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83-王蒙自述 :我的人生哲学-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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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丢钱包上。嫉妒使人幸灾乐祸,仇恨贤能,坐卧不安,丑态毕露。嫉妒使人产生一种祸害他人的罪恶心理。东北某地一个人的侄子,竟因嫉妒叔叔大酱做得成功而偷偷跳墙跑到叔叔家里往众多酱缸里倒柴油。电视里他对电视台的记者仍是恶狠狠地说:“我让他升升火!”说了一遍还要再说一遍。可惜的是这种侄子在较高层次的人中也有,高级嫉妒者与大酱制造者的侄子并无二致,只是手段上比倒柴油高明一点,而且还要找出一些冠冕堂皇的道理来罢了。
《红楼梦》里的赵姨娘,是一个嫉妒的样板,她做了两个小人儿,写上宝玉与王熙凤的姓名、生辰八字,用针往小人儿心口上扎,这是嫉妒者的典型举措。据说世界各国都有过这种用类似巫术的方法整人的迷信。从某种意义上说,嫉妒是万恶之源。嫉妒给人的负担是太沉重了,给人的阴影是太黑暗了,只有尽量去除嫉妒心,把人际间的难免的不服气引导成为合法的、积极的、光明的与正当的竞争,才算健康。
第二是明朗。善良才能明朗,嫉妒、狭隘、阴谋、怨毒,只会带来黑暗。与嫉妒同样可恶的还有自大狂、自我中心狂。自大狂与自我中心狂者容易变得失去理智,丧失自我控制的能力。他们吹嘘自己、表白自己、自恋自赏、自思自叹、乘着肥皂泡上天,同时急火攻心地攻击旁人,否定旁人,怨恨旁人,要求、勒索、讹诈旁人。过热的结果必然是失望是灰心是悲观厌世是诅咒一切,也就是自我冰冻。
所谓癫狂,所谓狂热,如果表现为艺术的创造,那还是有可取之处的。有时狂热是天才的表现,然而这仅仅限于不存在操作的必要与可能,不存在指导性更不具有指令性的艺术创造。有时还包括某些学术研究或道德的自我完善,仅仅限于不存在以其为楷模为行动纲领的目的即完全非现实非功利的人类活动上。你在狂热中创造的艺术品,提出的新观点也许惊世骇俗,独树一帜,不可替代,至少有比没有好,因为它的存在可以聊备一格。但如果你以这种失控的癫狂来治家交友发号施令,则会变得荒谬起来,不健康起来。
第三是理性与自我控制。我其实是一个性格急躁敏感易怒的人。为此我从年轻时就反复地读《老子》《孟子》中关于抱冲、养气的论述。我也多次听长辈讲“读书深处意气平”的道理。但迄今为止,我的大半生中还是有多次生气上火直至失态的经验。我深深地体会到,不论你有多么正当的理由,怒火攻心永远是一种失败的表现,绝对地属于消极的精神现象,绝对地只能导致丢人现眼的结果。虚火上升,智力下降,形象丑恶,举措失当,伤及无辜,亲者痛而仇者快,这是必然的一连串发展。那么,实在没有控制住,发了火了,生了气了,失了态了,怎么办?无它,赶快降温灭火。这还算我的一个好处,我的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叫做不黏不滞,叫做日月之蚀,叫做迅雷暴雨之后,仍然是雨过天晴。我完全做不到无过无咎,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错就错,变本加厉,讳疾忌医,自取灭亡。
《王蒙自述》 第二部分《王蒙自述》 生命的简单重复与瞎浪漫
八 人生处境论
俗境:生命的简单重复与“瞎浪漫”
在当前人们聚精会神地搞建设的情况下,也许大多数人难于碰到特别的逆境和顺境,更多是一种俗境:工作不好不坏,专业过得去但不出色,也并非全然滥竽充数,客观环境一般化,身体、心情、收入、地位、处境都可以说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这样的日子过得平常、平淡、平凡、平静、平和。这几个“平”其实也是一种幸福一种运气。我国南方就把“平”字当做一个吉祥的字。香港将“奔驰”(车)译成“平”字就很有趣。但这样的平常状态很容易被清高的、胸怀大志的、哪里也放不下的或多愁善感的人们视为庸俗。这样的生活有着太多的重复,太多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太少的新鲜感、浪漫和刺激。静极思动,人们长期处在相对平静的生活中也会突然憋气起来,上起火来。契诃夫就很善于写这种对平凡的小地主小市民生活不满意的人的心态。
这里有一个杀伤力极强的名词叫做“庸俗”。和配偶生活了许多年双方都没有外遇,这似乎有点庸俗。饮食起居都有规律,没有酒精中毒,没有服用毒品,没有出车祸又没有患癌症,这是否也有点庸俗呢?没当上模范,没当上罪犯,没当上大官也没当上大款,没当上乞丐也用不着逃亡,没住过五星级宾馆大套间也没露宿过街头,没碰上妓女也没碰上骗子,没碰上间谍也没碰上雷锋,没有艳遇也没有阳痿阴冷,那怎么办呢?庸俗在那里等着你呢。
