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20-黑坟-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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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走,歇歇;歇歇,走走;他独自一人,又将许多黑暗抛到了身后,他一次又一次想到:他要死了,他快要死了,可却总也死不掉。每一次倒在地上的时候,他都觉着自己再也爬不起来了;然而,每一次爬起来的时候,他又觉着自己还能走下去。
饿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他就吃支撑巷道的腐朽木头,吃脚下踩到的面矸子。他还拼命喝水,只要在巷道的水沟里发现了水,他就俯下身子喝个够。他自以为多喝水,就能帮着消化吃进肚里的木屑和石粉,自己的生命就可以多维持两天。
然而,始终没有出现奇迹。一路上,他再也没摸到一个活着的人,没摸到一具人的尸体,他摸到的除了棚腿、矸石,就是连绵不断的煤壁。
他几乎完全绝望了。
在这绝望之中,他又想起了二牲口和三骡子。他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他希望他们活着,希望他们从后面的黑暗中赶上来。在那条水巷里看见窑神爷的时候,他恍惚听到过身后的水声,他痴迷地想:这蹚水的人或许就是二牲口和三骡子呢;如果是他们,那该多好呵!如果他们当中有一个人在挣扎着走到他面前的时候,突然倒下成为一具尸体,那就更好了……
不管饿到什么程度,三骡子都牢牢记着那些有经验的老窑工给他说过的话:“面矸子不能吃,那玩意儿是要吃死人的!”他不吃面矸子,他吃腐朽道木和巷道木的木渣,他把那木渣捻成面,和着水沟里的黑水,一把把硬吞下去。
他很后悔。早知带在身上的马肉会被那帮饿狼们抢去,那他就根本不该主动去和他们打招呼,或者他应该让自己先吃个饱。如果,一次吃饱了,即使没有水,他也能支撑六七天哩!
他和二牲口都没想到那帮饿狼会抢他们的马肉,更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凶狠地揍他们!现在回忆起来,他还感到后怕,他揣摩,那帮饿狼本来就不安好心!他们是要算计他们的性命的!在扭打时,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就使劲咬住他的肩膀,险些将他肩膀上的一块肉给咬下来。他和二牲口嚎叫着逃出了洞子,逃到了大巷里,蹚着水游到了几乎没顶的两架棚子下面。他抱着一根棚梁,二牲口抱着身边的另一根棚梁,硬是在冰冷的黑水里泡了很长很长的时间。那时节,他们真怕呀,前面是没顶的水巷,后面是一帮丧失了理智,丧失了人性的恶狼,他们既不能退,又不能进……
后来,两只胳膊都累酸了,两只手都发麻了,他们才想起了小兔子。他们断定小兔子不会往回跑,他一定是顺着水巷游了出去!若是小兔子游得出去,他们也可以游出去!他们试探着向前蹚,贴着煤帮、贴着棚梁,蹚到黑水没顶的地方,他们就一憋气潜入了水底……
竟然游了出去。
没顶的那段巷道总共不过三四棚,也就是十三四步的样子。
他们又向前游了一阵。渐渐地,脚下的水浅了,从胸脯退到腰际,又从腰际退到大腿、退到脚踝。
他们的脚又踏到了满是煤粉、矸子碴的道路上,他们又摇摇晃晃地上路了。
这次上路后,三骡子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的感情仿佛全被浸泡在那水巷的黑水里了,他变得冷冰冰的了,一路上,几乎再也不愿多说一句话,即使是二牲口和他讲话,他也不理不睬。
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他们都还希望能赶上小兔子,能和小兔子一起,分食他带出的马肉。然而,走了很长、很长时间,也没见到小兔子的影子,他们开始恶毒地诅咒这个可恶的小狼羔子。他们认定这个狡猾的混小子带着救命的马肉独自逃了,他用不着他们了,把他们甩了。
在第一次吃朽木粉的时候,三骡子恶狠狠地骂:
“日……日他娘!我……我逮着小……小兔子这杂……杂种,非吃他的肉不可!”
第五部分第70节 二牲口还是赶上来了
二牲口道:
“这狗……狗崽子也……也太没良心!我……我……也……也得扒他的皮!”
