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27-文学新书评(2004~2005)-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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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相信,《桃之夭夭》是记忆和经验里的上海。
能够把一直生活其中的城市写出全新的气质来,再一次证明了王安忆敏锐的观察力和深厚的文字功底,而创作上的“背离—回归”,显示出她不断探索和超越的自我要求。在对现实生活作了冷静深入的描绘和批判后,王安忆又转向对美好人性的挖掘和赞美,在当代小说(尤其是城市小说)中,《桃之夭夭》的文学价值和社会意义都将是非常重要的。
(原载《南方文坛》2004年第4期)
第一部分 长篇关注第8节 漫游人生的精神苦旅
漫游人生的精神苦旅——读徐星的《剩下的都属于你》
李红真
徐星的长篇小说《剩下的都属于你》只有10多万字,却耗时多年。从发表于80年代的第一部算起,写作的跨度长达20年。但是基本的人文主旨却没有变化。这就是对于社会公正的诉求,对于文明的质疑与反抗,对于真情的渴望与对于生命价值的追问。而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以漫游的形式组织起来、前后呼应、文气贯通,丝毫没有因为写作时间的间断而影响到叙述的连续性。不仅主要的人物从始至终都保持了反文化的流浪汉姿态,而且低调的叙述语言和智慧的哲理思辨充满了反讽的幽默感觉。成功地逃离了各种文明的话语陷阱之后的喜悦,和面对生命价值的虚无感,相反相成地推动着故事的讲述。而人生值得珍重的只是一些记忆的碎片,使徒劳的生命之旅满怀欢欣。因此,尽管他被人们赋予各种命名,但却不是一个悲观恨世的人。故事层面的写实笔法和思想层面的怀疑精神,通过深度的心理体验,诉诸于充分个性化的语言,使得整部作品浑然天成。
主人公的足迹从北到南、从东到西,从亚洲到欧洲,深入到社会的底层和文明的各个角落,单纯而犀利的目光在各种话语的缝隙中洞察着历史的残酷和人性的荒谬。时间的跨度则穿越了半个多世纪,概括了一代人成长的过程。这使这部以漫游为主要情节的小说,具有了成长的意义。而作者对于各种文化规范的审视与嘲弄,则是一种反成人札的结构方式。正是这一点使这部小说获得自己独特的精神品格。
徐星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着世界,个体的生存是他基本的视角。无论是从童年到青年本土生存的物质匮乏和精神的压抑,还是成年以后在域外的感受,都借助于个体生命基本处境的描述,成功地完成对于各种意识形态的解构。而且,难能可贵的是,他在看似冲突的话语系统之间发现了同构的关系。无论是东西方社会都存在的阶级差异以及由此形成的权力关系,还是不同的意识形态状况所基于的共同的仇恨内趋力,都揭示了文明的缺陷与人性的黑暗。还有战争的正义性,伟大人物的历史功过,普通人生命的价值与意义,以及自我与他人、自我与社会的关系,等等,这些生动地揭示了历史的荒谬、社会的荒谬和人性的荒谬,因而超越了种族与文化,也突破了东西方的两项对立。这就使主人公的漫游,具有了寻找的普遍哲学意味,而夹叙夹议的演述方式,也使第一人称的叙事人带有了玩世的智者特征。
这个无所认同的怀疑主义者,象征着在现代社会中找不到精神归属的民族尴尬的文化处境。他渴望在传统思想中找到归宿,但是一无所获。于是有了在进藏的途中,对于神佛的嘲弄;在藏北高原经历心理死亡时,对于庄子的辩难。而结构全篇的两个主人公近似于同性恋的友谊,除了可以看到从《堂·吉可德》到《哈克·贝思流浪记》的原型之外,也更多地传达出乌托邦式的理想。尽管最终以死亡消解,主人公陷入巨大的孤独感中,但是情感的深度震撼,却张扬了一种永恒的人性理想。