对于这样的庸俗之怨庸俗之叹我一无办法。我在年轻时最怕的也是庸俗。写作的一个目的也是对抗庸俗。我甚至认为,许多知识分子之选择革命不是如工农那样由于饥饿和压迫,而是由于拒绝庸俗——随波逐流、自满自足、害怕变革、害怕牺牲等。后来,积半个多世纪之经验,我明白了,庸俗很难说是一种职业,一种客观环境,一种政治的特殊产物。商人是庸俗的吗?和平生活是庸俗的吗?英雄主义的政治与大众化的政治,究竟哪个更庸俗呢?小学刚毕业的人批判爱因斯坦,如“文革”中发生过的,其实令人不觉得庸俗呢。莫非庸俗需要疯狂来治疗?而一个人文博士,刚出炉的PH。D,摆出救世的架势,或是摆出只要实惠可以向任何金钱或权力投靠的架势,究竟哪个是庸俗呢?真是天知道啊。诗是最不庸俗的吗?有各种假冒伪劣的诗,还有俗不可耐的诗人——我曾刻薄地开玩笑说这种诗人把最好的东西写到诗里了,给自己剩下的只有低俗和丑恶了。革命阵营中也有庸俗,除非革命永不胜利,革命永不普及,革命成为格瓦拉式的小股冒险。画家、明星、外交官、飞行员、水兵和船长这些浪漫的工作中都有庸俗者。正如行行出状元一样,行行也出庸俗。想来想去倒是恐怖分子绝对地不会庸俗。而另一方面滥用庸俗这个说法,孤芳自赏,如王小波说的只会瞎浪漫,则只能败坏正常与正当的人生。
庸俗不庸俗主要还是一个境界问题,一个文化素养、趣味问题。与其哀哀地酸酸地悲叹或咒骂旁人的庸俗不如自己多读书、多学习,提高自己的品味,扩大自己的眼界同时理直气壮地在正常情势下过正常的生活。现如今流行一句话,叫做“大雅若俗,大洋若土”。真正的雅并不拒绝至少不对大众/一般/快餐/时尚/传媒/蓝领那样痛心疾首。真正的雅或洋并不会致力于表示自己的与俗鲜谐,特立独行,天高云淡。只有旧俄作家笔下的乡村地主,才会留下十余年前在彼得堡听戏的戏票,时不时地向人炫耀自己的不俗。
俗人并不可怕,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用俗来剪裁一切排斥一切高尚高雅,或者使世俗向低俗再向恶俗方面发展。还有令人起鸡皮疙瘩的是自己已经俗得可以了偏偏以高雅自居,张口闭口都是旁人的庸俗。例如喜爱吃喝,绝非大恶,毋宁说那也是人生乐趣的一部分。因贪吃贪杯而挥霍、而钻营、而丧失尊严、而丑态毕露那就是低俗了,而进一步用大吃大喝为手段结交坏人,共谋犯罪,巧取豪夺,违法乱纪,那就不仅是恶俗而是罪恶了。而如果是自己吃完了立刻抨击吃喝呢?
至少,也还可以提出一个比较易行的建议:培养自己的审美能力吧,不论你的工作你的专业是治国平天下还是宇宙地球,是争夺冠军还是清理厕所,是花样无穷还是数十年如一日,你总可以读点名著,看点名画,听听音乐戏曲,赏赏名山大川,用人类的文化,祖国的文化点缀丰富一下自己的局促的生活吧,用艺术的与自然的美丽来补充一下抚慰一下自己的平凡的日子与难免有时感到寂寞的灵魂吧,这比孤芳自赏自恋自迷强得多啦。
《王蒙自述》 第二部分《王蒙自述》 激情的抑制与理性的选择
激情的抑制与理性的选择
我们常常倾向于过高估计了激情的作用。从我国的戏曲中可以看出我们是一个富于戏剧化激情的民族,动不动是紧锣密鼓、大吹大擂、大忠大奸、气急败坏;动不动是挥刀斩去、一头撞死、当场拿下或立马下跪。也可能日常生活中我们的人民压抑太多,需要在舞台上大轰大嗡一番。近百年中国的剧烈变动与天翻地覆的革命更是充满了激情。也许可以说,没有激情就没有革命。这样的激情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正义的与伟大的。但是仅仅靠激情却无法解决经济与社会建设的诸多问题。1958年的大跃进也是一个充满激情的岁月,叫做“火红的年代”。火红则火红矣,激情冲破天则冲破天矣,三年超英五年超美的雄心壮志却没有能实现,跃进了半天,最后是遍及全国的大饥荒。
到了“文革”当中,感情激情更是提到了压倒一切的程度。林彪说什么学习毛主席著作要带着感情学,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就是提倡蒙昧主义与信仰主义,取消科学的思辨与实践的检验,用愚忠愚孝取代对于客观规律的总结与认识。那时候的口号很多是经不起推敲的,例如一切为了毛主席,例如誓死捍卫中央文革,例如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更要执行。这些荒谬的东西作为理论的命题与政治的口号都是不可理喻的、破绽百出的、根本无法自圆其说的,只能用什么感情云云毫不讲理地硬灌下去。
如此这般,煽情成为我们的不仅是文学艺术而且是社会生活的一个特征。我们的有些会议也是这样的,一个主张应者寥寥,或是众说纷纭,忽拉一下子提出了不少不同见解,于是负责人便大光其火,一发脾气,一通百通,一顺百顺了。这叫人看着有点老孩子气,给人一种始终长不大的感觉。改革开放前的一段时期,我们的政治政策术语有时候相当感情化、文学化、比喻化,如“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和风细雨”,这些更像一个抒情口号或一个修辞方式而不像一条政治路线。而我们的文艺研究却充满着政治术语,如倾向、矛头、影射、用心等,这是一个很有特点也很有趣的文化现象、语言错位现象。
现在弄得我们的文坛与学术论坛也动辄动感情,以澎湃的却常常是简单化的自我化的一厢情愿的抒情代替逻辑的推理与实践经验的分析,动辄作极致语悲情语牛皮语念念有词状,动辄作悲壮状孤独状勇敢状伟大状,却少有什么扎扎实实的建树,我们吃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煽情家的亏还少吗?
