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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伊藤左千夫]+野菊之墓-第4部分

小说: [伊藤左千夫]+野菊之墓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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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子的痛苦与悲伤一定比我更深。我离中学毕业还有四五年,而民子却已经十七岁,如果今年有人提亲,父母也允诺,她就不能再拒绝了,想想将来的事,她当然会更加担忧了。当时的我虽然没有想到那么远,不过烙在眼里的民子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即使过去多少年,也仿佛昨日之事般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在旁观者看来,也许觉得这是极丢脸的事,然而对于两个人来说,那真是凄惨而痛苦的离别。没有携手做共谱未来的约定,站在下着绵绵细雨的渡船口,因顾及他人的看法而强忍着眼泪,连一句话都没说便永别了。无情的船顺流而下,不到十分钟便走出五町远,彼此的身影已在蒙蒙细雨中变得模糊不清了。我一时语塞,而民子那垂头丧气、消沉得楚楚可怜的模样,我怎么能忘得掉呢?哪怕想念民子会触怒神明而被立即处死,也阻止不了我对民子的思念。上了年纪之后,也想过,如果那时如此如此做就好了,但当时年轻的两个人,脑子里却没有任何长远的考虑。卖菜的阿七阿七(1666?—1683),太郎兵卫的女儿,1682年因家中火灾避难正仙寺,因为爱慕寺中的生田庄之助,为了与他相见,她纵火烧房,1683年被处火刑。著名作家井原西鹤根据此事创作了小说《八百屋阿七物语》。为了见到日夜思念的人,烧掉房子,而我们却连偷偷打开一扇板门的智慧都没有。如此纯真可怜的恋情,却因为畏惧母亲、顾忌兄弟,甚至在别人面前强忍眼泪,这是多么懦弱的一对恋人啊!

    我到学校后,依然满脑子都是民子,无法自已。在学校想这些事又能怎样?尽管自己会督促自己,却一点用都没有。时不时地,眼前又涌现出民子的身影。走到人群中,好歹还能忘掉,因此,白天我都不会一个人独处。到了晚上倒头就睡。所以,我想着法子到人群中闹得精疲力竭,回来一倒下便睡。就这样,终于到了年底,到了寒假。

    我在十二月二十五日的上午回到家时,整个庭院晒满稻谷,母亲在前面的檐廊下铺着被褥,晒着太阳。母亲说,她最近身体状况不错,哥哥、嫂嫂、男长工和阿增都上山扫落叶去了。阿民呢?我话到嘴边,最后却没有问出口,母亲也故意刁难我似的,什么都不说。我也实在不好意思一回家就急着问民子的事,所以就整理好书房,待在那里。心里想着民子在日落之前一定会回来,便坐立不安地等着。等到大家都回来,终于到了晚饭时间,却仍不见民子的身影,也没有人提半句有关民子的事。于是我猜想民子已经回市川了,可是现在问家人,又觉得不好意思,因此我没有说话,吃完饭就回书房了。

    今天本来是抱着和民子相见的期待回来的,结果却是如此,心中感到无法形容的沮丧与凄凉。尽管如此,却也不能向人倾吐心中的苦闷,只好取出民子的照片来看,心情依然无法排遣。由于不想被人笑话因为民子而变得闷闷不乐,好不容易提起精神,走到母亲的枕边,说些学校的话给母亲听,直到深夜。

    隔天早晨九点左右,我起床后,母亲还在睡觉。我走到厨房一看,其他人都上山干活去了,只剩阿增一个人收拾厨房。我洗完脸,也没吃早饭,就到后院的菜地去了。秋天我和民子一起摘茄子的菜地,如今已长满了一片葱绿的青菜。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脑中描绘着民子的身影,沉浸在回忆里。

    “政夫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啊?”

    阿增突然从背后走到我的身边说。我只讲了几句寒暄的话,阿增却突然拉着我的手边说“再过来一点,坐到这里来”,边在堆了草堆的地方坐了下来,同时也叫我坐下。

    “政夫……民子真的好可怜,姐姐真是个用心不良的人,太坏了,我也不想再待在这个家里了。明明知道政夫你昨天要回来,姐姐却故意找一大堆借口,前天把民子赶回市川去了。她讽刺民子说:你是在等某人回来吧,盼着思念的人回来是吧……之类的话,把民子都弄哭了,好像对你母亲也说了难听的话,民子在前天上午走了。你若是前天回来的话,就可以见到民子了。政夫,我觉得民子可怜得不得了。自从你不在家,民子几乎每天过的都是以泪洗面的日子,她说想写信给你,可是自己又写不好,所以觉得很懊恼。接连三个晚上,她都捧着砚台和纸跑到我房间来哭。民子刚开始也瞒着我,不过到了后来,再也瞒不住了。我也不知为民子哭了多少次……”

