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讲聊斋-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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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不得不违背良知的悲哀。
第四部分:妙笔抒写民族灾难不懂夫妇爱的书痴丑 1
三仙
贾奉雉用“金盆玉碗贮狗矢”,其他一些读书人如何取得功名?真是蛇有蛇路、鸟有鸟路,旁门左道层出不穷:《阿宝》中的孙子楚是个呆子,在乡试之年,他入闱前,几个书生捉弄他,拟了七个隐僻之题,悄悄告诉他:“此某家关节,敬秘相授。”孙子楚信以为真,昼夜揣摩制成七艺。书生们背后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孙子楚的洋相。没想到“典试者虑熟题有蹈袭弊,力反常径,题纸下,七首皆符,生以是抡魁。明年,举进士,授词林”。孙子楚高中,用俗话说叫“弯刀对着瓢切菜,完全靠运气”。
《三仙》对取士文体做了富有谐趣的辛辣挖苦:某士子参加乡试途中,路遇三个秀才,谈吐极为风雅,他们邀请士子到“门绕清流”的家中饮酒,且以“场期伊迩,不可虚此良夜”为由,设题作文。秀才喝得大醉,醒来发现“四顾并无院宇,惟主仆卧山谷中。大骇,呼仆亦起,见旁有一洞,水涓涓流溢,自讶迷惘。视怀中,则三作俱存。下山问土人,始知为‘三仙洞’。盖洞中有蟹、蛇、蟆三物,最灵”。士子进入乡试的考场,惊讶地发现,考试题目竟然就是“三仙”写过的!他将“三仙”的文章照搬试卷上,高中解元!
螃蟹、蛇、蛤蟆,素常在人们眼中,是最不为称道的生物。俗语讽刺字写得不好时,常用“像螃蟹爬的”。螃蟹爬出的文章,竟然造就一位跟唐伯虎同样功名的人物。多深刻、多幽默的讽刺!
不懂夫妇爱的书痴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是封建社会读书人的座右铭,表面是劝学格苗生言,其实是源远流长的“官本位”权威表述。读书才能做官;做官才能得到金钱、利禄、美女。这“书”不是《庄子》,不是《楚辞》,不是《史记》,不是唐诗宋词,不是小说戏曲,更不是《天工开物》、《本草纲目》,而是四书五经,也仅是四书五经。因为功名利禄的诱惑,聊斋书生的生活重点只有四书五经,生活情趣也只有四书五经,变得像《冷生》里的读书人一样,喜怒无常,像得了神经病。变得像《苗生》里的读书人,什么真正学问也没有,只知道八股文,还要摇头摆尾、煞有介事、不厌其烦地读给根本不想听的人听,连纠纠武夫都说这样的文章一点儿文采也没有,“只宜向床头对婆子读耳,广众中刺刺者可笑也”。这帮互相赞赏、互相吹捧的酸书生,终于使得忍无可忍的苗生变成一只斑斓猛虎扑向他们。《苗生浙东生》这戏剧性、寓言性结局暗喻臭不可闻的“闱墨”以及钟情于它们的书生都该从世界上全部消失。
《聊斋志异》写受四书五经毒害的书生莫过于《书痴》。郎生对四书五经痴迷到近于痴呆,“昼夜研读,无间寒暑”,“见宾亲,不知温凉,三数语后,则诵声大作”。大风将他的书刮走,让他无意中陷足古人窖藏的粮食中,他大喜,认为读书读出“千钟粟”。在书架上发现个金辇,认作“金屋”之验,拿出炫耀,被告知是镀金。恰好他父亲的同年(一起考中功名者)来做观察使,有人劝郎玉柱将金辇送他。郎玉柱得到300两银子、两匹马回赠,便认为金屋、车马都应验,是他读书感动了上帝,越发苦读不已。
这位30岁不结婚的痴书生曾宣布:“‘书中自有颜如玉’,我何忧无美妻乎?”看到《汉书》第八卷中夹着个眉目如生的纱剪美人,骇曰:“书中颜如玉,其以此应之耶?”名唤“颜如玉”的仙女真正来到郎玉柱身边后,年已而立的郎玉柱却不懂男女情爱为何物,还要请教颜如玉:“凡人男女同居则生子,今与卿居久,何不然也?”颜如玉授以“枕席工夫”后,他又乐极:“我不意夫妇之乐,有不可言传者。”“逢人辄道”,成了笑柄。贾宝玉说:圣贤书将好人变成禄蠹。郎玉柱却告诉我们:死读圣贤书,使人越读越傻,读到连夫妇之爱都不知为何物了。郎玉柱“不知为人”的情节,是中国古代小说写知识分子最具谐趣性、幽默感的章节之一。
书痴
