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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部分

刀子和刀子 作者:何大草-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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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挪了挪,靠着了他办公桌的当头。请再过来一点点,他低了头看着桌面,用微弱的声音说,请再过来一点点吧。
  我再朝他身前挪了挪。他看看我,眨眨眼睛,用他的目光告诉我,再过来一点点吧。
  我把书包从背上解下来,放在桌子上。书包的拉链是张开的,里边藏着我的刀子。我继续走拢去,我的大腿已经抵住了他藤椅的扶手。他的头仰起来,几乎都要碰着我的腹部了。他吸了一口气,他的样子就像被谁敲了一棒子,有些晕眩,有些呆滞。过了一小会,他把他的手伸出来,说,可以吗?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至少,在那个时候,我是做出不明白的样子。我说,老师,我不明白,你,随便,随便吧。
  他喃喃地重复着,随便吗?他说,可以吗,可以随便吗……他就像在重复着开轩面场圃一样,哆哆嗦嗦的,语不成声。
  什么?我说,老师,你想做什么事情吗?
  他把手贴在我的胸口上,也就是我被别人打了一拳的那个左乳上。左乳现在还在胀痛,除了胀痛,什么感觉都没有。我没有躲闪,只是瞅了一眼我张开的书包。我拿不定注意,是不是要把刀子抽出来?任主任侄儿的手贴在我的左乳上,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就像他贴在别人的左乳上。因为,我那儿只有胀痛和胀痛。
  我很平静地俯看着他,他的样子真的跟被打昏了差不多,眯着眼睛,不断地吸气。我说,你没有事情吧,老师?
  他睁开眼,很吃惊地望望我,把手从我的胸脯上拿了下来。室内的光线已经非常糟糕了,他的受惊的眼睛亮得就像撕了皮的一颗葡萄。
  过了很久,他恢复了在藤椅中的坐姿。他说,请再给我倒一杯水……你走吧。
  我给他倒了一杯水,提了书包,走掉了。
  打开门,外边的光线还很明亮,这让我也像被棍子敲了一下似的,有些发晕,还有些呆滞。走廊上有风吹来,吹得我左胸凉浸浸的,一阵阵地发冷。埋头看了,原来是他的手出了很多汗,把我那一块全都弄湿了。

  第二十二章 别弄疼了我的左乳

  晚上睡觉前,我把自己的身子洗了又洗。温水从喷头里流下来,流成了好看的雨伞状。从前妈妈总把盥洗间的灯泡弄得很小,灯光就跟月光一样模糊。现在,我换了一只最明亮的灯泡,非常的明亮,亮得就像一颗太阳,当我仰起头去接温水的时候,我就像看见太阳天的雨水在淅淅沥沥地落,落到我光滑的身子上。这是我对自己最挑剔的时候,让温水把我身子的每一个旮旯、每一条缝隙,都冲洗得干干净净。温水还带来了疲倦和不安,是不安分的那种不安。我不说出来,你也知道的,我是十八岁的女孩了。盥洗间的墙上贴着一面很大很大
  的镜子, 那是从前我妈妈贴上去的。这么大的镜子是适合她的。她并不算特别的高大,但是镜子可以知道,她的心有多高、心有多大。当然,在昏暗的盥洗间里,镜子也可以告诉妈妈,她的湿漉漉的身体还是结实的,光滑的。她还没有回家来。
  我现在洗澡的时候总是很有耐心,我的头发长了,我得仔细地冲洗头发里的风屑。我常常出汗,陆战靴里的脚,涤纶校服里的胸、背和腋窝,都要好好地洗。今天我不仅仅是仔细,而且小心翼翼。我的被拳击过的左乳,被抚摸过的左乳,还在一阵一阵地肿痛。我在灯光和温水下端详着它,它上边有一小块青紫的痕迹,是被打出来的,也像是被拧出来的,但是它依然是饱满的,甚至比右乳还要坚挺一些,昂着它的乳头,我用温水淋它,它就颤巍巍地跳一下,它就像是一个女孩,它如果写出来,应该写成是她。
  睡觉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朝左边侧卧着。这样,我的左乳就可以轻轻地搁在凉席上。青竹的凉席是凉浸浸的,缓解了它的肿痛。我迷迷糊糊想起任主任的侄儿,他的手出了那么多汗,贴在我的左乳上,还是没有一点温度,仿佛死去的蛇。天亮的时候,我醒过来,发现我的左乳一直都被自己的右手轻轻地捏着。
  我去上学的时候,左乳没有了肿痛,身上没有了唾沫,撕破的校服已经被换下了,就连任主任侄儿抚摸过我的那只手,也被我淡忘了。到了学校,时间还早,滨河路车水马龙,而街沿上行人稀少。铁栅栏门外的几棵泡桐树湿气迷蒙,一个人靠着树干在等着我,这是朱朱。
  朱朱的脸色是少有的严肃,这是她第一回在我面前做得像一个班长。她说,风子,你好好跟我说,昨天你和小任做了什么事?
  我吃了一惊,脸发起烧来,赶紧大声呸了一口,我说,我做了什么事?这跟你又有什么事?