    仔细一看,阿增已簌簌地流着眼泪。阿增到底是善良、亲切的女孩,虽然看到我和民子很要好,会嫉妒,由于本性不记仇,只有民子一个人时,就跟民子相处得很好;而我变成一个人时,又替我担心。

    后来阿增还给我讲,我不在时,民子如何被母亲责骂的事。事情大致是这样的:不管心术不正的嫂嫂说什么,母亲疼爱民子的心丝毫没有改变过。不过,对于娶大我两岁的民子做媳妇一事,却无论如何也不答应。此外,嫂嫂也不时地煽风点火,她为母亲出主意说,如果不想让民子做她儿媳,就必须设法破坏我和民子的关系。由于母亲和嫂嫂都有这样的想法,因此都拐弯抹角地讽刺民子说:再怎么喜欢政夫,你们也绝对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民子从早到晚都闷闷不乐的,已到了众人皆知的地步。她经常忘事,叫她也是老半天不答应,因而常常惹母亲生气。我离家二十天后,十一月初的时候,民子要和家里其他人一起到田里干活儿。母亲吩咐民子先把客厅擦干净,把晒在院子里的席子收进仓库后,再到田里去。民子在擦完客厅,不小心竟忘了收拾席子就跑到田里去了。偏偏不凑巧,那天下起雨来,把近十张席子全都淋湿了。民子在下雨时虽然想起来了,却已经来不及了。回家后马上向母亲道歉,可因母亲心中已累积太多平日对她的不满,就痛骂民子说:

    “并不是我心疼这十张席子,这都是因为你忽视我的吩咐才弄成这样的。原来的民子并不是这样的呀!胡思乱想,别人说的话都听不进……”

    民子到母亲枕边,两手扶地赔不是说:都是我不好,请原谅我吧……这么一来,母亲又斥责说:又来了,又何必像外人那样再次谢罪呢!民子就再也受不了了,哇的一声哭倒在地。如果民子只是哭哭而已,那也不会有事,因为民子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眼睛变得又红又肿。另外,母亲半夜醒来,几次听到民子的哭声,这下子母亲更生气了,把阿增和民子叫来,用颤抖的声音说:

    “如果只有我和民子说话,我不知会说出多么难听的话,所以阿增你也来听听。民子昨晚哭了一整夜,想必是昨天我责备了她,她觉得委屈吧?”

    民子虽然哭着说不是那样,母亲根本听不进去,热泪盈眶地说:

    “或许我责骂得是有些过火了,但民子你也不必感到这么委屈吧!仔细想想,我觉得很痛心。我并不是要卖人情,话说回来,你虽是外人,可是,你还是婴儿时,就经常到家里来,和政夫各含一个乳头长大,阿增来了之后也是,东西有两个,就各分一个;有四个各分两个,连做衣服也是他一件,你一件,丝毫没有过区别对待。你把我当成了亲生母亲,我也把你当做是亲生骨肉,甚至连外人都以为你们俩是亲姐弟。这一次,我只责骂你一次,你就如此懊恼,半夜哭个不停,如果让市川的人知道了,还以为齐藤伯母说了多么恶毒的话呢。十几年来,我一直都把你当做亲生女儿,就因一次责骂,便全都忘记了,真是让我感到痛心!难道所有人都是这样吗?阿增你说,是我过分,还是民子不讲理,啊?阿增!”

    民子不顾一切地抱住阿增的膝盖,哭着说:

    “阿增,快替我向母亲解释!我并没有那么狂妄的想法。昨晚哭成那样,全都是因为觉得自己不好,全都是因为我太不小心。阿增,快替我向母亲好好解释……”

    阿增也哭着解释说:

    “母亲您生气固然是有道理的,可是在我看来,您也有点误会了。多年来您一直疼爱阿民,应该很清楚阿民的性情吧?我也在这儿寄宿了一年,觉得阿民真的是一个又和蔼又温顺的人,并不是那种只因被您稍微责骂,便懊恼大哭的人。也许我说这种话有点不合适,可是政夫与阿民的感情那么好,却因某种原因突然分别,因此阿民才变得毫无精神。连树叶沙沙作响也会为之叹息,听见乌啼也会落泪,一碰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刚好在那种时候,被您严厉申斥,当然就泪流不止了。母亲,我认为事情就是这样。阿民决不是那种挨了骂就感到懊恼的人。像阿民这么温顺的人,被您骂成那样,太可怜了。”

