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20-黑坟-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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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住了,沾满鲜血的脸膛正对着那帮逼上来的大兵,两只眼睛里放射出一种充满拼杀渴望的热辣辣的光芒。
几个大兵将枪端了起来。
一个人在喊:
“把刀放下!”
他不放,他举不起刀了,他只好把刀横到胸前,一只手攥住刀把,一只手端着钝厚的刀背。
响起拉枪闩的声音:
“妈的,老子开枪了!”
夹在大兵中间的一个军官模样的胖子扬了扬手,制止了大兵们开枪射击的企图。
“张……张旅长,他还想杀人!”
那胖子冷冷地道:
“把他的刀夺下来么!”
扑过来两个大兵,他们端着刺刀像对付一只可怕的怪兽似的,机警而胆怯地朝他跟前凑。他们出现在他的身子两侧,使他不知该应付哪边才好。左边的大兵凑近时,他先举起刀砍了一下,却砍空了;他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下。右边的大兵冲了过来,摔下枪,拦腰将他抱住了。
他拼命扭动着自己的身子,手中的刀不断地在另一个大兵面前晃。
“啪!”那个大兵用枪托子在他握刀的胳膊上打了一下,他手中的刀落到了地下。那大兵迎面扑了过来。他怪叫一声,一把将他搂住了,用满是血污的大嘴狠狠咬住了他的一只耳朵。
那大兵痛叫着,支着身子喊:
“哎哟!开……开枪!快开……开枪!”
另一个大兵松开他的腰逃掉了。
“砰!”
那胖军官手中的枪响了,一下子击中了他的身体,他的牙齿松开了。他转过身子,直直地望着那胖军官,骂了一句:
“张……张贵新,我……我操你娘!”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才认识了张贵新。
他倒在地上,大睁着两只迷惘的眼睛死去了。那个吃了亏的大兵又冲着他的尸体连开了五枪,刺耳的枪声又一次打破了这片坟场的寂静……
斜井的井口开始出现在小兔子面前时,像一颗光亮微弱的星,恍恍惚惚的,令人捉摸不定,小兔子真怕它会从自己眼前溜掉。渐渐地,这颗星变大了,变白了,后来竟像一个缩小了好多倍的尚未完全复圆的月亮,高高悬在他前上方的黑暗中。
他的精神为之振作起来。他不顾一切地向上爬。他原来是走在最后面的,他是在二牲口、三骡子从那堆矸石上爬过去的时候,才悄悄跟在后面爬过去的。在没看到井口的星光之前,他耐着性子跟在后面走,他怕前面还会出现什么堵塞物,他想在新的阻碍面前再一次保持自己最后的气力。幸运的是,以后的道路变得畅通无阻,戒备和狡诈都变得毫无意义了,生路就在前面,他再也不用顾忌什么了。
他使出最后的力气,一步步踏着脚下泥泞的陡坡,向前、向上攀着。跌倒了,爬起来,再走,他的两只眼睛牢牢盯住那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的白生生的井口,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他怕这井口会飞掉,或正好被什么人封掉。残酷的窑下生活使他变得多疑起来,他对面前的一切都不敢相信了。
他越过了二牲口,继而,又把三骡子甩开了十几步。
他第一个越过了那道没关闭的斜井井口下的铁栅门。
他倚在铁栅门上喘息时,两条腿直抖,他几乎没有一点力气再往上去了,而井口就在他面前不到十步的地方,他周围的一切变得十分明亮了。二十三天来,他第一次看到了白生生的阳光,阳光是从斜井井口射进来的,顺着泥泞的坡道,铺到了他面前,他只要再使出最后一把力气,就能走进他的可亲可爱的阳光之中。
阳光诱惑了他。
阳光刺激了他。
阳光鼓舞了他。
第六部分第77节 他非一刀捅了他不可
他用两条麻木的脚,支撑着摇摇晃晃的身子,一步步向阳光中挪。他要躺到阳光中去,躺到大地上去,他要拥抱那轮属于全人类、属于田家铺、也属于他小兔子的太阳!
他的生命的太阳呵!
他这二十三天的挣扎,他这二十三天的拼搏,不就是为了这辉煌的一刻么?!他不能在这辉煌的一刻到来的时候倒下去!
他又神情恍惚地向上挣。他那嗡嗡长鸣的耳旁响起了一阵阵发自地面的声音。他听到了几声枪响。他不知道地面发生了什么事,反正他要爬上去!
他终于站到了阳光与黑暗的交界线上,他的眼睛在长期的黑暗中变得有点不适应光明了,他站在这交界线上竟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他的眼睛疼痛难忍,泪水直流。他突然感到光明变得那么陌生。
他闭着眼睛站了一会儿。
他感到头发昏,身子发飘,腿抖得很厉害,他预感到自己要栽倒了,便颤巍巍地向前迈了一步,一下子置身于那片白生生的阳光之中了。
阳光!
