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53-黄裳卷 :皓首学术随笔-第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黄裳卷》 第一部分关于吴梅村(4)
接下来就是周延儒再相与吴昌时一起事败赐死的一幕。梅村在《纪事》中也有所记述。不过拿来与大量野史记事加以比较,可就简单而轻描淡写得多了,最后只以“事具国史”四字了之。梅村不是不知道这一切,不过他不想说,和他在写《鸳湖曲》时的态度是一致的。同样的情形也见于他的《咏拙政园山茶花》。这比起吴昌时一案是更新的、当今皇帝所定的“钦案”,他又哪里敢说、肯说呢?不过他还是留下了山茶花诗和《赠辽左故人》等诗,他写下的“生儿真悔作公卿”、“摩挲老眼千行泪,望断寒云冻不开”这样的诗句,是从心底感到绝望以后产生的愧悔,比《贺新郎》里表现的感情真挚得多。他没有责难吴昌时、陈之遴辈政治道德的败坏,只是惋惜他们的政治投机没有幸而成功。
正常的政治活动与不择手段的投机行为是有原则区别的。只要举出“宜兴(周延儒)再召”的二三内容就可以看出当时复社核心人物采取了怎样的手段。这一切,梅村都是参预了决策,知道其底细,并未表示反对,并在回忆录中加以回避的事实。
周延儒其实也并非什么“正人君子”,他参预执行过迫害东林、复社的勾当。再次捧他出山,完全是形势的需要而非政治上的契合。参加决策的重要人物有钱谦益;给吴昌时的指示和密札七封是教人熟读以后,割成碎片,藏在败絮中间,混进北京以后再用“蓑衣裱法”连缀成篇,送达权要的(《社事始末》)。活动经费是用招股的办法筹集的,出资者竟包括了阉党骨干分子冯铨、阮大铖。“涿州冯铨、河南侯恂(方域父)、桐城阮大铖等分任一股,每股银万金,共费六万两,始得再召。”(《烈皇小识》)据《谈往》记:“宜兴再召,通内而贽币帛者,别有大力出资而任支费。霞城贺氏与虞城侯氏两家。”他们对周延儒也提出了一旦复相后就要采取怎样的实际行动的条件。例如阮大铖就提出起用马士英,为自己出山铺平道路。党魁张溥就更为严格,《霜猿集》有诗云:
二册书成注复删,莫防灯下鬼神环。西铭夫子酆都主,生死枯荣一笔间。
附注:“张溥字天如,一字西铭。创举复社。门人七千,称‘西铭夫子’。宜兴再召,溥欲尽用其党人,而杀异己者,乃书二册,以进延儒。”
“董事长”下达了这样的指令,“总经理”不免要感到极大的为难。矛盾总是要解决的,而且竟很快地解决了。“溥还娄东,一夕暴死。”据一种野史说,还是吴昌时下的毒。《霜猿集》:
月堕西江歌舞阑,中原一片血流丹。故人昨夜魂游岱,相国方言好作官。
附注:“张西铭死,讣至,延儒谓座客曰:‘天如奈何遽死?’既而曰:‘天如死,吾方好作官。’客曰:‘庶常吾道干城,公何出此言?’延儒出二册示客曰:‘此皆天如所欲杀者,教我如何杀得尽!’见者骇然。”(孟心史校订补注本)
这是野史,不过我相信这些故事是不大可能编造出来的。这其实是极好的题材,可供诗人写出一篇出色的七古歌行,但梅村没有写。运用了这样的手法于政治斗争之中,搞“统一战线”连阉党余孽都包括了进来,称之为政治投机好象还不足以尽其极致。
