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香-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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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凤起听得这一席话，不怒反笑：“很好，你的胆量倒不错，李汉年生了你这么一个女儿，这一辈子也算够本了。既然你发下这么大的愿心，那我就陪你玩一玩。”他反手将自己的枪在手里滴溜溜划了圈，扬手掷了出去，李宛青眼明手快，接在手里，一时愣住，抬头看时，潘凤起一把将李汉年拖在身边，向她笑道：“你爸爸就在我手里，你想怎么‘不放过’我，只管来。不过我提醒你，你算计我一次，不论成败，我都要收拾你爸爸一次，这个游戏你敢不敢玩？要不要试试看？”
李宛青听他说得如此张狂，又见父亲被潘凤起拖来拽去，气的眼中几乎冒出火来，拿起枪便要拉拴上膛，却不妨身后有人喝道：“原来你还在这里，正好！”
众人闻声望去，却是谭锦鹏抱着绮罗，从内屋里奔了出来。绮罗横卧在他怀里，温润如玉的脸上血痕宛在，瞧上去颇为触目，连宛青都暗自心惊，若不是此刻父亲还在别人手里，早便跳起来一迭声追问缘由了。
谭锦鹏从里头出来，早已听见两人喊阵，他虽不了解潘凤起，却深知李宛青性子颇燥，如何经得起这样相激。更何况方才察言观色，早知潘凤起已动了杀心，他担心宛青气急之下只怕真会撞上去送死，只得故意出声喝骂，此刻见了宛青，更无半分好颜色，冷冷道：“若不是因为你父亲从中捣鬼，绮罗又如何会变成这样？若不是我的命大，此刻也已经是命丧黄泉了。他身上背了多少条命，还没有一笔一笔的慢慢算呢，你且不用慌，多替他再添几条也无妨，教他眼睁睁看着女儿死在自己面前，倒也是报应不爽了。”
话犹未了，李汉年在后面早已喊了起来：“宛青还不快走！你成心要气死我是不是，还不给我滚得远远的，永远也不许回来！”
宛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却又拼命忍住，抬头下死劲剜了潘凤起一眼，却咬紧了牙再不去瞧谭锦鹏，只甩一下头，转身便走。众兵士正欲阻拦，潘凤起挥手止住，似笑非笑地瞟了一眼谭锦鹏道：“算了，放她去吧，横竖现在走了，早晚还会回来的。”
谭锦鹏心中焦急，也顾不上跟他打嘴上官司，只抱着绮罗道：“潘参赞，这里你照应着，我得马上带她去找大夫。”
潘凤起上前来瞧见绮罗的脸色，也是一惊：“中毒？”
“是，我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潘凤起见事态紧急，道：“这毒很是厉害，可耽误不起，我叫两个兄弟开车随你一起去吧。”叫了两名警卫随谭锦鹏同去求医，这里瞧一眼已经一片狼藉的婚宴现场，挥手收队。
谭锦鹏抱着绮罗坐在车里，车身摇晃，绮罗又熬过了几阵剧痛，微微地缓过气来，攀着锦鹏道：“你不用忙，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这车颠得我头晕，不如找个地方清清静静的说会子话，我便去了。”
谭锦鹏心如刀割，轻声哄道：“你不要着急，找大夫把病治好了，我陪你一辈子，有多少话说不得的。”
绮罗道：“你不用哄我，这毒是我亲自下的，什么分量我自己最清楚。锦鹏，我真没想到还能活着见到你，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欢喜。”
谭锦鹏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是我不好，都是我带累你受苦。咱们再也不分开了，我哪里也不去，这辈子都守着你。”
绮罗闭着眼睛停了一停，方才睁眼笑道：“好没羞，一个大男人，做什么掉眼泪。”她吃力地伸手拭去他脸上的泪， “你放心，我便是做了鬼，也一定日日跟在你身边，守着你护着你，等你将来成亲生子，百岁终老，再来与我相聚，好不好？”
谭锦鹏只觉眼前一片模糊，连绮罗的脸也瞧不清楚，只是极力平定着心中的翕痛，点头道：“好，好，你说什么都好，生，咱们在一处，死，咱们也在一处。”