好一片阳光呵!
他的耳畔轰轰然、哗哗然地响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哦,这是阳光的爆炸!他听到了阳光爆炸时产生的巨大的、震耳欲聋的声音,他的耳朵一下子失去了听觉。他的眼前燃起了一片连着天、接着地的熊熊大火,这大火包围着他,缠绕着他,吞噬着他,使他浑身的血液都要沸腾了,浑身的血管都要涨破了,他感到痛苦万分,五脏俱裂。
“啊——”他尖利地惨叫一声,颓然栽倒在铺满阳光的地上,干瘦的,皮包着骨头的小脑袋重重地跌在一个长满铁锈的地滚轮上,额头上流出了鲜红的血……
他就这样倒在了他所挚爱的阳光中。
他就这样被他所挚爱的阳光击毙了。
三骡子在小兔子倒下的时候,抬脚跨过了那道滴着锈水的铁栅门。他是聪明的,他听老窑工们说过:在黑暗中呆久了,不能一下子走到地面上、走到阳光中去,那会伤人的。他倚着铁栅门喘着气,眼睛微闭着,不敢一下子睁开,不要说火爆爆的阳光,就是这面前的光明,他也一下子接受不了。他的眼皮好像变得透明了,闭着眼睛,依然能看到一大块红乎乎的色斑,这块色斑把他的眼睛搞得很痛。
他扶着铁栅门转过了身子,脸孔又冲向了黑乌乌的井坑。他这才感到好受一些,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向井坑下看,井坑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他那接触了光明的眼睛已无法看清这罪恶的黑暗了。然而,他那灵敏的耳朵却听到了一个不断击响的沉重的脚步声。他准确地判断出:二牲口就在他身下二十几步远的斜巷中,他想喊他,喉咙里却干得很,像要冒烟、冒火似的,胸腔里也挤压不出足以构成一句话的力气。
他终于没喊。
他慢慢将头扭了过来,试探着接触身后的光亮。他试了几次,才最后重新转过了身子,睁开了眼睛。
他在习惯了面前的光亮之后,一步一颤地向那片深入井洞的阳光走去……
脱险了!成功了!他马上就可以回到大地上,回到阳光下,回到他所熟悉的亲人们中间!他又可以像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那样,干他想干的、要干的一切了!
他的眼里涌出了许多泪水,他觉着这是万能的神灵在保佑他。他当即想到了田大闹,想到了要找这个该死的混蛋报仇。他想:不管这个姓田的混球儿躲到哪里,他都决不放过他,谁来说情都不行,他非一刀捅了他不可。
他哽咽着,喘息着,大睁着蒙蒙眬眬的泪眼,跨进了那片白生生的、银灿灿的阳光中。他的眼前也像着了火一样,一片通红。
他猛然闭上了眼睛,将一只满是污泥的大手遮到脸前。
他捂着脸,慢悠悠地倒下去了。他沉重的、赤裸的身体压到了小兔子的尸体上,他的一只受了伤的手压在长满铁锈的地滚轮上,一只手倒地时还捂着脸。
他恍惚意识到自己是不行了。他不甘心,他的神智还是很清醒的,他要爬上去,不顾一切地爬上去,杀掉田大闹!
他用脚蹬着可以蹬到的棚腿、道木、地滚轮,一寸寸、一尺尺向前摸,他终于爬到了井沿的高坡上,他捂脸的手松开了,支撑着身子向前爬,脑袋昂了起来,眼睛半睁着,辨认着方向。
开初,他的眼睛里什么也看不见,面前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渐渐地,眼睛恢复了视觉功能。他看到了斜井边的一根碗口粗的枯树干,看到了一群挎枪的、正在指指点点说着什么的大兵。他很奇怪,这里哪来的这么多的大兵?这些大兵是来救人的么?他们为什么不向他走过来?继而,他看见了一具又一具的尸体,看到了一摊摊凝固了的黑血,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他呆住了。
他愣愣地盯着面前的一具具尸体看。
他在这尸体中看到了田大闹。
田大闹倒在地上,脑袋冲着斜井口方向歪着,两只眼睛大睁着,嘴角挂着黏稠的口水,宽厚的胸膛上沾满了血,那血还没有凝固,还像水一样一点一滴地淌着。
他突然明白了:这里发生了一场激战!
