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书-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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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明白是谁在暗中保佑,是祖先的阴德?是皇上?是阴错阳差?
郑润萧在床上刚刚躺下,府里的管家悄悄地从外面进来了。管家告诉他,今天
一早,有两名外地来的举子,来到府门外,要求拜见郑大人……郑润萧说,不好好
在客店里温习功课,找我干什么,找皇上也没用。
管家说:“卑职已把他们打发走了,不过,他们说抽空还要来……”
郑润萧闭上眼睛。这些天,各地的举子已纷纷云集京城,准备参加会试。作为
本年度的主考官来说,郑润萧的公务无疑是最为繁重的。现在想起来,他已经有很
久没有看到自己的儿子了,那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近来不知怎样,似乎也没听说
闹出什么太大的乱子来,有朝一日看到他,非得问问清楚不可。想当初,他们举家
从外地调任京师的时候,他还是一个腼腆而胆小的孩子,繁华的京城对他来说是极
其陌生的,充满了惶恐与不适,没有家人的陪伴,他不敢出门,他曾闹着要回老家
去(去放牛,吹笛子)……但时过境迁,短短的几年,他忽然变成了京城里的一大
恶少,那种近乎脱胎换骨的变化令郑润萧感到吃惊。随着郑润萧的不断升迁,京城
在他的眼里也变小了。郑润萧曾隐约听说,自己的儿子与广东总督的儿子过从甚密,
这两个不肖之子,觉得京城与湖广已放不下他们,曾企图乘商船出海,邀游蛮夷之
邦,后来不知由于什么原因,他们终于未能成行。
昨天晚上,郑润萧没有吃饭,早早就躺下了。他吩咐下人媳灭了灯,关好门后,
自己爬进了帐子里。帐子里有一种暖意,他把自己脱得赤条条的,浑身上下一丝不
挂。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想袒露自己的身体,他找不出丝毫的理由。不久,他又从
帐子里钻出来,点亮了一支蜡烛,漆黑一团的房间使他感到极度不安。
昨天下午,郑润萧突然奉旨进宫。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路小跑来到宫里。
圣上看见他后,立即问他说:
“你看梁永桢的侍怎么样?”
郑润萧说:“陛下……”
“他想做当朝的李太白。他做不了李太白,朕也不是李隆基。”圣上笑着说,
“朕喜欢陆放翁的‘红酥手’。”
这是什么意思?郑润萧退出来以后,心头飘满了团团疑云,他不知道圣上到底
要说什么,圣上的话一如他平日所作的诗词文章,含蓄有余而明朗不足,常常令人
不知所云,难以捉摸。有的老臣一生出入于宫中,尚且对皇上的性情一知半解,何
况我呢(我才来了几天)?每逢此时,郑润萧总是这样宽慰自己。
去年春天,陆游拄着一根竹杖来到京城,原想献诗给皇上,但在皇上面前却备
受冷落,不久就听说他又回去了……秋天里的一个上午,圣上带着郑润萧与左侍郎
谭非突然来到翰林院,看望在那里日夜编修前朝国典的学士们,其时,主持国典修
撰的正是梁永桢。中午,圣上在翰林院命人献诗,梁永桢当即献了一首。郑润萧转
手呈给圣上后,诗中的一句“不才明主弃”,使圣上阅后龙颜大为不悦。圣上酸溜
溜地对梁水桢说,你作诗只是作诗,为何要无故低毁于朕?朕并没有抛弃你呀,你
这样做,是你自暴自弃罢了,与朕何干?……此事发生之后,圣上明显地不再喜欢
梁永桢了,梁永桢于忧郁与忐忑之中写下的一些诗词,圣上也懒得翻阅。墙倒众人
推,一时间,一些惊人的消息在朝廷中不胫而走,都传说梁永桢的诗中充满了对当
今朝廷的敌意,他的一首曾经广为流传的七言律诗涉嫌于此。郑润萧把梁永桢那首
极为熟稔的诗重新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后,觉得所传之言荒唐是荒唐了一点,但若要
人为地赋予它某种色彩,也是完全可以的。此事尚未了结,郑润萧的另一位旧友、
将军府的王灵又突然遭到罢黜。圣上念王灵早年率部平叛有功,特派他回冯县看守
皇家坟茔。圣上的祖籍在冯县,先帝最初从冯县起兵,有几代君王、娘娘的陵墓都
在那里。
午后,郑润萧正在榻上昏睡,府门外传来的一阵纷乱的车马声将他从睡梦中惊
醒。郑润萧睁开眼,周围静悄悄的,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他正在寻思,手下的一个
人在门外回报道:
“老爷,陈大人来了。”
陈大人?郑润萧眨动着眼睛,脑子里一片虚空,他想不起来人是谁。这时,他
听到门外响起一阵宏亮的声音:
“郑大人,一向可好?”
声音未落,风尘仆仆的边塞诗人陈品钦已经大大咧咧地推门进来了,郑润萧急
忙从高高的睡榻上翻身下来,吃惊地说道:
“陈大人,什么时候回来的?”
