  “嗯。”我恍惚地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发现母亲还在看着我,就扭头对她笑了笑,“我没事,你不用担心,真的。”  “真的吗?”  “嗯。”  沉默了一会,母亲说:“想和我聊聊吗?”  “行啊。”我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后仰面躺到,望着天花板。“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觉得,这样子离开这个世界对外公而言说不定还是一件好事。”  母亲一言不发地听我说完,沉默良久,叹了口气。  “儿子,你真的长大一些了。”  “是吗?”我苦笑。  “你分析得很有道理,但并不完全正确。关键问题在于,你并不真正了解你外公是个怎么样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  “你知道我和你外公关系不好,可是你知道原因吗?”  “什么原因?”我重新坐起身,感到隐隐的紧张和激动,因为这个疑问确实困扰了我许多年,而我本以为自己将永远都不会再知道答案。  “因为文革中发生的一件事。”母亲沉默了半晌,才慢慢开口。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才14岁。那时你舅舅还没出生,你外公正在挨批,你外婆也刚退党,陪着你外公扫大街。所以,平常只有我和我奶奶一起呆在家里。  “过去你所知道的仅仅是我奶奶很疼你外公,也就是因为你外公,她才没有离开上海去投靠自己的其他子女。事实上,小的时候,最疼我的也是她。她是一个很慈祥很与世无争的老人。每次红卫兵来抄家的时候,她都主动去开门,然后搬一张藤椅坐在客厅里,搂着我,看着他们到处搜刮财物,还给他们指点方向,一点也不害怕。  “后来有一次,一个红卫兵从二楼她的卧室里搜出来一枚鸡血石印章,那枚印章其实并不是特别的值钱,但关键问题是——它是我爷爷用了一辈子的遗物。所以我奶奶上楼去恳求那人不要拿走,但是那个没有人性的家伙根本不理睬,没有办法,她只好不顾年老体迈去争抢,结果被一脚踹得滚下楼梯,当时就昏迷过去了。我猜想,有可能和你外公一样,也是脑溢血。  “红卫兵们忙着抢东西,根本没人管她。我跑到隔壁,恳求邻居帮忙,才把她送到了医院。但是因为成分问题,医院拒绝接收,只能躺在过道里等死。临终前,可能是回光反照吧,她苏醒过来了,让我去找你外公回来,她想再看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最后一眼。但是——”  母亲顿了一下,低下头,让我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我找到你外公的时候,你外公却说自己正在政治学习,不能离开。无论我怎么求他都没用。最后我只好一个人回到医院,但是,我奶奶已经去世了。  “就是因为这件事情,我一直不能原谅他。所以第二年我就离家出走,自己报名上山下乡去了。过去我从没有告诉你,也是因为一直觉得你年纪小,怕你不能承受。现在,你该明白你外公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吧?”  母亲说完,抬起头看着我。但我却恍似没有听到她的问题。隐隐约约的黑暗中,我觉得她的脸庞那么遥远,她脸上的泪光也那么遥远……  整个世界都那么遥远。远远地缩成了模糊的一小团,颤抖着,终于停止了跳动。  在来到这个世界22年之后,我终于明白自己的外公并不是一个民族英雄,也不是所谓的大上海最后的贵族。他的真实身份比这些可笑的名目更可笑。他只是一个赌徒,他把所有的财产和自己的青春和亲人的生命全都押到了命运的赌桌上。他输了,输得手里只剩下最后的赌本——他的生命。在本该把这也押下去的时候,他怯场了。所以他错过了最后一场赌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赌桌被别人永远地撤走。  所以他连一个够格的赌徒都不是。他其实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他可怜的自私的自己。现在,他带着自己最后的赌本离开这个伤透了他的心的世界。


第六部分第109节 您的名字是不是‘紫兰’

