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评论集及序跋-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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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很是圆满。有人说,有些婆婆妈妈气;这或者不错。但我们知道,这是
过渡的时代,旧时代的气氛到底难以摆脱;我说这正是时代的一种特色呢。
《一个危险的人物》虽也涉及时代的事情,但其中实是旧时代的人物——连
主人翁也是——在动作;涉及这时代的地方,只是偶然,只是以之为空的骨
架而已。而因描写的不真切,亦不能给多少影响于人。只因既然涉及了这时
代,便也稍加叙述罢了。
载1928 年2 月17 日至3 月30 日《清华周刊》
第29 卷第2、5、8 期。
《老张的哲学》①与《赵子曰》②
《老张的哲学》,为一长篇小说,叙述一班北平闲民的可笑的生活,以一个叫“老张”
的故事为主,复以一对青年的恋爱问题穿插之。在故事的本身,已极有味,又加以著者讽刺的
情调,轻松的文笔,使本书成为一本现代不可多得之佳作,研究文学者固宜一读,即一般的人
们亦宜换换口味,来阅看这本新鲜的作品。
《赵子曰》这部作品的描写对象是学生的生活。以轻松微妙的文笔,写北平学生生活,
写北平公寓生活,非常逼真而动人,把赵子曰等几个人的个性活活的浮现在我们读者的面前。
后半部却入于严肃的叙述,不复有前半部的幽默,然文笔是同样的活跃。且其以一个伟大的牺
牲者的故事作结,很使我们有无穷的感喟。这部书使我们始而发笑,继而感动,终于悲愤了。
(十七年十月《时事新报》)。
这是商务印书馆的广告。虽然是广告,说得很是切实,可作两条短评看。
从这里知道这两部书的特色是“讽刺的情调”和“轻松的文笔”。
讽刺小说,我们早就有了《儒林外史》,并不是“新鲜”的东西。《儒
林外史》的讽刺,“戚而能谐,婉而多讽”(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二十三
篇),以“含蓄蕴酿”为贵。后来所谓“谴责小说”,虽出于《儒林外史》,
而“辞气浮露,笔无藏锋”,“描写失之张皇,时或伤于溢恶,言违真实,
则感人之力顿微”(《中国小说史略》二十八篇)。这是讽刺的艺术的差异。
前者本于自然的真实,而以精细的观察与微妙的机智为用。后者是在观察的
事实上,加上一层夸饰,使事实失去原来的轮廓。这正和上海游戏场里的“哈
哈镜”一样,人在镜中看见扁而短或细而长的自己的影子,满足了好奇心而
暂时地愉快了。但只是“暂时的”愉快罢了,不能深深地印入人心坎中。这
种讽刺的手法与一般人小说的观念是有联带关系的,从前人读小说只是消
遣,作小说只是游戏。“谴责小说”与一切小说一样,都是戏作。所谓“谴
责”或讽刺,虽说是本于愤世嫉俗的心情,但就文论文,实在是嘲弄的喜剧
味比哀矜的悲剧味多得多。这种小说总是杂集“话柄”;“联缀此等,以成
类书”(《中国小说史略》二十八篇)。“话柄”固人人所难免,但一人所
行,决无全是“话柄”之理。如李伯元《官场现形记》,只叙此种,仿佛书
中人物只有“话柄”而没有别的生活一样,而所叙又加增饰。这样,便将书
中人全写成变态的了。《儒林外史》有时也不免如此,但就大体说,文笔较
为平实和婉曲,与此固不能并论。小说既系戏作,由《儒林外史》变为“谴
责小说”,却也是自然的趋势。至于不涉游戏的严肃的讽刺,直到近来才有;
鲁迅先生的《阿Q 正传》,可为代表。这部书是类型的描写;沈雁冰先生说
得好:中国没有这样“一个”人,但这是一切中国人的“谱”(大意)。我
们大家都分得阿Q 的一部分。将阿Q 当作“一个”人看,这部书确是夸饰,
但将他当作我们国民性的化身看,便只觉亲切可味了。而文笔的严冷隐隐地
蕴藏着哀矜的情调,那更是从前的讽刺或谴责小说所没有。这是讽刺的态度
的差异。
这两部书里的“讽刺的情调”是属于那一种呢?这不是可以简单回答的。
《赵子曰》的广告里称赞作者个性的描写。不错,两部书里各人的个性确很
分明。在这一点上,它们是近于《儒林外史》的;因为《官场现形记》和《阿
① 老舍作。
② 老舍作。
Q 正传》等都不描写个性。但两书中所描写的个性,却未必全能“逼真而动
人”。从文笔论,与其说近于《儒林外史》,还不如说近于“谴责小说”。
即如两位主人公,老张与赵子曰:老舍先生写老张的“钱本位”的哲学,确
乎是酣畅淋漓,阐扬尽致;但似乎将“钱本位”这个特点太扩大了些,或说
太尽致了些。我们固然觉得“可笑”,但谁也未必信世界上真有这样“可笑”
的人。老舍先生或者将老张写成一个“太”聪明的人,但我们想老张若真这
样,那就未免“太”傻了;傻得近于疯狂了。如第十五节云:
他(老张)只不住的往水里看,小鱼一上一下的把水拨成小圆圈,他总以为有人从城墙
上往河里扔铜元,打得河水一圈一圈的。以老张的聪明,自然不久的明白那是小鱼们游戏,虽
然,仍屡屡回头望也!