“郑大人,我是奉旨回京的。”陈品钦落座后,伸手端起桌上的一杯冷茶一饮
而尽。郑润萧冲门外喊道:“看茶。”陈品钦放下茶杯,一边擦拭脸上的热汗,一
边对郑润萧说:“圣上这样十万火急地召我回京,不知有什么事情?”
郑润萧一愣,“噢?”
“一天之内,连降三道圣旨,”陈品钦说,“边关的将士们都议论纷纷,不知
朝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大人您……”
“你见过圣上了?”
“还没有,我是骑快马回来的。”陈品钦说,“我在朝中没有什么熟人,只有
郑大人您,刚一到京城,我就直奔大人的府邸而来了,我想先探听清楚,然后再进
宫面圣。”
“陈大人,”郑润萧焦虑不安地说道,“不是老夫多虑,你这样做,太冒失了,
一旦被谁瞧见……不妥啊……”
“大人可曾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郑润萧摇摇头。陈品钦由边塞突然回京,使他感到一种不祥正在渐渐逼近,他
在恍惚中看到一道阴影尾随在陈品钦的马后,一路跟踪而来……据他所知,圣上对
陈品钦不感兴趣,陈品钦曾经写过一些醉卧沙场、马革裹尸、汉家明月一类的诗章,
圣上很不高兴。现在他却被突然从边关调回,难道是……想到这里,郑润萧来到陈
品钦面前,压低声音问道:
“你在回来的路上,遇到过什么人没有?你的身后,你的前方?”
陈品钦想了一阵,说未曾留意,一路上他只顾埋头赶路,快马加鞭,无暇顾及
什么,似乎没看到有什么人。
“想不到你还是那么粗心。”郑润萧说。
陈品钦轻描淡写地说道:“管他呢,难道谁还要暗算我吗?”
“我担心的正是这一点。”郑润萧说,“你会吃亏的。”
陈品钦忽然说道:“哎,我想起来了,我在路上遇到梁大人了。”
“梁永桢?”
“是的,他看上去好像有点儿不对劲。”
郑润萧长叹一声。天下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陈品钦奉旨从边关回京之日,正
值梁永桢被勒令离京之时。梁永桢父母亡故,他没有回乡守孝,此事触犯了国法,
梁永祯已是覆水难收,谁也救不了他了,郑润萧正为此心焦。
“你们两个,一进一出,朝廷里看上去还是原班人马,一个也不少。”郑润萧
说。
“梁大人他……出事了?”陈品钦惊讶地问道。
“他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
眼下的情形似乎越来越糟了。梁永桢在离开京城的前夕,含着泪写了一首充满
感伤色彩的言志诗,托郑润萧转呈给圣上。诗中用忧伤而温情的语言描述了京城一
带的太平繁华景象,又表达了他对当今圣上的一片至诚之心。诗的最后两句说他不
管将来流落到何方何地,故国的明月永在他的心中,只要朝廷一声召唤,他就算是
听到了天籁,如同游子回到了母亲的怀抱,迫切而渴望的心情令人想起那种“千里
江陵一日还”的受宠若惊的情形。郑润萧在最初读过之后,觉得自已被这首诗打动
了,他流出了老泪。他要是皇上,会把梁永桢重新召回来的。郑润萧把梁永桢的这
首诗呈给了圣上,但几天过去了,看圣上的样子,好像早把这事给忘记了。郑润萧
不敢声张,只暗暗焦急。
昨天下午,圣上召集朝中的文职官员说,朕其实对你们不薄,当初,汉高祖常
在洗脚的时候召见天下文人,一边在水里搓脚,一边询问他们的学业与文章。与刘
邦相比,朕还不至于那样傲慢,朕是礼贤下士之君,朕经常彻夜不眠,在书房里展
读你们的诗词文章,这难道还不够吗?还要怎么样呢?你们的妻儿老小、兄弟姐妹
也不见得就那样喜欢你们的文章,朕比他们要强多了。
一段时间以来,郑润萧隐隐约约地感到有一道黑影时常在宫廷内外徘徊,它类
似于午后的某种光线,有时泛出一种灰蒙蒙的颜色。它又类似一种很特殊的人。有
一种人,头上没有白发,脸上没有皱纹,皮肤保养得十分光滑,但无论如何都不给
人以年轻的印象,一眼看去,便知他垂朽不堪,这多少有些奇怪。郑润萧近来发现
的那道黑影正属于此。每逢上朝之时,在穿越林立的铜柱与重重的宫门的过程中,
郑润萧时刻感到那道影子正在紧随其后,或出没于左右。在他看来,那些终日守候
在官门两侧的武士,简直形同虚设。
郑润萧曾写过一道诗:《春日上早朝雾中偶遇邓国公》。邓国公是前朝时期的
一位老臣,戎马一生,战功卓著,几年前在朝廷议事的大殿上突然触柱而死。