徐星对于文化的种种怀疑,都是基于个体生命的存在价值。他以传奇的故事揭示世界不可理喻的残酷,以反讽的基本态度完成对于故事的讲述。将两者骨肉相连的血脉则是顽童式的感觉,展示出最为个性化的徐星风格,而区别于同一理想背景中的其他叙述。首先是对于身体的感觉,这是他自我意识生长的起点,两个主人公都骨瘦如柴。其次,则是对于浑朴的自然的感觉,这是他自我意识的外延,诸如对于西藏高原空气和天空的赞美。而处于两者之间的城市,则在由点到面的联想扫描之下获得不同的质感。他把站在高楼上俯视的大片灰色平房的屋顶想像成沼泽,而在夏日傍晚聚集在一起乘凉的人群比喻为蠕动着糜集在一起的微生物。称千百年来遗留下来的平房是城市的溃疡,而对它们的拆除则是强行剥夺记忆。残留的小胡同则是城市的肠子,印证着豪华之下的糜烂。他把西方现代工厂中高度自动化的流水线比喻为不知是什么庞大动物的大肠,把自己所处的尽头比喻为屁眼。他从大自然中归来时见到的西方大城市,是一堆没有生命的几何体。这样的想像力中,包含着以生命为本的人文理想,也蕴含着对于东西方文化不同方式的情感疏离。这使他的思索得以穿越阶级、社会。
(原载《书摘》2004年第11期)
第一部分 长篇关注第9节 分裂不可弥合—读《万物花开》
南帆
《万物花开》的前言就是一句话:“无论如何,我就是大头。”我更想说的是:无论如何,这是一部有些奇怪的小说。
大头是《万物花开》之中的主人公,脑子里长了五个瘤子。他在一百多页的小说里逛来逛去,最终逛进了监狱。很久以前,大头这个位置上通常呆着一个不无神经质的女人。古怪,神秘,魅惑;窗帘背后传来一阵阵尖叫、呻吟和呼喊。现在,林白把这个女人支开了。“她们生活在我的纸上,到现在,有十多年了吧?但她们说不见就不见了,就像出了一场太阳,水汽立马就干了。”林白擅长种种妙喻,她把那些古怪的女人比拟为阳光之下蒸发的水汽,这的确颇为传神。人们立即明白,《万物花开》不同寻常。那些女人走了,大头来了。
那一批女人做了些什么?《一个人的战争》。独自在房间里。《说吧,房间》。古古怪怪的梦。飞翔。《守望空心岁月》或者《致命的飞翔》。城市里曲曲折折的街道和某一扇谜一样的大门。或许有一条马路通向郊外,但那里是地下河进入冥界的入口。总之,逼仄的空间,神秘的声音,不明的惊恐或者血腥的对决,任何时刻都存有一种紧张。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或者一个风度优雅的女人,她们无一例外地向男性背过脸去——她们宁可凝视镜子里的另一个自我。男性中心的文化氛围之中,女人的形象警觉地绷得紧紧的。
然而,《万物花开》到来了。一根无形的弦突然松弛了下来。小说的第二部分标题是“游荡”——“游荡”的脚步声也适合于形容回响在小说内部的不紧不慢的节拍。大部分事情发生于乡村野地,浓郁的油菜花气味冲淡了迫不及待的心情。大头是一个脑子长瘤的男孩,朝不保夕;于是,他可以坦然地徘徊在功名利禄的枷锁之外。简言之,大头是一个不被现代社会所接纳的局外人。他眼里的世界没有那么多紧迫的事情。大头居住的地方称作王榨村。这个村里的人只会偶尔地杀入现代城市,打一阵子工,做一做妓女,偶尔有一单生意,捞到些许便宜就撤出来。他们不习惯现代社会的严密结构和不可逾越的科层制度,不习惯法律条规和人人遵循的作息时间表。王榨人生活在自己的日子里。“在王榨,好玩就行。”王榨人的乐趣是打架,闲逛,骂仗,制造一些风流韵事,或者几天几夜不歇气地打麻将。他们对于生命保持了某种任其自然的轻松。知识分子的追问、思辨、科学精神以及各种沉重的社会问题与王榨无关。大头脑子里的瘤子发作的时候,他会痛得在地上打滚。这时,他奶奶只能拉长声音喊一阵:——哎哟喂——我伢伤心——我伢痛死了——她相信算命先生的活:大头是神仙的道童,到人间托生转劫,花完三万块钱就会死去。神仙,冥界,万物有灵,轮回报应,这些古老的想像仍然很大程度地主宰王榨人。
什么叫做任其自然?这就是坦然地认同自然的节拍、韵律、生长成熟的方式和演变之道,放弃种种人为的改造或者形形色色的严苛规范和纪律。人们曾经把社会和历史搬到各种理论实验室给予解剖,经济基础、上层建筑、阶级、阶层、资本、市场、左派或者右派以及革命或者保守主义者均是解剖所依据的一系列著名概念。任其自然就是退出这些概念,承认诸多现象的天然形态,宠辱不惊。
毋庸讳言,《万物花开》的一个集中主题是——性。性历来是社会文化的聚集点。迄今为止,道德、伦理、心理学或者社会学的一系列规范严密地控制了性的解释、交流、快感和义务。性的禁忌曾经是历史上最为严厉的条款。某种意义上,性的禁忌是人类脱离动物、走出自然的重要条件。然而,《万物花开》隐含了一个相反的顺向:把性归还自然——把性视为一个自然的范畴。性嵌镶在自然的蓬勃生机之中;性是繁殖,是快感,是诱惑和吸引,是万物生长的激素。风起云涌,花开花落,自然拒绝种种人为的封锁。