这自然是“钱本位”的描写;是太聪明?是太傻?我想不用我说。至于
赵子曰,他的名字便是一个玩笑;你想得出谁曾有这样一个怪名字?世上是
有不识不知的人,但大学生的赵子曰不会那样昏聩糊涂,和白痴相去不远,
却有些出人意表!其余的角色如《老张的哲学》中的龙树古,蓝小山,《赵
子曰》中的周少濂,武端,莫大年,欧阳天风,也都有写得过火的地方。这
两部书与“谴责小说”不同的,它们不是杂集话柄而是性格的扩大描写。在
这一点上,又有些像《阿Q 正传》。但《正传》写的是类型,不妨用扩大的
方法;这两部书写的是个性,用这种方法便不适宜。这两部书还有一点可以
注意:它们没有一贯的态度。它们都有一个严肃的悲惨的收场,但上文却都
有不少的游戏的调子;《赵子曰》更其如此。广告中说“这部书使我们始而
发笑,继而感动,终于悲愤了”。“发笑”与“悲愤”这两种情调,足以相
消,而不足以相成。这两部书若用一贯的情调或态度写成,我想力量一定大
得多。然而有这样严肃的收场,便已异于“谴责小说”而为现代作品了。
两部书中的人物,除《老张的哲学》中的老张,南飞生,蓝小山,《赵
子曰》中的欧阳天风外,大都是可爱的。他们各有缺点和优点。只有《赵子
曰》中的李景纯,似乎没有什么缺点;正和老张等之没有什么优点一样。李
景纯是这两部书中唯一的英雄;他热心苦口,领导着赵子曰去做好人;他忍
受欧阳天风的辱骂,不屑与他辩论;他尽心竭力保护王女士,而毫无所求;
他“为民间除害”而牺牲了自己。老舍先生写李景纯,始终是严肃的;在这
里我们看见作者的理想的光辉。这两部书若可说是描写“钱本位”与人本位
的思想的交战的,那么李景纯是后者的代表而老张不用说是前者的代表——
欧阳天风也是的。其余的人大抵挣扎于两者之间,如龙树古,武端都是的。
在《老张的哲学》里,人本位是无声无臭地失败了。在《赵子曰》里,人本
位虽也照常失败,但却留下光荣的影响:莫大年,武端,赵子曰先后受了李
景纯的感化,知道怎样努力做人。前书只有绝望,后书却有了希望;这或许
与我们的时代有关,书中有好几处说到革命,可为佐证。在这一点上,《赵
子曰》的力量,胜过《老张的哲学》。可是书中人物的思想都是很浅薄的;
《老张的哲学》里的不用说,便是李景纯,那学哲学的,也不过如此。大约
有深一些的思想的人,也插不进这两部书里去罢?至于两书中最写得恰当的
人,我以为要算《老张的哲学》里的赵姑父赵姑母。这是一对可爱的老人。
如第十三节云:
王德、李应买菜回来,姑母一面批评,一面烹调。批评的太过,至于把醋当了酱油,整
匙的往烹锅里下。忽然发觉了自己的错误,于是停住批评,坐在小凳上笑得眼泪一个挤着一个
往下滴。
? 。
赵姑母不等别人说话,先告诉他丈夫,她把醋当作了酱油。
赵姑父听了,也笑得流泪,他把鼻子淹了一大块。
这里写赵姑母的唠叨和龙钟,惟妙惟肖;老夫妇情好之笃,也由此可见。
这是一段充满了生活趣味的描写。两书中除李景纯和这一对老夫妇外,其余
的人物描写,大抵是不免多少“张皇”的。——这也可以说是不一贯的地方。
这两部书的结构,大体是紧凑的。《老张的哲学》里时间,约莫一年;
《赵子曰》里的,只是由冬而复的三季。时间的短促,有时可以帮助结构。
《老张的哲学》里主角颇多,穿插甚难恰到好处;老舍先生布置各节,似乎
很苦心。《赵子曰》是顺次的叙述,每章都有主人公在内,自然比较容易。
又《赵子曰》共二十七章,除八,九,十三章叙赵子曰在天津的事以外,别
的都以北京为背景;《老张的哲学》却忽而乡,忽而城,错综不一,这又比
较难些。《老张的哲学》里没有不关紧要的叙述,《赵子曰》里却有:第二
章第四节叙赵子曰加入足球队,实在可有可无;又八,九,十三章,也似乎
太详些——主角在北京,天津的情形,不妨少叙些。《老张的哲学》以两个
女子为全篇枢纽,她们都出面;《赵子曰》以一个王女士为枢纽,却不出面。
虽不出面,但书中人却常常提到她;虽提到她,却总未说破,她是怎样的人。
像闷葫芦一样,直到末章才揭开了,由她给李景纯的信里,叙出她的身世。