  朱朱细细地看着我,像一个警察在沉思着怎么让嫌疑犯开口。我被她看得很不舒服,我说,怎么了呢,又怎么了呢,朱朱,昨天他摸了我的胸脯。
  朱朱哦了一声,她说,胸脯?……小任自杀了。
  没有人能够确定他是什么时候自杀的,甚至连警察都只能说,他死了,是自杀,不是他杀。他是在盥洗间用两根女人的长筒丝袜把自己吊死的,丝袜的另一头系在固定喷头的螺钉上。警察说,丝袜是茶色的,有八成新,洗过两次,在阳光下晾晒过两次。但没有任何人知道它们的来源。任主任也许明白一点点,但她已经昏死过去了。宋小豆也许知道一点点,她就住在他的楼上。但是宋小豆说自己什么动静也没有听到过,从来也没有听到过。
  那天上午,整个学校都推迟了上课时间。很多人都往任主任侄儿的住处跑,想看到一些让人惊奇的或者让人恐惧的场面。朱朱拉了我也往那儿走,我说我不去,我不想去。但是,她还是把我拉去了,她说,你不去,反而让别人疑心。我听得一头雾水,我说,疑心,疑心我干什么?朱朱说,算了,你不说,别人也不知道你是当事人。我急了,我说,什么叫当事人?朱朱说,也许不叫当事人,反正是和他的死有关系的人吧。我还是发急,我说,我有什么关系呢?朱朱停下来,盯着我冷笑一声,全班人都晓得,他要你单独去见他。你去了,还让他抚摸你的……乳房,然后,他就死了。我喘口气,嘴唇和牙齿都在打哆嗦,我想跟她说,摸乳房算什么,比这个还厉害的事情我都干过呢!可我实在是说不出话来。
  我们到了那幢楼下,看见许多人在沿着楼梯爬上爬下,像一跟电灯线上爬满了苍蝇。芭蕉丛的边上,警车和救护车停在那儿,套了皮套的狼狗在打着响鼻,所有这一切,都造成了莫名其妙的兴奋。那是一幢老式的红砖楼,楼梯都裸露在外边,楼梯连着阳台,门就开在阳台上。我的眼睛朝上跳了一层,宋小豆的门关得严严实实,橄榄色的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阳台上还晾着一件橄榄色的套裙,橄榄色现在就是她的颜色。挂在阳台上的裙子,就像宋小豆正背了手站在阳台上。在每一本时尚的杂志上,橄榄色的女人都是神秘的女人,她们的眼睛都像是狮子的眼睛。对对对,你说对了,就是那个狮子,非洲沙漠中狮身人面像的那个狮子。
  噢,我居然因为宋小豆说到了狮子,说得那么远,又说得那么玄,可发生在这儿的事情,不都是玄乎乎的吗?
  在那个时候,人群在红砖楼下骚动了起来,任主任的侄儿被一颠一簸抬下来了。
  这个死去的任主任的侄儿,知道他的名字,提到他的人,都叫他小任,或者任主任的侄儿,一直叫到他死掉、消失,人们还会这样叫。他被裹在一床白色的被单里,由于他的矮小,倾斜的担架显得很空旷。人群向两边侧让着,都装模作样地捂住自己的鼻子。我没有嗅到尸臭,但我晓得在夏天死人是容易发臭的。伊娃曾经写过,死去的人会发出臭咸鱼的味道,死掉的皇帝、平民,美女和麻风病人,他们发出的臭味都是一样的。我就想,可怜的任主任的侄儿,现在也和皇帝一样了吧?
  我们其实还什么都没有嗅到,但朱朱已经在干呕了。她说,风子,我们赶紧走吧。
  三天之后的下午,泡中在殡仪馆为任主任的侄儿举行了遗体告别仪式。任主任提出,要有学生代表参加。她说,一个老师以身殉职,却没有学生参加悼念,这是很荒谬的。哦,是的,讣告上说,他是以身殉职的。你想一想,这也是对的,一个老师死在自己的学校里,是应该叫做以身殉职吧?学生代表的人数落实到我们班,刚好有十个名额。
  宋小豆不管谁去谁不去,授权给朱朱,你说谁去谁就去。朱朱先是让大家自由报名,但
  没有人响应。那天下午有计算机课,这等于是大过网络游戏瘾,而课后还有一场班级足球赛,男生自然不肯放过,而女生也等着要去给自己的明星喝彩。朱朱有些慌神,看看我,我说,我去。她又看看陶陶,陶陶说,我去。阿利和金贵也说,我们也去。朱朱说,还差五个人。 陶陶扔了一个纸团子到台上,朱朱拆开看了,就点了五个人的名字。
  那五个人是同一类人,每个班都有这种人,缩头缩脑,个个都是很干瘪、矮小、胆怯、愚蠢,平日就跟鼹鼠似地往角落里边躲,我们从没有把他们看清楚过。宋小豆提到他们的时候,爱用一个词,渣渣。全校大扫除,她说,我们班连渣渣都不要放过。运动会拔河,她说,我们班连渣渣都要用上。渣渣们也不吭声,总是低了头,叫做什么就做什么。朱朱点了这五个名字,加上一句,期末的操行分,每个人加十分。但是,有一个渣渣令人震惊地表示了反对,他说,明天下午我有别的事情。朱朱像宋小豆一样,哼了一声,说,个人的事小,学校的事大。
  然而他也冷笑了一下,说,学校的事,关我×事!