一天早上,郑润萧来到午门外时,只见满城大雾,午门隐现在雾中。正在行走
之中,郑润萧忽然看到,披头散发、征袍微敞的邓国公正迎面而来。郑润萧急忙闪
到一边,并跪倒在道旁,像往日那样让老国公先行通过……弥天的大雾经久不散,
午门内突然传来阵阵沉闷的鼓声,早朝的时间已到。郑润萧从地上爬起来,雾中回
响着急促的脚步声。他一边向里面狂奔,一边喃喃自语:
“糟了,陛下又该说我了……”
典州的炊烟
繁重的农事开始了。
王凤龄守候在火前,望着火上的那只黑色的砂锅,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锅内
的草药还没有开始冒泡,翻滚起来。受潮的木柴在灶内不断地发出咝咝的响声,院
子里浓烟弥漫,王凤龄的身体被笼罩在烟雾中,不停地捂着嘴咳嗽着。这些日子以
来,父亲眼用草药似乎上了瘾,王凤龄每天至少煎煮两次,在火边冗长的等待不知
耗去了他多少时光,深长的药力像一些令人不安的消息,他的耐心正在被焦虑取代,
他开始有些魂不守舍了。
邻居的顾大嫂悄无声息地穿过烟雾,突然来到他的身旁。呛死人了。顾大嫂用
手驱赶着脸前的烟雾,拿出一封信让王凤龄帮她念。她的丈夫是一个朝奉,终年在
外。顾大嫂探头向屋里张望了一下,王凤龄立即用眼神制止了她。王凤龄打开信,
顾大嫂站在他的身旁,身体紧紧地贴着他。王凤龄向里面望了一下,低声对她说道:
“现在不行,他正在里面呢。”
顾大嫂撇着嘴走到一边。从她一进来那时起,王凤龄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哪
是来让他帮着读信呢,眼前的这封信,王凤龄至少已经读过十几次了。王凤龄揉了
一下被呛出泪水的眼睛,望着这个高大丰壮的女人。火上突然传来哧哧的声音,药
锅开了。王凤龄走过去,掀起盖子,轻轻搅了几下。之后,他小声对顾大嫂说,昨
天晚上……顾大嫂瞪了他一眼。王凤龄说,这会儿我真的脱不了身,火上还煎着药,
午后好不好?午后他要睡觉,我到你那里去。
不怕你不来——顾大嫂说着,穿过来时的烟雾,出去了。
里面的父亲听到了院里的动静,问王凤龄是谁来了。王凤龄告诉父亲说,是邻
居的顾大嫂,她的丈夫来信了,她来让他念信。父亲在里面嘀嘀咕咕他说,她的丈
夫对她可真好,隔不了几天就寄一封信回来,一个女人活到这种地步,也算是有福
气的了。王凤龄心不在焉地站在烟雾里,支支吾吾地漫应着。他听到父亲似乎要从
里面出来了,急忙朝里面说,药已经煎好了,我这就端进去。
好吧,里面传来了父亲的声音。他没有出来,似乎又躺下了。
午后。
王凤龄悄悄地走进隔壁的院里,门虚掩着,顾大嫂正在堂屋里梳头。王凤龄走
进去以后,她立即放下手里的梳子,插好门,屋里的光线突然昏暗了下来。她张开
湿润的唇:
“我把两个孩子打发到娘家去了,让我们放心地大干一场……”
傍晚,王凤龄来到河边。
连日来下了几场春雨,一个月前他在这里种下的一片豆角儿和蔬菜已经拱出了
地皮,尽管长势并不良好。典州这个地方穷山恶水,土地贫瘠,当初,王凤龄的那
种梳头一样的耕作方法,引起附近几位农妇的笑声,她们从来没有见过居然会有人
这样耕作。她们当中就有后来的顾大嫂。当王凤龄后来红着脸从地里抬起头以后,
一眼便注意到了这个丰满健壮的女人。不久以后,其他的几个女人都陆陆续续地走
了,她仍站在河边,她的一片菜地也在这里。她来到王凤龄面前,对他说,我就住
在你们隔壁。
……越过一片稀疏晦暗的树林,王凤龄注视着出现在远处大道上的一些传递消
息的快马。作为贬谪之的典州,民不聊生,没有多少官员愿意来这里。不久前王凤
龄偶尔听到一个消息,这一年来,典州刺史的人选如走马灯似的频繁更换,先是一
位朝中的大臣被贬到这里,上任没两个月,忽然又被重新起用,一道圣谕召回了京
城。接着到任的是一位名叫曹沛的儒士,工词赋,长于丹青,曾做过太师府里的幕
僚。王凤龄还没有来得及将这一消息告诉染病在床的父亲,那位新到的刺史大人便
不幸死在了任上。真是一个没福气的人,一辈子仰人鼻息,手中刚刚有了一点权力,
却又无缘消受,怏怏死去了。此后几个月内,典州刺史的空位一直元人承袭。农桑
之余,王凤龄三天两头出去打听有关的消息,结果总是一无所获。他曾听街上的人
风传说,一位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