自从开始接触晚明史以来,遇见了大量的野史笔记,真是浩如烟海,读了使人头脑发胀。不过读野史又是有趣的,它往往能在漆黑一团中闪出几道微光,引导人们走向并靠近历史真实。这样的启示在正史官书中是很难找到的。为了读一首诗花掉几个月的时间,也并不一定得不偿失。经过努力,得到的知识、启示与理解,也决不仅仅局限于某一具体作品。人们会从中发现作者的才华与聪慧,凑巧还能窥见他们的“狡狯”。诗人在某些特定的情境下会写下一些“谜语”,好象决心不愿人读懂,但我想这也并非他们的本意。果真如此,又何必留下文字的痕迹呢?梅村苦心经营写下了“其词甚艳、其旨甚悲”的诗篇,说到底还是希望人们真正理解他的心事,也就是“旨”。如果反对寻求“诗旨”,徒赏其“悲”,那与称赞一盏新茶只是“热得好”有什么两样呢?看来这恐怕并不是一种好办法。
1982年4月20日
《黄裳卷》 第一部分吴梅村《南湖春雨图》(1)
吴梅村《南湖春雨图》
十七年前因事避地鸳湖,登烟雨楼,呼茗独坐。时方首夏,楼外巨树参天,绿荫如幕,不见日色,即湖光亦不可见。时有白鸟结群而飞,作长唳,益增空寂寥阔之致。瞑坐间偶忆梅村《鸳湖曲》中“鸳鸯湖畔草粘天,二月春深好放船。柳叶乱飘千尺雨,桃花斜带一溪烟”之句,感叹久之。历三百年,景色固依然如昨也。归沪即检《家藏稿》读之,苦不能尽知诗旨。靳荣藩注及吴翌凤注,亦只言为吴昌时作,余未详也。乃搜群书,为作《笺证》。后无意中得见梅村《南湖春吴伟业《南湖春雨图》原迹,今藏上海博物馆雨图》轴真迹,为之狂喜。此过云楼顾氏物,今在上海博物馆。纸墨明净,焕如新图。尤难得者,梅村于画幅上方手录《鸳湖曲》全诗,行楷端丽,如此长题,殆未易见。字句与通行本间有微异,向余仅能据《家藏稿》与《集览》诸本校字者,今乃更得一作者手写本。是可喜之又一事也。
梅村撰《画中九友歌》,首揭《华亭相国》,知其服膺董思白甚至。梅村能画,但不常作,亦无意以此名世。然此图则极用心,一树一石,皆董法也。如掩去题识,以为董思白合作,必有信之者矣。
此图所写为吴吏部竹亭无疑。惟亦不必以实景视之。江山平远,烟渚依稀,此皆江南一隅实境。岸上横一短桥,精室二,其后缭以短垣,丛竹茂密。更起一小冈,有阁翼然。其制颇丽,有飞檐,有阑槛窗槅,有帷幔,高树蔽之,即此草草点染,亦可见当年昌时园林亭榭之胜。虽时移世换,陵谷变迁,固犹依稀在梅村心目中。更右折,林木中隐见一塔,其后又有殿阁。南湖多塔,此不知何指,竹亭故址,今亦不知其处。祁彪佳《癸未日历》(崇祯十六年)十月初十日记:“从南湖行经烟雨楼及吴来之园,但遥望而已。过陆宣公桥北,观项氏园……暂泊于三塔湾。”时昌时弃市已两月,彪佳方自北京南归,途过嘉兴也。(按癸未三月,彪佳疏控昌时,后终奉旨看议,彪佳更与会勘之役。此日行经吴之故园,遥望而已。知当日心情亦甚复杂也。)以祁氏经行诸处推之,则竹亭必在南湖之畔,密迩烟雨楼,而位于去三塔寺道上。画幅右侧有冈阜,上有一亭,后亦有竹。或即所谓竹亭。吴氏园为明末叠石名家张南垣所构,上引彪佳日记,其前一日有访南垣于西马桥,晤其子张轶凡记事。祁氏寓山园,即倩轶凡为布置之。画幅右下方有高树双耸,特秀挺,为全图眼目,位置恰在门首泊舟之处。则“旧堤却认门前树”也。图中烟峦云树,都含雨意,远山之上,更有重云。极有层次,间用浓墨点染,精神俱出,景物繁复,而不伤壅塞,佳制也。