  从没有哪个渣渣敢这样说话,而且居然还冷笑。我侧身看了看他,他的脸色苍白,眼睛很可怕地虚成了一条缝,上下嘴唇都长满了青春红疙瘩。我就晓得,这个家伙是想借机造反了。朱朱闷了一下,很严肃地说,一个人说话做事,不要没心没肺的。小任……老师以身殉职,尸骨未寒……
  那人又冷笑,说,×,他还不是自找的!
  陶陶站起身,大踏步走到他的座位前,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扬手煽了他一个大耳光。×,陶陶说,这也是你自找的。
  那家伙也不反抗,也不哭闹,还是冷笑,说,自找有什么不好,你老爸坐班房不是自找的!你老妈守活寡不是自找的!
  陶陶僵在那儿说不出话来。全班安静得可怕。陶陶一定在想,没有人笑,但是每个人都在心里笑。那个渣渣把头昂起来,把满脸的红疙瘩冲着陶陶的眼睛和鼻子。
  但是,他的脸上立刻又吃了一记大耳光。金贵就坐在他的左后边,金贵直起身来,隔了两张桌子,一把把他转了一个圈,劈面就煽在了他的面门上。这一记耳光比陶陶打的更响亮,血从渣渣的鼻子、嘴角喷出来,渣渣扑在座位上呜呜地就哭了。金贵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右手揉了揉左手,又坐了下去。
  遗体告别那天,天上一直都在落着小雨。殡仪馆的对门是一家奶牛场,现在已经荒废了,院墙坍塌,大门虚掩,院子里的茅草和树木都在生气勃勃地生长,绿得让人眼睛都痛了。太阳从雨水的缝隙中穿出来,把湿漉漉的地面、瓦屋、树叶……都熏出一片白色的水雾烟雾,热得让人心头发闷,也热得让人恰到好处地萎靡不振。在这个活人告别死人的时候,谁有心肝表现得欢蹦乱跳呢。任主任的侄儿躺在塑料花丛中, 蜷缩成很小很小的一小团,他那被女人丝袜勒过的脖子,现在套上白色的硬领和宝蓝色的领带,什么都看不出来了。告别室小
  而又小,有一个学生站在门口发放玫瑰,黄的,红的,白的,进去的每个人都能领到一支,然后放在任主任侄儿的脚当头。 他的脚上穿着一双千层底的布鞋,白色的鞋底纳满了黑色的线头,像一个人的脸爬满了蚊子。 我们躬身放花的时候,那双鞋底就在我们头上沉默着,如同一张沉思的脸。外边还在落雨,我们的头发衣服都被雨水紧紧地粘着脸和肉,屋子里充满药水和雨水的味道。高二·一班的十个人朱朱在前,那个挨打的渣渣在末,我们绕遗体一圈,都把头低着,唯有那个渣渣却厥着脑袋,狠狠地瞪着死去的人,咬牙切齿的样子,脸上的红疙瘩都胀成了紫肝色。
  出了告别室,我们又一一和死者的亲属握手。除了任主任,还有几个长着同样宽阔下巴的男女,大概都是任家的人吧。任主任的手结实、有力,茧巴生硬,这种女人的手,谁握过一回,谁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握完了手,我们就沿着屋檐站着躲雨,等着雨停。可事后想起来,我们不像是等着雨停,倒像是在等着什么人走来。
  一切都快结束的时候,我的意思是说,整个告别仪式和雨水都已经到了尾声了,远远地,我们都看见一个人踏着坑坑洼洼的雨水来了。他很高很瘦,步子坚定,但也有些无法控制的摇摆,他的大脚板踩在水洼上,就像车轮辗过去,溅起大片的水花和白花花的热汽……朱朱捅了我一下,她说,你看是谁呢?我说,我看不出来。我说的是实话,我的眼睛被热汽蒸得快要睁不开了。
  朱朱说,你别装蒜了。
  就这么说着,那人已经走到告别室的门口了。所有人都用吃惊的眼睛看着他,然而他什么也不看,隔着雨帘,他首先向躺在屋里的那个人鞠了一躬,随即从发花人的手里抽了一支黄玫瑰,就进去了。他进去的时候,最后一个人刚好出来。两个人都走得很谨慎,自然不会像电影里通常表演的,撞了个满怀。他们只是僵在那里,对视了一小会。一个说,您好,密斯宋。一个说,是你吗,包京生?
  我也是在宋小豆叫出包京生的那个瞬间认出他来的。他变多了,就像被人用斧子劈成了三半,只留了中间的那部分,真是瘦得不行了。他还穿着春天的校服,身子裹在里边看起来就像是一根旗杆。只不过他的脑袋还是那么大,甚至更大,鼻孔、眼睛和嘴巴都跟洞穴似的,向着娇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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