这样达到了“极点”,一切都有了着落。这种布置确比《老张的哲学》巧些。
两书结尾都有毛病:《老张的哲学》末尾找补书中未死各人的结局,散漫无
归;《赵子曰》末一段赵子曰向莫大年,武端说的话,意思不大明显,不能
将全篇收住。又两书中作者现身解释的地方太多,这是“辞气浮露”的一因。
而一章或一节的开端,往往有很长的解释或议论,似乎是旧小说开端的滥调,
往往很杀风景的。又两书描写有类似的地方,似乎也不大好:《老张的哲学》
里的孙八常说“多辛苦”一句话,《赵子曰》里的武端也常说“你猜怎么着”,
这未免有些单调;为什么每部书里总该有这样一个人?至于“轻松的文笔”,
那是不错的。老舍先生的白话没有旧小说白话的熟,可是也不生;只可惜虽
“轻松”,却不甚隽妙。可称为隽妙的,除赵姑父赵姑母的描写及其一二处
外,便只有写景了;写景是老舍先生的拿手戏,差不多都好。现在举一节我
最喜欢的:
那粉团似的蜀菊,衬着嫩绿的叶儿,迎着风儿一阵阵抿着嘴儿笑。那长长的柳条,像美
女披散着头发,一条一条的慢慢摆动,把南风都摆动得软了,没有力气了。那高峻的城墙长着
歪着脖儿的小树,绿叶底下,青枝上面,藏着那么一朵半朵的小红牵牛花。那娇嫩刚变好的小
蜻蜓,也有黄的,也有绿的,从净业湖而后海而什刹海而北海而南海,一路弯着小尾巴在水皮
儿上一点一点;好像北京是一首诗,他们在绿波上点着诗的句读。净业湖畔的深绿肥大的蒲子,
拔着金黄色的蒲棒儿,迎着风一摇一摇的替浪声击着拍节。什刹海中的嫩荷叶,卷着一些幽情,
放开的像给诗人托出一小碟子诗料。北海的渔船在白石栏的下面,或是湖心亭的旁边,和小野
鸭们挤来挤去的浮荡着;时时的小野鸭们噗喇噗喇擦着水皮儿飞,好像替渔人的歌唱打着锣鼓
似的:“五月来呀南风吹”噗喇噗喇,“湖中的鱼儿”噗喇,“嫩又肥”噗喇噗喇。? 。那白
色的塔,蓝色的天,塔与天的中间飞着那么几只灰野鸽:一上一下,一左一右,诗人的心随着
小灰鸽飞到天外去了。? 。(《赵子曰》第十六章第一节。)
这是不多不少的一首诗。
1929 年2 月。
叶圣陶的短篇小说
圣陶谈到他作小说的态度,常喜欢说:我只是如实地写。这是作者的自
白,我们应该相信。但他初期的创作,在“如实地”取材与描写之外,确还
有些别的,我们称为理想,这种理想有相当的一致,不能逃过细心的读者的
眼目。后来经历渐渐多了,思想渐渐结实了,手法也渐渐老练了,这才有真
个“如实地写”的作品。仿佛有人说过,法国的写实主义到俄国就变了味,
这就是加进了理想的色彩。假使这句话不错,圣陶初期的作风可以说是近于
俄国的,而后期可以说是近于法国的。
圣陶的身世和对于文艺的见解,顾颉刚先生在《隔膜》序里说得极详。
我所见他的生活,也已具于另一文。这里只须指出他是生长在一个古风的城
市——苏州——中的人,后来又在一个乡镇——角直——里住了四五年,一
径是做着小学教师;最后才到中国工商业中心的上海市,做商务印书馆的编
辑,直至现在。这二十年来时代的大变动,自然也给他不少的影响:辛亥革
命,他在苏州;五四运动,他在角直;五卅运动与国民革命,却是他在上海
亲见亲闻的。这几行简短的历史,暗示着他思想变迁的轨迹,他小说里所表
现的思想变迁的轨迹。
因为是“如实地写”,所以是客观的。他的小说取材于自己及家庭的极
少,又不大用第一身,笔锋也不常带情感。但他有他的理想,在人物的对话
及作者关于人物或事件的解释里,往往出现,特别在初期的作品中。《不快
之感》或《啼声》是两个极端的例子。这是理智的表现。圣陶的静默,是我
们朋友里所仅有;他的“爱智”,不是偶然的。
爱与自由的理想是他初期小说的两块基石。这正是新文化运动开始时的
思潮;但他能用艺术表现,便较一般人为深入。他从母爱性爱一直写到儿童
送一个小蚬回家,真算得博大周详。母爱的力量在牺牲自己;顾颉刚先生最
爱读的《潜隐的爱》(见顾先生《火灾》序),是一篇极好的代表。一个孤
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