《黄裳卷》 第一部分吴梅村《南湖春雨图》(2)
皓首学术随笔卷吴梅村《南湖春雨图》梅村于诗后题“右《鸳湖曲》,壬辰三月下浣补此图,吴伟业”,下钤二印,“骏公”(朱文),“吴伟业印”(白文)。右上方有押角朱文长印“灌隐”,则梅村别号也。按壬辰为顺治九年,去昌时见法恰十年。而诗云“十年此地扁舟住”,则《鸳湖曲》之撰,亦必在此年(或少前),诗成更补以图,则此处所题者当是初稿,而《家藏稿》则为最后订正之本。
梅村于顺治九年寓嘉兴万寿宫,撰《绥寇纪略》。第二年癸巳春,禊饮虎丘,九郡人士至者几千人,奉梅村为宗主。同声、慎交两社合盟,山塘画舫鳞集,冠盖如云,其盛殊不亚于崇祯五年张西铭虎邱之会。是年九月,即“奉召”入都。士论多窃议之,虽有“实非本愿”之说,亦未能为人所谅,且有“江浙五不肖”之目,然三百年来,论者多倡为“原心略迹”之说,盖既爱赏其才华,复昧于个中委曲,遂生此矛盾之论,苟以当日情隐,钩稽发复,则不可解者或非终不可解也。
梅村之“应召”也,出之儿女亲家陈之遴之推挽(乾隆中杭人王茨檐说)。之遴固无耻之尤,早事新朝,而得贵显。梅村之出,何必迟之九年?是必有故。弘光覆灭,江南余烬犹有余爇。义师亦彼伏此起,清流正论,尚彰彰在人耳目。此时而出,非颜甲千重如钱牧斋者不办。梅村固尚不至此,且欲姑待以观世变。乃顺治七年,瞿式耜、张同敞死难桂林,南天一脉,岌岌垂绝。俟河之清,人寿几何?而之遴方结党擅权,欲以南人集团排去涿州冯铨徒党,亟欲借梅村文社宗主之声望以为招徕,而梅村亦跃跃欲试,失之于崇祯者安知不收之于顺治?所以毅然而出,更无反顾,孰意入朝未几,之遴即以结交内侍,遣戍辽左,梅村旋亦铩羽南归。其事与崇祯一局,如出一辙。吴昌时、陈之遴亦后先“辉映”。梅村则各赠之一诗,前者有《鸳湖曲》,后者有《拙政园山茶花歌》,事之相类,宁有甚于此者!
夫然后可以读《鸳湖曲》而探其微意矣。
梅村之撰《绥寇纪略》,其意殆以朱明实亡于农民之起义,必综其始末,知其教训,以为它日鉴诫。其于此际撰《鸳湖曲》,岂未能忘情于吴来之,抑复社一局之旧梦,徘徊胸臆,未能尽去耳。
《黄裳卷》 第一部分吴梅村《南湖春雨图》(3)
方张溥之居林下也,谋起复周延儒以攫中枢政柄。其居间奔走者,吴昌时也。昌时固复社健者,居铨曹,号“摩登伽女”,有“妖气”之目。已先杀薛国观,更谋起周延儒,集巨赀以为活动之费,每股万金,阮大铖、冯铨、侯恂(方域父)皆“股东”也。手眼通天,其法门为通内、通珰、通厂。通内者结田妃也。尝于江南采“象生花”进之妃,为崇祯帝所知,大不怿,梅村《永和宫词》所谓“私买琼花新样锦”即指此。通珰所以通内,通东厂锦衣卫,则并皇室之特务机构亦操纵随心,然其败亦在此。终致中左门亲鞫,用夹棍,两胫皆绝。不数日斩决旨下。延儒亦赐死。至此复社一局乃全败。
梅村之论此案也,有二语:“君不见,白浪掀天一叶危,收竿还怕转船迟。”无一言及昌时恶行,但归之于操纵乏术耳。于此知其“应召”再出,且先之以社盟大会,踵昌时故迹而不悔者,非无故矣。
