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势中原-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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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祝同脸色非常难看。这些天这个问题把他折磨苦了。从内心讲,他怀疑刘伯
承会退向河北,空中、地面得到的情报也证实了他的怀疑,但他又分析不出刘伯承
“南窜”的目的何在。为了不使会战再次失败,再次辜负总裁的厚爱与期待,顾祝
同离开了远在后方的徐州指挥部,在商丘住了数日,又移至郑州亲自坐阵部署鲁西
南各路兵团。越接近战场,越感到有重新估量共军战略企图的必要。他匆匆返回徐
州,在电话里向蒋介石做了汇报。
蒋介石语气生硬、不耐烦:“身为将帅,最忌三心二意。曹操用兵最大长处是
‘得策辄行,应变无穷’,‘见敌之虚,乘而勿假之’。刘匪之虚已经暴露,就要
乘势追歼,不给他以逃窜的机会。他们忽北忽南,是迫于我五路大军的威胁,怕被
会歼于黄河滩上。告诉罗广文,他的使命只有一个,就是穷追猛打,刘伯承跑到哪
里就追到哪里,直到全部歼灭。这种时候还讨论共军要干什么,要逃到哪里去,毫
无意义,更无此必要。你说他要逃到哪里去?我看刘伯承自己也未必知道。这叫抱
头鼠窜,慌不择路!”
放下电话顾祝同已是满头大汗。一连数日,上报情况均由郭汝瑰代行,唯恐再
触犯了总裁。
现在顾鸣歧又提出这个问题,委实令他烦恼。他坚决地对郭汝瑰说:“你速令
邱清泉兵团堵住黄河各渡口,罗广文兵团仍追击南下之敌。把这两头堵住,就很有
可能逼迫共军与我在鲁西南决战。不堵两人,南面出了问题不得了,北面出了问题
更了不得。刘伯承真要是退回了河北,我们就要承担抗命之罪!”
言毕,他使劲拍打了一下沙发扶手,烦躁地走出指挥室。
郭汝瑰下达了命令,转身对顾鸣歧说:“这个鲁西南乱如团麻,陈毅的四个纵
队又掺和进来,真真的一个迷魂阵!”
“‘军中闯将军之命,不闻天子之诏。’鲁西南的乱是自乱,兼听则明、则清
嘛!”
郭汝瑰看了顾鸣歧一眼,谨慎答之:“‘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
于狐疑。’因此,决策人的专断也是必要的
顾鸣歧还要说下去,徐州陆总副司令韩德勤走进来。连日的山东奔波,使韩德
勤脸上暴着风割日晒的白皮儿。他笑嘻嘻地坐在沙发上,两条腿跷上扶手,很惬意
的样子:“昨夜一觉到天亮,睡得香!”
郭汝瑰递上一杯浓浓的六安瓜片:“副座劳苦功高,好好休息几日吧。”
韩德勤从衣袋里摸出一只精巧的酒瓶,一仰脖儿,喝了一口,擦擦嘴角,说:
“诸位,有兴致没有?纯正的洋河大曲。呃?墨三呢?”
“总座刚出去。”
韩德勤看了看一直沉默不语的顾鸣歧:“高参似乎闷闷不乐?”
顾鸣歧苦笑:“又有什么可乐的呢?我又没有副座的雅兴。”
“境由心造嘛。我要没这点儿本事,早愁白了少年头。”
韩德勤这年55岁,长顾祝同一岁。他是江苏泗阳洋河镇人,从陆军小学开始,
就与同乡顾祝同在一起,关系甚密,结为“把兄弟”。以后两人又同考人保定军校,
立下誓言:有福同享,有罪同当;谁将来在仕途上有作为,一定相互提携,并足长
进。
顾祝同不食前言,飞黄腾达不忘同窗厚谊,一直把这位不怎么走运的韩德勤放
在左右。内战开始,顾祝同任郑州“绥靖”公署主任,韩德勤任公署副主任;后成
立陆军总司令部徐州司令部,顾祝同任总司令,韩德勤任副司令。
这位副座确属乐天派,抿几口小酒,更悠悠然如神似仙,言谈举止随随便便,
无拘无束,因此下属在他面前也较随便,甚至冒犯几句,他也不放心上。
韩德勤又喝了口酒,问:“鲁西南又有什么不妙吗?”