绮罗满足地甜笑着，声音却越来越轻：“我若走了，你一定要好好地过，不能忘了我，他日里娶妻生子的，也莫要忘了告诉我，让我也替你欢喜欢喜……”
她气息减弱，谭锦鹏瞧着已知不好，听了这句话，更是惊恸不已，喝道：“绮罗，除了你我绝不会再娶别人，你若撑不下去，我便随了你一起走，我说得出做得到，便是为了我，你也要好好儿活着！”
绮罗待要说话，却觉得腹中又一股大力撞将上来，一时竟开不得口，只得死攀着锦鹏，半日方才断续道：“我不许你做这样的傻事，锦鹏，我走了以后，还有事情要托你去办，你去把袖儿带出来好好安置，我要你……照顾她安稳过这一世，你答应我，答应我！”
她说得急了，嘴角不住地溢出血来，谭锦鹏瞧着简直痛不欲生，一迭声地应道：“好好好，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你不要说话，好好休息。”
绮罗深知他的性子，凡事不答应则已，若答应了就一定会想法子做到，因此这才放下心来，只觉得四肢百骸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力气，忽听得半空中有人轻言软语地喊：“满儿，满儿！”她转头看去，却是一个眉目如画的女子，一身浅色滚边襦袄甚是素雅，她瞧着那女子的眉目，大是欢喜，只来得及轻轻呢喃一声：“锦鹏你瞧，额娘来接我了……”便伸手牵了她额娘，悠悠地荡了开去。
谭锦鹏眼瞧着她微笑着歪在自己的怀里，如同熟睡一般沉静安宁，惟有原是拽着自己衣襟的手，缓缓松了开来从空中滑落，便再也没有了半分动静。他惟有紧紧抱着她，任泪水无声地漫过整个世界。
漫天的夜幕如同黑丝绒一般，将一切笼罩得严严实实，在酣梦中的人们多半并不察觉，在这样一个平凡的深夜里，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而明天，又会有怎样的发生。茫茫的夜色，如同不可知的未来，吞噬了一切。
尾声
韩戎眼瞧着红袖将刚砌好的茶端了上来，又从肋下抽出帕子将杯沿儿上的一圈水渍轻轻拭了去，方才媚眼如丝地斜倚着春藤椅子坐下来：“韩大帅，什么风今儿把您这位贵人给吹来了？咱们醉红楼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你指名道姓地点我来陪你，没得叫人家笑话。”
韩戎冷眼瞧着她一副张狂轻佻的样儿，与过去分明判若两人，虽有了几分慵懒的韵致，往日里那双澄净如水，清可见底的眸子，却早已失了神采，徒然不过是掩了一层厚厚笑意的死鱼眼睛罢了。他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当日老二要赎你出去，你为何就是不肯答应？一个女人家，熬到现在这步田地，何苦来？”
红袖笑着将手支在颌下，斜眼瞧着韩戎道：“什么何苦来，这又有什么不好，自许大奶奶闹病回了乡，这座醉红楼就是我的天下。做老鸨总强似做窑姐儿，这不也算是出了头么，说什么熬不熬的话，若我这样自在也算是‘熬’，那一个又算是过的什么日子呢？”
韩戎听她提起“那一个”，便低了头只管喝茶，但觉得那茶水晃晃悠悠，历历地将那日去送他们的情形一幕幕地倒映出来。
“老二，你可想清楚了，那边人生地不熟，一路上又兵荒马乱的，这一去可就难回来了。不如留在这里，凡事弟兄们也有个照应，现如今又不比得以前，都是自家兄弟，要个东啊西的都不过一句话的事情。”丁世昌拎着竹藤箱子，不住口地劝着，谭锦鹏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在这里，你嫂子住不惯，她总想着回家乡去瞧瞧亲戚，说不得，只好陪她走一趟。”他拍了拍丁世昌的肩膀，又道，“你若是舍不得，只管来看看我们，现在火车轮船的方便的很，不过天把功夫也就能见到了，怕什么——除非你懒。”
丁世昌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知道再难挽回，求助似地看向韩戎。
韩戎正点了一支烟在手里，笑道：“你看我干什么，你二嫂要他做的事，就算天塌下来他也要做的。让他去罢，难道非要守在一块才叫兄弟不成？”他深吸了一口烟，看着锦鹏道：“你现在成家立室的，原也该四处走走，缺什么，发电报来告诉了，我给你备好送过去，你去便去，若要从此跟我们生分了，我是不饶你的。”