人类正在锲而不舍地把自然改造成人工世界;另一方面,人类又时常察觉理性的乏味,不断地用间歇性的放纵和狂欢温习自然的脉动。性始终是一个被改造的对象,也始终是一个反抗改造的对象。《万物花开》又一次发出了反抗的呼吁。
《万物花开》的许多段落赤裸裸地写到了性的身体、性生活、性器官。一个有趣的修辞现象是,大自然的植物时常在性话语之中充当比拟。山上的枫树见了木匠就扑通扑通地倒在地上,争先恐后地让木匠制作成婚床。“床板夜夜不息。响得吱吱咯咯的,好像是一片欢呼和鼓掌。”形容婚床上新娘、新郎的身体,种种充满液汁的瓜果蔬菜构成了一系列气息清新的比喻。一截长莲藕,半截南瓜,两只白梨,胡萝卜,大白菜,微红的樱桃,裂开的石榴,如此等等。这时,性或者交媾不再是卧室里的一种鬼鬼祟祟的秘密活动,不再是排场的婚礼包裹的政治、财富交易。性成为大自然之中万物生长、拔节、开花的一个组成部分。这是一种解放,一种天然之举。油菜花开的时节,村里一个得了花痴的女人钻进了油菜地里,在肥沃的土地和繁茂的植物之间获得了巨大的性快感。“春天的风从大河一路吹过来,裹挟着广大的油菜花,浩浩荡荡。从她下体的开口进入,犹如千军万马。春气使她的肉体胀鼓鼓的,一会飘到了天上,一会又颤抖着坠地。”尽管这种露骨的描述可能使许多人感到不适,但是,人们必须看到,《万物花开》之中的性点缀在土地、油菜花、春天的节气以及多汁的果实之间,欣欣向荣。以往,林白笔下的性常常是一个令人不安的幽暗疆域,这里包含了对抗、阴谋和勾心斗角。现在,性成了自然,成了阳光下的产物。
自然是博大广阔的。这意味了性无所不在。《万物花开》之中出现了各种动物的性活动。狗,蜻蜓,蚂蚁,猪,鸡或者麻雀,它们都在自由自在地交媾,繁衍不息。人们甚至会惊奇地看到,小说之中居然出现了一张男凳子和一张女凳子。“一只小小的马鞍凳从刨花中跳出来,它长着腿。两腿之间有一节长出来的东西。……它那长出来的一点正是它的木鸡鸡。”“刨花从顶部分开,一只凳子弹了出来,它一头的凳面裂了一道小小的缝,当然,这就是女凳子了。”“男凳子踩上了女凳子,它们叠在一起呆了一小会儿,然后男凳子跳了下来,重新在院子里面走来走去。”显然,这时的性是一种不可遏止的自然节奏。只有这个意义上,人们才可能接受一个不无诡异的片断——黯淡的月光之下,大头在晒场上与一只小母牛交媾。
林白肯定意识到,她曾经被视为女权主义作家的代表人物。林白或许有意改变视域——她不愿意再对那一批古怪的女人言听计从了。这部小说的许多段落有意转达了男性的基本感觉,特别是一些与性有关的动作和体验。尽管如此,我仍然觉得,这部小说的基调是母性的。这里的性与繁殖、丰饶、肥沃联系在一起。小说之中有一节专门写“各种花”。《万物花开》——如同许多人所意识到的那样,“花”在某些场合被看作女性性器官的原型。
既然性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行为,这个村子里的男男女女在性爱方面就不会那么严谨。他们似乎持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因为村子里有著名的四大婊子,十六岁以上的男性已经不可能还是童男子。男女之间可以随时扯出被窝里的事情开玩笑,斗一斗嘴皮;一时兴起,找个地方苟合一回也算不了什么。丈夫或者妻子发现了对方的私情,通常也就是骂一场或者打一架就算完事——这不会导致更为严重的家庭危机。如果性没有纳入忠诚或者坚贞这一批深奥的文化观念,如果性的背后没有家族的荣誉或者财产纠纷,那么,谁与谁睡了一觉的确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只要当事人愿意。谁会计较树上的花朵落到了地上或者溪里的一条鱼有了外遇呢?“大家喜欢堵门口,抓着了一对男女就像过节一样,全村都喜气洋洋的。”按照《万物花开》的叙述,王榨这个地方没有人像知识分子那样一本正经地谈论“爱情”,也没有非谁不嫁或者非谁不娶的旷男怨女。人们在性爱方面保持一种乐天的做派,一种游戏的兴致。几个风流女子利用床笫之事收取少许费用,这也没有引起多少反感。这些费用是爱意的表示,还是算出售商品的价格?王榨的人似乎还没有耐心到详细地分辨这种问题的时候。中心地带的意识形态抵达这里已经是强弩之末,各种观念、含义稀薄,或者走样曲解。王榨人只是随手拾起几个观念,根据自己的心意给予改造,解释、描述或者创造他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