不待回答,又道:“统兵决策本来就是件头疼的事,加之对手又是刘伯承,头
疼更加三分。郭汝瑰,听说你见过刘伯承?”
郭汝瑰本来就有“通匪”之嫌,最忌这种话题,忙道:“仅仅是见过一面,如
此而已。”
郭汝瑰四川铜梁人,在中学读书时就知道四川出了个无敌将领刘伯承。真正见
到刘伯承是在1946年。作为工作人员,他参加了“国、共、美”三方的军事调处工
作。为调停内战,郭汝瑰随军调小组出巡各地,3月3日由徐州飞赴太原,中途在新
乡停留,见到了刘伯承。郭汝瑰脑子里的刘伯承是个瘦长多智的形象,真实的刘伯
承的伟岸沉默之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由于是中途暂短停留,以致郭汝瑰没有机会
对这位久已景仰的将军说一句内心激动之语。3月4日,他们到了中国共产党的首府
延安,领受了西北的苦寥,也看到了一个充满活力的新天地。朱德总司令设茶点招
待,除糕点之外,还有牛奶。马歇尔惊喜地问:“哪来这么多牛奶?”朱德微笑作
答:“我养了一群奶牛。”郭汝瑰“哟”了一声,这实在是大令他吃惊了:赫赫总
司令竟养了一群奶牛。
虽然军调最后以失败告终,但此一行的印象对郭汝瑰太深刻了,任日后风云变
幻无法磨灭。蒋介石的独裁和国民党内部的腐败及派系斗争愈烈,郭汝瑰内心的痛
苦愈剧。奇妙的是,风传郭汝瑰“通共”最甚的1947年,也是郭汝瑰“一年三迁”
飞黄腾达的一年。这使这个貌不惊人。精明超群的郭汝瑰涂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恨得一些同僚背后称他“郭小鬼”。
是人,是鬼,还是神,没人弄清楚。郭汝瑰自知临渊薄履。谈吐更加小心谨慎。
韩德勤见郭汝瑰对他的话很敏感,宽厚地笑笑,说:“刘伯承任川军第2混成旅
的团长时,我任他的中校团副。有一天野外演习完毕,回到驻营地的途中,他说:
‘开进就是向敌前进。’我说:‘不是,这是个有一定战术含义的术语,是行进间
对敌阵地进攻。是到达敌炮火有效射程时,指挥员一面在前卫掩护下进行侦察,定
下决心,一面令行军纵队向前集结,以便指挥员定下决心,下达命令后,即可迅速
展开的一个战术阶段。遭遇战就省去了这个阶段,由行军纵队直接展开。’刘伯承
未反驳,也未表示同意。回营时,因天气热,我们身上都湿透了。我忙着擦身换衣,
还未完,刘伯承进来了,一身汗透的衣服还未换,手拿一本翻开的书,指着对我说:
“开进的意思,我未弄清楚,恐怕还有许多人不清楚,你把这个军语通报全团吧!”