    原本就不讨厌民子的母亲,马上变得温和地说:

    “没错,听阿增那么说,我似乎误会她了。多亏阿增提醒,我的心情好多了。阿民,好了,别再哭了。阿民也挺可怜的,政夫只不过是去了学校而已,年底就会回来的。阿增,你今天别去田里干活了,给我们做些好吃的吧!”

    那天,三个人数次聚在一起,做了各种点心,边喝茶边聊天,整整一天,都在愉快中度过。这天民子也不同于往常,高声大笑,显得很有精神。其他人说什么,母亲都能理解阿民,只是嫂嫂经常说这说那,终于在我回家之前,把民子赶回市川去了。阿增说完这一大串话,便马上回去了。

    原来如此啊!不用说嫂嫂,连母亲的心意也已如此,阿民那小小的希望等同于破灭了。无法消遣内心的不安,除了哭泣别无办法了吧。被母亲骂成那样呀……哭了一整夜……原来是这样,我禁不住再度泪水盈眶,泪流不止。我泪流满面地呆呆地站在那里,早餐也没吃,一直在菜地里徘徊到中午过后。

    事情变成这样,突然起了不想待在家里的念头。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在年底之前,回学校去,可是也不能这么做,好不容易克制住,一过完年,过了元旦,第二日一大早就回学校去了。

    这回走陆路,先到市川,再从市川坐火车。虽然路过民子家附近,却因害羞没到民子家去。而且我想,如果到民子家去,也许会使民子难堪,好几次都想去,最后还是没有成行。

    想一想,人生境遇真是变化无常。那年以前也是如此,如果民子没有到我家来,星期日我就会去民子家。我到了民子家,其他人都不找,总是问:

    “奶奶,阿民人呢?”

    甚至被人讥笑:瞧!那个“阿民呢?”的来了,有时我去的时候,民子正好在院子里采菊花。我叫了声民子过来,就强拉她到后院,两个人合力搬出十二尺长的梯子,斜靠在柿子树上,让民子扶着梯子,我爬上去摘六个柿子下来,分给民子一半,民子却说一个就够了,我就带着另外五个从后门跑回家。这个时候,户村家的人都会说我很坏,只有民子一个人笑嘻嘻的,不说我的坏话。我们是这么亲密无间,但自从知道情为何物之后,就连经过市川的街道,我都会感到不好意思。

    那年暑假,我没有回家。本来年底也不想回家,因母亲写信来说,一年一度的新年,哪怕回来一两天也好。我在除夕夜回到了家。因为阿增也只干到年底就回家不干了,所以我连说话的对象都没有,只待了元旦一天,第二天就想回学校,就在我要出门的时候,母亲简短地说了一句:也告诉你一声,民子嫁人了,去年农历十一月的事,婆家也在市川,听说很富裕。我应了声“这样啊”,就出了门。

    民子出嫁了,听到这句话时,我镇定得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然而,却丝毫没有动摇我对民子的思念之情。其中或许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总之事实就是那样。我毫无理由地坚信着,不管民子处于何等境遇,思念我的心绝对不会变的。不管她嫁人与否,民子依然是民子,就如我想念民子的心丝毫没有改变一样,想必民子也是如此。这种信念如同磐石一般,让人毫无畏惧之感。正因为如此,听到民子已经出嫁,也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不过从那时候起,有了以前不曾有过的想法。我不由地想象民子变得无精打采、面容憔悴、郁郁寡欢的模样,觉得阿民可怜的想法也日益强烈。因为这样,即使到学校去,也和以前完全相反,以前是尽量往人群里钻,以疏解苦闷;现在却尽量避开人群,独自享受着思念民子的快乐。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茄子田里的时光、棉花田里的时光,十三日晚上寂寞的风、还有在矢切渡口离别时的情景,自己安慰着自己。只要想着民子,无论何时,心情就会变得愉快。当然也有悲伤的时候,但是只要大哭一场,心情也就会变得舒坦。想念民子,我的课业成绩反而会变好,这真是不可思议,不知是什么原因,但我真的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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