阿米曾经对我说过,她觉得,我的心里有一些很固执的东西,或许是因为我太在乎它们,所以把它们都藏了起来,藏得太深了,自己都看不到。  阿米所说的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现在,我依然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它们已经破碎了,消失了,永远地不存在了。  伴随着的不是一声巨响,而是一阵呜咽。  公的追悼会很冷清,也很漫长。漫长得仿佛经历了整整半个世纪。  我胸前带着黑色绸花,身心麻木地和其他人一起任着司仪摆布。向遗体告别,磕头。看着躺在棺材里的那个干瘪苍白的躯体,那张被画得如同一个戏子的脸,我仿佛看到了另一张年轻的脸,在那些深映在我记忆里的、泛黄的老照片上。那个英俊潇洒、气宇轩昂的青年,他曾经满不在乎地把整个十里洋场的流光溢彩遗弃在身后,曾经用那么深邃的目光面对我年幼无知的凝视,让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片无边的寂寥夜色。  我想起了严浩所说的那句话——我们都应该在青春结束之前死去。我不知道其他人如何,但是眼前的这个人,确实应该那么做。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所有曾经深爱他的人。  参加追悼会的人不多。除了一些九三学社的老党员,只有一个外人——外公的那个老同学。打电话把外公的死讯通知给她,是外婆一再坚持的意思。但是现在并没有人和她说话。她的泣不成声也与我们这些亲属的一脸平静形成了奇怪的对比。  她回台湾时,只有我一个人去机场送行。她似乎很感动,又想给我红包,但被我拒绝了。  有一个问题我必须要从她那里得到答案。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我可以问您一个很冒昧的问题吗?”  “不用这么客气,问吧。”她慈祥地笑。  “请问,您的名字是不是‘紫兰’?”  “是。”她举起的咖啡杯停顿在空中,颇有些讶异地看着我,然后,脸上微微地泛起了红晕。  “是你外公告诉你的吗?”  我摇头,从口袋里取出照片递给她。  她接过去,怔怔地看着,眼眶慢慢地红了。最后终于把照片放在桌上,用手掩住脸,开始哭泣,在虹桥机场二楼的咖啡厅里。  我把头扭向一旁,没有安慰她,也没有什么情绪。  我已经对眼泪感到厌倦了。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深藏在我体内的那个伤口还在,但是因为淤塞的血块已经随着家庭遭遇的真相的浮现而溶散掉了,所以它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就像恒星终于变成了黑洞。来不及流出身体的泪水会在那里以最彻底的方式消失。  哭了几分钟后,她渐渐地平息下去,说了声“抱歉”,起身匆匆走向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她看上去已经恢复了很多,似乎还补过妆。  “不好意思,刚才失态了。”她按抚着脸颊,笑着向我道歉。我说没关系,我可以理解。  “那么多年了,他竟然还保存着呢。”她重又拿起相片,痴痴地凝视着,喃喃地自语。手指轻轻地抚摸上去,仿佛是在抚摸着如绸缎般丝滑柔软的岁月。有那么一瞬间,她微微荡漾的眼波里闪过一丝轻柔的涟漪,那是少女才有的娇羞和妩媚。而我,终于第一次在这个年届古稀的老妇人身上,看到了1946年那个美丽的女大学生的影子。  我沉默地喝着咖啡。我没有告诉她,这张相片其实只是被外公随手夹到了一本小说里,在命运有意或无意编排的巧合下才来到了我的手中。我想,一个被相信了半个世纪的美丽谎言,还是让它继续美丽下去吧。更何况,在这个荒谬得令人绝望的世界上,除了谎言,还能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呢?  临上飞机前,她把相片又交还到我手中,请求我在明年的清明节替她烧在外公墓前。“对不起,提出这样的请求……如果不方便的话,拒绝我也没有关系。”她笑着说,呼吸却明显地沉滞了。  我答应了她的请求。


第六部分第110节 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神

严浩从戒毒所出来的那天,只有我一个人去接他。我到他的住处,仔细地从衣橱里给他挑了一套纯黑色西服和一条深蓝色领带,把他看起来最新的一双皮鞋擦得又黑又亮,和梳子等物品一起塞进一个大手提纸袋里。刚走出门,我又返身回去,从冰箱里拿了一瓶伏特加和一条烟。为什么会带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我自己都不明白原因,只是出于不容置疑的下意识。  他看起来似乎胖了很多,但那种胖近乎浮肿。他穿衣服,梳头,每一个动作都显得略有迟钝,仿佛做出每一步之前都要先确认和上一步的联系一样。走出医院的大门,他的身体略微摇晃了一下,有些迷茫地四下张望,似乎很不适应突然开阔起来的空间。从他脸上的表情,我能清楚地看到初冬的惨白阳光如同一条条的鞭子在无声地抽打他,不由一阵心酸。我抓住他的胳膊,搀扶着他,走到路边花坛的台阶上并排坐下,从手提袋里取出酒瓶,拧开盖子,递给他。他接过去,才喝了一口就被呛得咳嗽起来。稍事喘息,一仰脖子又灌了更大的一口。从他毫不犹豫的动作和举起酒瓶那一刹那的眼神中,我有些欣慰地看到了那个绝不低头的少年严浩的影子。这一次他没有再咳嗽。我把那条烟也拿了出来,拆开一包递给他,自己拆了另一包。  我们俩在台阶上无言地坐着,酒瓶在彼此手中来回传递,脚下的烟头逐渐增多。  “喂,你说,我们俩的肺现在都是什么颜色了?”他忽然问我这个似曾相识的问题。这时我们俩已经各自抽掉了大半包烟,一起喝下了半瓶酒,他的脸色红润了很多,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小汗珠。  “历史悠久的干牛粪。”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笑了,拍拍屁股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说:“行了,我差不多了,走吧。”  坐在微微颠簸的出租车上,我犹豫着,终于决定问道:“我把你送进戒毒所,你有没有恨我?”  他扭头打量着我,嘴角渐渐撇出笑意:“如果我现在又开始背诵狗日的诗歌,你会不会恨我?”  话音刚落,他把视线转向前方,真的开始背诵艾伦·金斯堡(Allen Ginsberg)的《祈祷》:“钥匙在窗台上,钥匙在窗前的阳光下,我带着钥匙——结婚吧,艾伦,不要吸毒……钥匙在窗栅里,在窗前的阳光下……”  “知道吗?你烦得就象金斯堡他妈一样。”他仰起头,略带戏谑地笑着对我说,“可惜,你为什么不是我妈?”  从戒毒所归来的严浩比过去平静了很多。他不再大声地朗诵诗歌,而是用一种喃喃的细语,仿佛咬着情人的耳朵。他听音乐时也把音量调得很低,低得让我感觉几乎听不见,以至于有时我都怀疑他已经进化到不再需要用耳朵来听音乐,而是用眼睛,用鼻子,或者用另一些藏在坚硬骨骼里的柔软器官。  他总是很疲倦的样子。他的笑容因此显得很温和,前所未有的平易近人。他每天只吃两顿饭,并且热衷于素食,拒绝一切油腻的食品。他说他要减肥,要尽快地把自己在戒毒所中长出的赘肉干掉,因为他喜欢打胖子,而不喜欢自己变成胖子。  他不再会经常性地突然从吧台后失踪,至少我在酒吧的时候,一次也没有看见过。我不知道他是真的已经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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