顾鸣歧说:“久闻刘伯承满腹经纶,原来治学如此严谨、虚心。和这样的对手
交战,若不用心研究,恐怕……”
次日,《中央日报》刊登了邓文仪就中原情势、重点进攻以来的东线情势发表
的讲话:
山东共军败北,已了若指掌,为策应山东而窜扰鲁
酉南之刘伯承残部又陷入泥潭,一部在黄河南岸成了死
棋,一部在单县、曹县、虞台仿惶,一部抱头鼠窜误入
睢杞包围圈内。强大国军已完全控制鲁西南局面,最后
决战即将展开,聚歼顽敌计日可待。此乃委员长之英明
决策,顾总司令亲自指挥者。
顾祝同扔下报纸,微合双目,戴一粉红钻戒的手指轻轻敲着沙发扶手,敲出的
点子是三步舞曲华尔兹。舞场是久违了,但他此时的感觉就像是在一面宽不盈尺的
鼓上跳舞,真乃举步维艰,心慌神乱,稍有不慎,就有失足千古之危。昨夜难眠,
他提笔写了一副门桅——老之将至。对着这四个字独坐很久,他抗拒着心理上的老
化。仅仅是一年前,总裁命他坐镇徐州,统一指挥徐州、郑州两“绥靖”公署的部
队。那时的他踌躇满志,一到任,就把所辖24个整编师60个旅、45万兵力分为三个
机动兵团,以汤恩伯、王敬久、欧震分别为第1、2、3兵团司令,大有一举踏平山东、
气吞中原之势。转眼一年过去了,这个人称国军“八大金刚”之一的顾祝同,脑门
上的华发脱落殆尽,深深浅浅的碎纹爬满了眼角,而辖区的局面却未见改观。难道
真的老了吗?如果说镜子里的他还不足以证明“老之将至”,那么指挥台上的电话
机也让他充分意识到了自己的衰老——每一声电话铃响,他都为之一震,既怕前线
传来噩耗,更怕总裁来电质问。身为统兵数十万的大帅竟如此心态……唉,老了!
郭汝瑰走进休息室,惴惴不安地报告:“钧座,空军报告,刘伯承的先头部队
出现在太康、柘城一线。”
顾祝同一下子睁开眼。
顾鸣歧急匆匆走进来:“总座,种种迹象表明,刘伯承确实在战略转移!”
顾祝同:“怎么个转移?转到哪里去?”
郭汝瑰:“我看有两个可能:一,转向豫皖苏;二,转向豫西。近日陈赓扬言
要由晋西南渡河,与刘邓打配合。”
顾鸣歧:“无论怎么看,刘伯承决不会再退回黄河以北。我们应该立即把几路
兵团压过去,围堵包抄。再这样北一股南一股,防北又防南,南路军受命近敌又不
敢全力压上,最后岂不弄个鸡飞蛋打?”
顾祝同抬起身子想站起,不知想到什么,又卧到沙发里,那只手依然敲着扶手,
节奏不紧不慢。
“钧座,还是要报告主席。现在不说,将来出了大纰漏,责任还在徐州司令部。”
郭汝瑰声音不高,分量很重。顾祝同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深深叹口气。郭汝瑰知
道话是听进去了,只是有难处,便又遭:“钧座,我向主席禀报、”
“好,很好。”
顾祝同的背离开沙发,十分感激地看着郭汝瑰。
郭汝瑰走回指挥室,沉思片刻,拿起通往南京的电话,向蒋介石报告:“刘伯
承、邓小平所率主力已过陇海路,似有被迫窜人或穿过黄泛区迹象,不能完全排除
向东或向西流窜。”
蒋介石说:“很好,很好。刘伯承进入黄泛区便是越过生线进入死线。40里泽
国,前无接应,后无补给,又是极端疲惫之师,无疑是慌不择路才有此举。严令部
队穷追不舍,他是过不了沙河的。东面有津浦路,西面有平汉路,量他也飞不过去!”
顾祝同已经坐在指挥室里,情绪大见好转,眼睛也有了活力。
顾鸣歧说:“刘伯承真要过黄泛区必是有准备,很难说他就过不了沙河。”
顾祝同问:“依你之见呢?”
“从陇海路抽出两个师乘火车南下,直插沙河南岸待敌。”
“穷追之外再加一堵,很好……”顾祝同突然又转念,“不能不留后路。万一
刘伯承打回来,或陈毅出兵背后,陇海路抽走两个师,岂不铸成大祸?”