在教会了床上为人后,颜如玉让郎玉柱学习似乎根本与“读书”与“功名”不相干的东西:下棋、赌博、弹琴。郎玉柱以琴棋博艺外出交朋友,倜傥之名暴著。颜如玉说:“子可以出而试矣。”现今社会强调“智商”之外的“情商”教育,郎玉柱就是“高分低能”。他缺少的不是书本学问,而是为人处世的学问。他通过下棋赌博认识社会,提高处事能力,反而有利于考试。但从另一方面看:想升官并不需要真正的学问,只需要会拉关系就行,会赌博会下棋就可以。
第四部分:妙笔抒写民族灾难不懂夫妇爱的书痴丑 2
书痴郎玉柱那份痴迷,那份呆傻,是古代小说中极少见的人物。更耐人寻味的是此人后来的变化。县令想夺颜如玉,将郎玉柱害得家破人亡。残酷的现实,让书痴大开眼界:必须不择手段地爬上去,爬上去可以作威作福,爬不上去就被人欺凌!郎玉柱学会了一整套政治斗争手段,中进士后,处心积虑到仇人家乡做官,细心查访仇人恶迹,终于“籍其家”,报仇雪恨!郎玉柱从只知道书斋死读书到在官场熟练地走门子;从软弱无助、像待宰羔羊的受害者,到纵横捭阖、像狡猾的狐狸复仇;从心思单纯的书痴到心机缜密的官员,郎玉柱做官前后两副截然不同的面孔,是单纯书生“成长”为擅长勾心斗角的官员的典型个案,令人深思。
绣花枕头和梁上君子如果说书痴是明显的受四书五经腐蚀的书生形象,那么可以说,绣花枕头和梁上君子,则是蒲松龄创造嘉平公子的、隐蔽性、深层次受四书五经腐蚀的书生形象。
先看绣花枕头。嘉平公子是位“入郡赴童子试”者,也就是要用自己读的圣贤书去考秀才。他“风仪秀美”,温姬一见倾心,愿托终身。当温姬吟诗希望公子奉和时,公子“辞以不解”,让温姬觉得不可理解但仍然留恋。试后温姬随公子回乡,被发现为鬼,公子家人百术驱逐不得。当温姬看到公子谕仆帖误“椒”为“菽”,误“姜”为“江”,误“可恨”为“可浪”时,留打油诗一首拂袖而去:“何事‘可浪’?‘花菽生江’。有婿如此,不如为娼!”嘉平公子到底考中没有,蒲松龄始终没写。很多聊斋评论家都将此篇看作是对纨绔子弟的调侃。其实,将此篇看作是对四书五经痴迷者的调侃未尝不可:诗词一概不知,写个简单帖子都错字连篇,却要参加科举考试,这“童子试”考什么?提倡什么?不言而喻。
再看梁上君子。读圣贤书读不出期望的效果时,读书人可能比一般老百姓还要悲惨。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家贫又生活无着,只好偷,结果给打断了腿。蒲松龄在《闹馆》中写到读书人的尴尬:一心只读圣贤书,没有任何其他求生本领,还不如厨师等手艺人可以养活一家老小。有的读书人既想享受富贵生活又没有创造财富的能力,干脆变成梁上君子:姬生白天在人前充圣人门生,夜晚入户行窃。不可思议的是,这样一个人物偏偏“岁试冠军,又举行优”,居然“品学兼优”!《雨钱》里的秀才也热望不劳而获:他认识了言谈优雅的老翁,不向老翁问道解惑而向老翁要钱,老翁略使法术,让金钱纷纷从梁间落下,“秀才窃喜,以为暴富”。当刹那间金钱化为乌有时,秀才非但不认为这是老翁对他的警示而幡然悔悟,反而埋怨老河间生翁,结果给劈头盖脸地痛斥一番:“我本与君文字交,不谋与君做贼。便如秀才意,只合寻梁上君交好得。”
《河间生》写河间某生开始与狐交往时,还有所警惕,保持一定的距离,后来就羡慕起狐的“廊舍华好”,“茶酒香洌”,渐入邪道,以至于随狐乘风千里之外,干起鸡鸣狗盗勾当。狐可以随意取酒楼诸人的食物,唯独不敢取一位正人的金桔。河间生由此意识到:狐不敢祟正人,看来跟狐近者必为邪祟。他刚有了这个“自今以往,我必正”的念头,便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河间生盲目地随从狐时是到了“楼上”,等他清醒时,这“楼上”竟然是“梁间”,楼上客人即梁上君子,书生一不留神成了小偷。郭生“圣贤书”造就了绣花枕头;从“圣贤书”到“梁上君子”,只有一步之遥,是蒲松龄通过读书人遭遇留给后世的深刻启示。
《郭生》则写了为求取功名的书生如何实用主义地利用狐仙。死读书却总是读不出效果的郭某,20多岁,文章写不好,还错别字连篇。他的文章常被狐仙涂抹,郭生很生气。他的朋友发现,狐仙改文章“似有春秋”,告诉郭生,应该以狐仙为师。此后,郭生写了文章就放在房间里任凭狐仙改。在狐仙指导下,郭生考上了秀才。他感激狐仙,经常摆上鸡鸭鱼肉给狐仙吃,他需要参考哪些文章,也让狐仙替自己决定。后来他觉得自己的文章已经写得不错了,就实用主义地不再给狐仙准备酒菜,也不相信狐仙对文章的修改,干脆把文章锁起来。狐仙在郭生锁着的文章卷面上画上一个四道,一个五道,飘然离去。结果郭生在秀才岁考中考了一个四等、一个五等,不及格。蒲松龄借这个故事讽刺夜郎自大、过河拆桥的书生。