他突然明白了:田大闹和他的伙计们为了他三骡子,为了井下遇难的窑工们,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多荒唐!多么荒唐呀!他竟要杀他!他竟要去杀这个忠义无畏的好兄弟!人,究竟是他妈的怎么回事呢?人和人为什么总是要互相仇恨、互相戒备、互相报复呢?!人和人是应该像亲兄弟、亲姐妹一样和睦相处的啊!
他要爬过去!
他要像拥抱亲兄弟一样,去拥抱田大闹!
他一翻身从井沿的高坡上滚了下去。
他越过了三具尸体,爬到了田大闹面前,将颤抖的手压到了田大闹的手背上。
他使出全身的力气,牢牢抓住田大闹的手,又向前爬了半尺。当他的脑袋抵到大闹满是鲜血的胸前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那被苦难折磨得变了形的脸膛,紧紧地贴到田大闹的胸膛上。
他死了。
他死在高远的蓝天下,死在亮堂堂的大地上,死在他的伙伴们中间。
这是值得骄傲的,作为一个男子汉,他战胜了一个男子汉所能战胜的一切。
张贵新真切地看见了三骡子从斜井口的高坡上滚下来。开始他没注意,他以为是一截烧焦了的木头。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二十三天之后,这黑暗的井坑里还能有活人爬出来。他听到了三骡子滚下高坡时发出的“扑腾腾”的声音时,只扬起脑袋看了一眼,继而,又用手摆弄着他的德式小手枪,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向省督军府禀报这场已经结束的战争。
身边的手枪队队长郑傻子却叫了起来:
“张旅长,人,一个光腚的活人!”
他怔了一下,又扬起脸去看,这时他才看清楚了:斜井口的坡沿下果然蠕动着一个什么活物,他手中的枪不由得攥紧了,枪口直直地对着那一团被郑傻子称作“人”的黑东西。
他从心里不承认这是人。他认定井下不应该再有人。他定住神认真地看,那个叫作“人”的东西浑身赤裸着,屁股尖尖的,背上的骨头凸突着,从头到脚沾满了黢黑的煤灰、污泥,像一块被人踢了一脚、正在慢慢向前滚动的黑炭。
郑傻子和几个大兵想上前去扶他。
第六部分第78节 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民国九年
他伸手将他们拦住了,手中的枪口再一次瞄准了“黑炭”微微扬起的脑袋。
他想:只要这块黑炭站起来,他就打死他。
然而,那块黑炭没有爬起来,他向前挣了三五步,挣到那个刚刚被击毙的窑工身边就死掉了。
他松了一口气,走到那块黑炭面前,用脚踢了踢他的身子,向身边的两个大兵命令道:
“抬起来,把他抬起来!”
“张旅长,这……这是干什么?”
“别废话,跟我走!”
两个大兵互相对视了一下,抬起了三骡子的尸体,愣愣地看着张贵新。
张贵新迈开脚步,爬上了斜井高坡。
两个大兵也抬起尸体,爬上了斜井高坡。
“把他扔到斜井里去!”张贵新站在坡上又冷冷地下了一道命令。
两个大兵顺从地抬着尸体往井口走。不料,刚凑到井口边上,他们就怪叫一声,扔下尸体扭头跑了回来。
张贵新很吃惊:
“嗯?怎么回事?”
“人,又……又上……上来一个人!”
竟然有这等事!
张贵新提着枪大步走向了井口……
二牲口从两个叉开的、上粗下细的黄色肉柱当中,看见了那轮火爆爆的太阳:太阳像一团猛烈燃烧的不断滚动的炽白的火球,在那两个黄色肉柱之间跳动着,把两个肉柱也烧得红光四射。霎时间,他的两只眼睛一下子像同时挨了枪击似的,什么也看不见了。他顺着肉柱向上看时,眼前只是一片旋转的强光。他身子摇了摇,要往后倒。他拼命抓住身边的一根棚腿,才将身子稳住了。
他站在阳光里。
他的脚下侧卧着小兔子瘦猫一般的身体,他想弯下腰,把这个瘦小的身体抱起来,抱上井,可他试着弯了弯腰,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他怕自己会倒下去。
他倚着棚腿站了一会儿。他不急,他知道地上也不是天堂。他死不了,就还得下窑,还得给他的儿女们当牲口,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真想坐下来吸袋烟;然后,好好地吃一顿,不管是白芋叶、菜糊糊,还是什么猪食、狗食,他都能一气吃上八大碗。他还想睡觉,一气睡上三天三夜,把生活欠他的一切,都讨回来!
他不急。他完全不必着急。生命的缰绳,现在已牢牢抓在他自己的手里,什么大火呀、爆炸呀、冒顶呀、片帮呀,全不复存在了,全变成了一种不值一提的记忆。他的力气还很足,他不像小兔子这么幼稚、这么傻,在最后的冲刺中,竟把生命的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