郭汝瑰心里好笑,刘伯承真真的把个顾祝同诈成了惊弓之鸟,
这次顾祝同亲自向蒋介石禀报了他的想法。
蒋介石说:“你考虑得周密。不过,不必太过虑。只要锁住平汉路,陈赓过河
也没什么作为,他不能会合刘伯承,刘伯承也休想会合陈赓。只要加强追歼兵力,
两厢不必多顾忌。你的毛病就是优柔寡断,致命的毛病!”
放下电话,顾祝同狠狠瞪了顾鸣歧一眼。
豫东 黄泛区 1947年8月17日
宇宙洪荒,混沌初开。岁月一下子从将士们的眼前倒退了5千多年,他们看到了
司马迁《史记》中描述的远古时代:汤汤乎洪水滔天,浩浩乎怀山裹陵……
举目茫茫一片,四望苇草蕃芜,极目处或一株枯树梢露于黄沙滩头,或一座屋
顶小岛般“浮”在水中。野雁、老鹰“刺棱”从苇草深处飞起,一两声啼鸣,反衬
出无边无尽的凄凉和幽静。
10年前蒋介石为抵御日本人,一个炸坝命令,河南、安徽、江苏三省125万生灵
被推入洪水之中。曾经是村镇密布、桑陌交织、人声笑语、鸡鸣羊叫的锦绣田园葬
于水底,89万人死于非命。当年的《中央日报》报道这一惨景日:“洪水猛溢,尸
漂四野;赤地千里,饿殍载道……”
今天,凄凉的黄泛区在沉寂了10年后第一次有了生气。步兵、骑兵、炮兵、辎
重、担架、大车一齐走人黄水,形同潮汐后赶海的人群。哗哗啦啦的膛水声,吆喝
牲口的急促呼喊声,各种车辆泼搅泥水的轰鸣声,混合成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千军万
马徒涉汪洋泽国的悲壮交响曲。
闷热的蒸气直腾腾地从黄水污泥中升起,腐烂腥臭冲鼻而来;火红的太阳直射
在人们的背上,燎皮般地炙疼。10年淤泥,处女地一朝被踏动,深粘难拔,前脚走
后脚陷,使劲越大陷得越深,仿佛有磁铁吸着,歪歪扭扭拔不起,一屁股就跌进黄
水里。马匹的驮鞍早就卸下了,各种火炮也都尽可能地拆散,由人肩扛身背。骡马
奋力地竖起双耳,昂着头,嘶鸣着,越挣扎,越下沉。美国造十轮大卡车的轮子越
旋转越往下钻。行进不到八里,中暑晕倒一片。
刘伯承柱一根棍子,蹚着黄水,走在战士中间。受过枪伤的右腿沉得像根石柱,
突然一个趔趄摔在水里,浑身上下全糊上了黑黄的泥巴。他嘿嘿地笑着,像个戏水
的顽童。战士们抬来担架,他不坐;搀扶他,也被他推开了。邓小平不远不近地走
在刘伯承身旁,裤腿也不挽,一步一拔,腰板笔挺,像操场上“拔慢步”,一个跤
也没摔。
刘伯承说:“你们看2号(邓小平代号),咱们学学他嘛。”
效果还真不错。行进的速度开始快起来,晕倒的现象也奇迹般地减少了。
邓小平说:“听说你们当中有人讲,黄泛区有啥了不起,一抬脚就迈过去了。”
一个战士挠挠耳根,抹了半脸泥巴:“听说黄泛区是黄河改道冲出来的,我想
黄河都过了,还在乎它冲出来的水坑坑?”
邓小平笑道:“怎么样?这一坑黄水够你迈的吧?”
刘伯承说:‘小时候,我很喜欢看《秀才过沟》这是一出折广戏,幽默地讽刺
了一个咬文嚼子的秀才。一天,这秀才出门遇到一条小水沟,不知该如何才能过去。
正在作难,来了个农夫,也要过沟。秀才忙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