谭锦鹏道：“大哥说的什么话，若不是你们帮我满世界地求医找药，此刻我跟绮罗还能站在这里么……”
一语未完，背后的门轻轻开了，一个娇糯甜美的声音传了出来：“宝哥哥，东西都收拾好了，咱们什么时候回家？”
谭锦鹏忙回头抢上前去扶着那娇怯怯的女子，低声道：“早起给你找的那件大毛氅子呢？春寒露重的，你身子都还没好利落，怎么不披着就出来了，”
那女子扬脸一笑，神情里有种说不出的明媚天真，赫然便是绮罗：“那氅子披着气闷死了，我记得家里头有一件银鼠坎肩，握着就觉得暖和，咱们回去记得找找去，这时节正好穿这个。”
谭锦鹏怕她着凉，紧着将她扶进车里，一面放帘子一面道：“好，好，回去了我陪你找。”
韩戎与丁世昌瞧着他们两人说话行事，都是半晌说不出话来，末了还是谭锦鹏安顿好了绮罗，转过身来看见他两个神色颇不自在，方才笑一笑道：“那日里好容易救过来，醒了以后就只记得小时候家里的事情了。”
丁世昌瞠目结舌地道：“她……连你也不记得了？”
谭锦鹏苦笑道：“可是的呢，什么都不记得了。”
韩戎道：“那她方才喊你什么宝什么？”
“那是她娘家表哥哥，自幼在一起顽着长大的。” 谭锦鹏想着那日里斜躺在床脚的谢宝华，心中既酸且叹，“如今她只记得这点子事，以为我是她那表哥。”
韩戎与丁世昌对望一眼，均觉得此事既匪夷所思又不公之至，丁世昌忍不住问道：“若是她一辈子想不起来，你岂不是要一辈子做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宝哥哥？”
谭锦鹏淡然笑道：“记不起来便记不起来，只要能够守着她，我便做她一辈子的宝哥哥，又有什么打紧？”
韩戎听他说得如此坦然，不禁走上前去，用力拍在谭锦鹏的肩膀上，道：“兄弟，做哥哥的佩服你。”
谭锦鹏回头望一眼已经整装待发的车马，虽是笑着，却语意凄凉：“这有什么好佩服的……”回头去望一眼那马车，黯然地低声道：“我欠她那样多。”
丁世昌还在跌足长叹，那边车马上的窗帘子却已被人轻轻掀起，绮罗笑靥如花地微微探出窗外，半是娇嗔半是催促地喊道：“宝哥哥……我冷！”
饶是韩戎是个外人，也觉得这一声声“宝哥哥”直如剜心刮肺一般硌得心里生疼，他瞧着谭锦鹏进屋去拿了件大毛氅子出来，细细披在绮罗身上，绮罗痴痴地望了他半晌，忽然伸手抚去落在他身上的一点子柳絮，两人相视一笑，虽是柔情无限，却又分明残忍，一时竟不愿再看，拉了丁世昌道：“老二，天色也不早了，你们还是早些出发吧，到了那边记得写信过来。”
谭锦鹏听了便也登上车去，向他们点一点头道：“大哥，老三，你们保重。”便驱车一路远走了。
韩戎只顾沉默着回想，红袖却已等得颇不耐烦，敲着桌子道：“韩大帅，你这架子也摆得忒大了罢？找了我来，又不说话，心里想着哪家的姑娘的，这么不给我脸？”
韩戎这才回过神来，听她说得刻薄，不由得道：“偏生你这张嘴刀子似地不饶人！若不是李宛青再三再四地托了我，谁要来受你这破气。”说着便从口袋中掏出一笺请柬拍在桌上。
红袖闻言颇觉意外，拿起那请柬奇道：“如此说来，她是答应嫁了？这倒是一段奇缘。”
韩戎道：“若不是李汉年在他手里，宛青也断不至于这样容易就答应了，亏他还得意洋洋地自以为计谋得逞，将来果然过了门，那丫头可不是省油的灯。”
红袖却不以为然地撇撇嘴道：“李宛青的个性，若不是真的钟情于他，便是一万个李汉年也治她不住，果然这世间一物降一物，只没想到她这么个火爆脾气的人，前儿在我这里哭得可怜，潘凤起也是的，过来接她的时候也没个好脸，宛青见了他，倒像是避猫鼠儿似的。”
韩戎道：“你不说那丫头惹了多大的乱子才躲你这儿来的，饶是这样，凤起还舍不得打舍不得骂，真是两个祸胎，一对活宝。”
两个人说着便都笑了起来，彼此望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想起前事，都是一叹，外头的打更梆子敲得近了，一声声打在心上，如同捣衣的杵，将那些前尘碎屑打散开来，渐渐湮在无尽的夜色里，再也寻不见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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