梅村尚有《鸳湖感旧》一律,小序云:“予曾过吴来之竹亭湖墅,出家乐张饮。后来之以事见法,重游感赋此诗”,疑亦作于壬辰。有句云:“风流顿尽溪山改,富贵何常箫管哀。”亦“人生快乐终安极,年去年来增叹息”意。
陈之遴《素庵诗抄》末附诗余,有《江城子》,题《鸳鸯湖感旧》,其词云:“鸳鸯湖上水如天。泛春船,此留连。急盏哀筝、催月下长川。满座贤豪零落尽,屈指算,不多年。重来孤棹拨塞烟,罢调弦,懒匀笺。交割一场春梦与啼鹃。不是甘抛年少乐,才发兴,已萧然。”此词不知作于何年。起句与《鸳湖曲》只异数字,其间必有关涉,感慨亦正同。岂与梅村同游所赋耶?“交割一场春梦”云云,陈、吴对十年前一局之看法也。
昌时身后,《霜猿集》有记,云:“一棺归葬松陵后,风雨楼中二女思。”(注:昌时伏法后,有得其二女,皆绝色。)顺治十一年三月《东华录》录宁完我参折,“昌时女后为陈名夏之子掖臣所包占”。《王录》更详其奸逃执讯,掖臣属上司释放为尼,因而包占。《明诗纪事》辛签录胡山《烟雨楼》诗,有云:“势去朱门惟坠吻,邸封青岸有垂杨。孤儿亡命移名氏,槁葬归魂送夕阳。”则昌时尚有子,避祸亡命。故邸封闭。至清初,此园似仍籍没入官,更无新主。“烽火名园窜狐兔,画阁犹存老兵坐”,殆是当日实况。《家藏稿》作“画阁偷窥老兵怒”,意梅村重游此园,尝拟重登旧游画阁,而上坐老兵,怒不许窥。“燕去妓堂荒蔓合,雨侵铃阁野棠开。停桡却望烟深处,记得当年载酒来。”(《鸳湖感旧》)既不许入而窥园,遂亦只堪于画舫中遥望而已。
梅村手写《鸳湖曲》,与《家藏稿》校,颇有异字:“草(粘)天”、“千尺(雨)”、“队(摧)”、“云鬟(弟子)”、“曲(榭)西”、“七贵(五侯)”、“玉骢(骄)”、“(待)归桡”、“(成)何用”、“(犹存)老兵(坐)”、“人生(快)乐(终安极),年去年来(增叹息)”。(凡有括号处均是异字)。其中有初稿本字,后经改订者;亦有董刻误字者。余每喜取清初旧刻集部单本或总集与后来刊本对校,种种异字,或可知文心之细,或可见避忌之状……大堪吟味。因跋此图,并记之。癸卯残腊。
1963年冬,上海
《黄裳卷》 第二部分陈圆圆(1)
陈圆圆
我最爱读的鲁迅杂文中间,有一篇是“阿金”。回忆在那“史无前例”的日子里,手里什么书都没有了,却意外地还“藏”着一本《且介亭杂文》,破破烂烂的,倒是初版本。记得这是先生逝世后一年左右,我跑到上海四马路的开明书店买来的。这本书前后读了不知道有多少遍了,可是每次一上手,总还是兴味盎然。而且每次总要读一遍“阿金”。后来又忍不住向“硕果仅存”的一两位朋友去推荐。他们不置可否,只是给我一个鬼脸。我想,他们大概都是读过的,不但读过,也许同样读了不只一两遍了。
“阿金”里有一段文字,我一直极佩服,而且这佩服的历史也有了三十年以上了。鲁迅先生说:
我一向不相信昭君出塞会安汉,木兰从军就可以保隋;也不信妲己亡殷,西施沼吴,杨妃乱唐的那些古老话。我以为在男权社会里,女人是决不会有这种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