这是他们走出水巷之后惟一的一次对话,此后,他们彼此再也没说过什么,仿佛像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一样,各自凭着自己的力量,在黑暗中气喘吁吁地向前挣扎着,走着。
谁也帮不了谁,谁也不想帮谁,他们的感情已经完全麻木了,存在的只有求生的本能。
好在走出水巷之后,大巷变得宽阔起来,他们的脚下又出现了走马车的铁道,巷道里再也没有什么堵塞物,他们也无须齐心协力去对付什么了。
三骡子的体力显然比二牲口要好一些,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走在前面。他走走歇歇,以听到二牲口的脚步声为原则;等二牲口追上来以后,他又拔腿向前走去,要是听不见了,他就停下来等候。
这一次停下来时,他摸到了一根插在煤壁上的腐朽的木板,那木板的表面还带着一层拇指般厚的树皮。他把木板拽了下来,坐在地上剥那层树皮;剥下一点后,便弄碎塞进嘴里。
正吃树皮的时候,他听到了身后一阵踉踉跄跄、很沉重的脚步声,继而,又听到了二牲口断断续续的呼叫声:
“骡……骡子!我……我的脚崴了!”
他只是下意识地回过头向身后看了一下,便又自顾自地去掰那块干硬的树皮。
“骡……骡子!骡子!”二牲口又喊。
没有脚步声,二牲口大概是扶着煤帮站住了。
他依然不理。他把那掰下来的树皮用手指捻,捻不动;又用牙去咬,咬下一点,再捻。
“骡子!来……来扶我一把!”
他感到很不耐烦。他站了起来,折下一块树皮抓在手上,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听不见二牲口声音的时候,才又倚着煤帮,坐到地上,认真对付他的树皮。
二牲口还是赶上来了。
当他听到二牲口“呼哧、呼哧”喘息声的时候,就站起身想走,不料,二牲口已不顾一切地扑到了他面前,抓住他的头发就打。
“婊子养……养的!你……你他妈的心这么狠!老……老子白救……救你了!”
救我?!那老子下窑又是为了救谁?!
他想这样分辩的,可他没讲。他不愿白白浪费力气。他一拳打落了二牲口架在他脑袋上的胳膊,挣扎着站起来,又跌跌撞撞向前走。
他觉着二牲口太傻了,眼下到什么时候了,哪还能打架?他就是能打过二牲口,他也不打。这不是怜悯他,而是为了保存力气,他还要用这点力气,走完他要走的求生的路,他不能浪费一丁点儿力气。
向前走了七八步,他听到了二牲口呜呜咽咽的哭声。他心软了。他站下了,他等着他跟上来。他不忍心把他一个人抛在这里。他现在能够给一个朋友、给一个救命恩人的最大帮助只能是这么多了。
然而,就在他站下的时候,他隐隐约约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喘息声。开始,他以为这喘息声是身后的二牲口发出的,可听听却觉着不对。这喘息声分明是从前面黑暗的巷道中传来的,是另一个活人的胸腔里发出的。他一时没想到是小兔子,他试着伸出脚、伸出手,一点点地悄悄向前试探。当他的脚碰到一个热乎乎的身躯时,那身躯动了起来,他感到一双滚烫的胳膊,搂住了他的腿。
他被搂倒了。
“谁?你……你是谁?”他喊。
搂住他腿的手松开了,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是……是我!”
“小兔子!你……你狗日的是……是兔子?!”
他翻身坐了起来,急不可待地在小兔子身上摸索起来,他要找那个救命的马肉!这些马肉不能、也不该仅仅属于小兔子一人,应该归他们三人共有!
摸了半天,他什么也没有摸到!
他火了,一巴掌将小兔子打到煤帮上,又扑上去揪住他的头发,气喘喘地吼道:
“肉……肉……肉呢?”
小兔子木然地道:
“丢……丢了!早就……就丢了!”
“你……你说谎!一……一定是……是让你狗日的给独……独吞了!”
“没……没有!”
这时,二牲口也听到了他和小兔子的对话,二牲口也在他身后的黑暗中喊:
“是……是兔子么?是么?快!快!兔……兔子,快来扶我一把!”
小兔子立时嘶哑着嗓子叫了起来:
“二……二哥,你……你来救我!骡子打……打我!二哥!快……快来呀!”
三骡子更火了,他完全丧失了理智。他压到小兔子瘦小的身躯上,想用两只手去掐小兔子的瘦脖子;小兔子脑袋乱晃、手乱抓,两条腿拼命地在地上蹬着,把地上的煤灰蹬得飞飞扬扬;突然他的一只手,被小兔子咬住了,他痛得大叫起来。
他一边叫着,一边用另一只手死死地按住了小兔子的脖子……
二牲口爬起来了,把他从小兔子身上扯了下来,也和小兔子一起打他。
三骡子这才感到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威胁,他知道,他一个人是打不过面前这两个人的!这两个人都姓田,而他姓胡,在关键的时候,他们势必要合伙对付他的。倘若他被打败了,被他们打死了,他们真会吃他的肉的!