蒲松龄极富功名心,经常注目功名世界;又因为关注功名世界,发现相当多的知识界脓疡,因而我们可以看到,聊斋中有相当多的读书人洋相。但一个伟大作家,总会有对社会不太偏颇的视角。当一个人不在意功名利禄,而在意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在意人的精神追求时,可以过得坦荡、舒心、潇洒,这是聊斋一部分知识分子呈现的精神状况。除了书生洋相外,《聊斋志异》写了各种各样的知识分子,有的春风得意不忘报国,有的洁身自好注重修养。他们以各自的人生价值选择,绘成封建社会多彩多姿的“众士图”。除《儒林外史》之外,还没有一部小说像《聊斋志异》这样关心知识分子特别是中下层知识分子的命运。对知识分子恒定的关怀,是《聊斋》永恒的魅力之一。
第四部分:妙笔抒写民族灾难惩恶扬善的道德追求
马瑞芳讲聊斋惩恶扬善的道德追求
小说是故事,这是国内外小说评论家的共识。小说当然可以用故事引人入胜,但好的作家不管写多有趣、多好玩的故事,总会蕴含一定思想深意,表现出道德判断和追求。《聊斋志异》是部好玩的“闲书”,但蒲松龄的长子蒲箬早就在《祭父文》说,他父亲创作《聊斋志异》不只为了搜奇猎异,诙谐谈笑,而有深沉的寄托,“大抵愤抑无聊,借以抒劝善惩恶之心,非仅为诙谐调笑已也”。《聊斋志异》首篇《考城隍》提出“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的观点,用“有心”和“无心”判断为人处世的真善和真恶。劝善惩恶的“救世婆心”,是聊斋主旨之一。放荡的男人,负心汉,不负责任的父亲,贪官污吏,被押上聊斋道德法庭,得到应有惩罚;与人为善者,义贯千古者,被笔歌墨舞。以生动的惩恶扬善故事警世醒人,构成聊斋一大批耐人寻味的名篇。
猎艳猎到亲生子女
猎艳者一般有权有势,可以用金钱和权势买到一切,包括他人的青春和“笑脸”,但做梦也想不到的是,有朝一日他会遇到这样的悲剧:跟亲生子女上床。这是多么尴尬、多么惊心动魄、多么悲惨的事?有的聊斋故事写这样的悲剧,跟两个世纪后欧美短篇小说大师莫泊桑的名作惊人相似。
惩恶扬善的道德追求
韦公子
法国短篇小说大师莫泊桑写过一个著名的小说《一个儿子》,写的是一个法兰西院士和一个议员在花园散步,两人从垂着浅黄色穗子的金雀花在空中随风散布花粉,联想到他们这些上层男女的乱交,制造孩子就像这些飘洒花粉的树,是不知不觉的。他们估计,他们从18岁到40岁之间,大约同300个左右的女子临时遇合,他们真能保证自己没有一个做盗贼的儿子和做妓女的女儿?文学院士回忆起自己年轻时的一次猎艳:他在一次外出时,闹着玩似地在乡野旅店占有了一个女仆,然后马上忘掉了这屡见不鲜的冒险行为,若无其事地走开。30年后他故地重游,惊愕地听说那个从不接近男人的女仆在他离开后8个月零25天,生下一个儿子后死了。于是,高贵的院士看到自己无意中制造的儿子,是个跛着脚吃力地翻着兽粪的老粗,肮脏、卑贱、酗酒、无知,却长着酷似自己的黄头发!高贵的院士羞惭得无地自容,却找不到摆脱的出路,只能让悔恨永远锤击着自己的心。
莫泊桑还有篇小说《隐士》,写一个喜欢寻花问柳的富人,40岁时遇到个年轻妓女,带到家玩了几天后发现,这妓女原来是他的亲生女儿!
莫泊桑的《一个儿子》和《隐士》讽刺了资产阶级上层知识分子的道德沦丧,蒲松龄的《韦公子》写封建上层的鲜廉寡耻。
李司鉴
韦公子有钱有势,纵情声色,家中仆妇、丫鬟,稍有姿色的,都不放过。还载金数千,想“尽览天下名妓”。做官后,积习不改,只是隐蔽一点,化名到“曲巷”也就是青楼寻欢取乐。他喜欢上男妓罗惠卿,“夜留缱绻”,还把罗惠卿的妻子招了来,三人同床,恣意淫乐。韦公子打算把罗惠卿带回家长久取乐,一问罗惠卿的来历,他的魂都吓掉了。原来罗惠卿其实并不姓罗,他的母亲年轻时服役于咸阳韦公子家,后来卖给罗家,四个月后生下了他。韦公子一听,知道罗惠卿的母亲恰好是他玩弄过的丫鬟,自己把亲生儿子做了男妓,连忙屁滚尿流地悄悄溜走。
韦公子如此“头上长疮,脚底流脓”,却偏偏有官运。有时坏人比好人更容易也更会做官,此事古已有之,不足为奇。奇的是韦公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