正因如此,我们要特别强调理性,强调冷静,强调全面与远见。这不是技巧问题处世奇术问题人情练达问题也不是单纯的智慧问题智商问题,在大言欺世与真实无欺,迎合煽乎与入情入理,风头火爆与埋头苦干,狭隘偏执与海纳百川,盲目哄闹与慎重负责之间的选择,不仅是智商的选择也是人格与道义的选择。
现在回过头来说逆境下的情感控制。问题在于,愈是逆境之下,愈要控制自己不要激动,不要发火,不要过度悲伤,不要过度反应。我无意贬低情感在人生的一切活动中的作用,文章不是无情物,作为一个在文字中讨生活的人,怎么能不要情感呢?然而,任何一个人的情感都不是单一的与单向度的,悲哀之中应该会有一种与之抗衡的提醒自己要挺得住的坚强,失望之中会有一种不甘心的再来一次的顽强,至少会有一种满不在乎的潇洒豁达,愤怒之中会有一种且咬紧牙关的自信,险恶之中除了恐惧也会有一种战而胜之克而服之的决心。正像人会情不自禁地出现消极悲观埋怨直至自暴自弃的不良情绪一样,人碰到了麻烦碰到了不顺利,也会激发出豪迈和英勇、沉稳和冷峻、尊严和侠义、慷慨和悲壮以及不惜一搏、不惜献身,但绝不轻举妄动的浩茫心绪。人的感情其实也是一个或一组杂多的统一,是相悖而又相成的整体,感情也需要一个合理的架构,合理的分布,合理的配置,而不是一味地火上浇油。
无论如何我们可以力争以清明的理性驾御自己的感情,以比较积极、比较健康的感情统领感情的全部,在必要的时候,一个五尺之躯里,可以容纳感情的十二级台风。一个真正的人,一定会寻找到咬紧牙关,不哭不笑而要理解,天塌下来顶得住,打碎了牙齿吞下去的办法。
《王蒙自述》 第二部分《王蒙自述》 “畏惧”是什么?
“畏惧”是什么?
畏惧是一种非常消极的情感方式。畏惧有时成为一种焦虑,就是害怕更坏的事情的发生。然而,事实证明人们恐怕发生的事情多半不会发生,倒是焦虑本身成为对自己的意志的一种摧毁的力量。
然而我又并非完全否定一切类型的畏惧,那是因为,面对历史和社会,面对过去和未来,面对国家和世界,面对无言的宇宙和自然,如果不是心存畏惧,也许我们会变得更加感情用事,更加自吹自擂,更加轻举妄动,更加肆无忌惮和胡作非为。畏惧是什么?畏惧就是心存制约,就是知道有些事自己是不应做不能做的,就是知道世界上并非只你一人存在,就是知道世界上除了你的愿望还有另一种或另几种愿望,除了符合你的方向的行动以外还有逆向的及旁向的努力,事物发展的可能除了你希望的可能以外也还有另一种或另几种可能,就是承认世界的状况并不是决定于你的一厢情愿,于是你会遇事三思,你会兼听四面八方,你会不为已甚,你会留有余地,你会克制自己。畏惧就是知道一己的渺小时间与空间的无限。畏惧也是由于你知道的知识的不足恃,还有大片的黑洞摆在了你的面前。于是,你会时时调整自己而不是独断专行、说一不二、变本加厉、惟我独尊、刚愎自用、自取灭亡。
某种有所畏惧的情绪还在于,无论你怎么样地肯定人生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