三骡子挣了几挣,打了几个滚,总算摆脱了二牲口和小兔子的纠缠,又站了起来,独自一人向前走了。
三骡子“踢拖,踢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二牲口这才从满是煤尘的地上爬了起来,气喘喘地搂着小兔子滚烫的身子坐下了。他那老树皮一般粗糙的手开始哆哆嗦嗦朝小兔子身上摸:
“兔……兔……兔子!你……你行!你真行!快!快告……告……告诉我,马肉藏在哪……哪里了!咱们……咱们是……是不该给骡……骡子吃!这……这小子也……也黑了心!”
小兔子呜咽着道:
“二……二哥!我……我不骗你!马……马肉真的丢了!在过那条水巷时丢的!”
二牲口不相信,他那满是臭气的大嘴里发出一阵木棍断裂般的干涩的笑声:
“兔……兔子!你……你别蒙我!我知道!我……我知道你精明哩!是……是不是藏到煤帮上了!快……快……快找出来!二……二哥要……要饿死了!”
二牲口说这话时,已抛开了小兔子。他把整个身子都俯到了地下,高高昂着头,两只大手在地下四处乱摸。他从道心摸到了水沟上,又从水沟上摸到了煤帮边。
“二哥!二哥!你……你别找了!没……没有!真……真没有了!”
小兔子跟在他身后爬。
小兔子抱住了他的脚。
二牲口一脚将小兔子蹬到了一边,又从那侧煤帮往这边摸。小兔子的举动,加深了他的怀疑,他断定那块救命的马肉,就藏在这黑暗中的一个什么地方。
然而,他摸了半天,摸得一头一脸的煤灰,摸得浑身是汗,还是没有摸到。这一次,轮到他发火了,他用两只干瘦如柴的手牢牢抓住小兔子的肩头,拼命摇撼着,像摇一段没有生命的朽木似的。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呼噜、呼噜”的可怕的异响。他用变了腔的声音吼道:
“肉呢?肉呢?肉……肉在哪里?”
小兔子吓傻了。他认定二牲口是饿疯了,他不敢再说那块肉不存在了,他怕他会掐死他:
“肉……肉……肉在……在……在前面的水沟旁边,在……在一块大矸石下面,我……我……我……”
二牲口的手松开了:
“快,快去拿!快……快去!”
二牲口一松开手,小兔子便迅速向前爬去,爬了几步之后,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跑了好远、好远,才回头喊:
“二……二哥,真……真的没有肉了,你、你……你快走吧!我……我也走了!”
二牲口愤怒而绝望地喊:
“我……我剥了你个狗……狗娘养的!”
继而,二牲口又狼嚎一般地哭了起来,边哭边道:
“小兔……兔子,嗷嗷,等……等……等……等我,扶……扶我一……一把!别……别把……把我一人扔……扔在后面!嗷嗷嗷……”
第五部分第71节 他们失去了一个吃掉他的机会
小兔子装作没听见,他扶着煤帮前的一根根棚腿,小心翼翼地向前摸去。他像个狡诈的狐狸似的,警觉地支楞起两只耳朵,一会儿听听前面的声音,一会儿听听后面的声音。他打定了主意,既不能走得太快,也不能走得太慢;既不能让走在前面的三骡子抓住,也不能让跟在后面的二牲口抓住。
他要吃掉他们,而决不能被他们吃掉!
他希望走在前面的三骡子先倒下去。他的耳朵一直在紧张地捕捉着从前面遥远的黑暗中传来的三骡子的脚步声,他的耳朵变得出奇的好。长期的黑暗,使人的视力退化了,他的眼前除了偶尔闪过的一片片旋转的金星外,几乎再也看不到什么东西;而他的耳朵却因此而进化了,他的耳朵现在能听见几十丈以外的一点很小的响动。他的耳朵跟踪着三骡子的脚步声,捕捉着夹杂在这沉重脚步声中的一阵阵艰难的喘息。他一次又一次地根据自己跟踪、捕捉到的声音来推断他们彼此相隔的距离和三骡子可能倒下去的最后时间。
他心里浮现出一个顽强的、不屈不挠的念头,这念头随着他脚步的每一次迈动、随着他的每一次喘息,变得越来越强烈了,到后来,这念头竟变成了一堆火,一盏灯,一轮生命的太阳!
“你们吃不掉我!我要吃掉你们!”
他反反复复这样想着。他觉着自己的身体好得很哩!他觉着自己还可以拼将全部力气,和身前、身后的这两个要吃人的人进行一场严酷的厮杀,格斗!他断定二牲口和三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