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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部分

顾城文选-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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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名天地始,无名天地母。这个“未知”无形无名,是万物之母,也是文化之母。万物产生,有了分别,有了名称,有了概念;这个时候文化产生了,文化人也就产生了;人也就从和万物浑然一体的自然生命中分离了出来,有如杯子和水的分别,它们成了两个事物。水可以被注入也可以被倒出,不再像自然状态中那样——生命和它的形式浑然不分。    
    我们可以用水果来比喻自然的生命,一个果子中的水是不会因为倾翻而泼洒出来的;人在同花、鸟、树木、走兽一样不会思想时,那么他的生命之水即他的本身,不会因为震荡离你而去;当人开始了思想,这个时候,生命之水——精神,就会到来注入,也会离去。    
    人思想使人同万物分离,分离又加强人的思想,思想更强化分离⋯;⋯;;这个过程中,人关于“人”的概念就强调到了极致,而人的生命之水也析出到了极致,也就是说杯子和水分离到了极致。我这里说的“杯子”大体等于“人”的概念,即人之为人的概念,而“生命之水”大体等于人的精神。    
    从众生中分离出的精神——生命之水,会由于不断积聚,而在某一时刻突然到来,注满一个个的杯子,又漾溢出来,在整个范围里产生一种生命的运动,这时就会出现艺术的创造;革命、爱情都会成为一种显现形式。它到来的时候,没有了杯子和泥土(生命的沉淀物,所谓行尸走肉的部分)——它们都淹没了,沉到下面没了踪影;只有强烈的精神的光亮——强烈的生命的运动。    
    它到来也会离去,在精神——生命之水离去的时候,只剩下了杯子,或者还有泥土,一切都空空如也,“空心人”、“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这些现代人的哀怨都是这时的情形。包括中国目前的这种无名的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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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腊人写作认为是神灵附体——灵感。《圣经》也是说上帝通过人的手写东西。我想这是一个说法,像我感受的——人是一个导体,在神灵通过时放出光芒。


第六部分:诗·生命神明留下的痕迹(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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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关掉世界的声音”③,这个声音不是指来自冥冥的精神之声,而是指这个世界的盲动的噪音,莎士比亚说的“充满喧哗与骚动”的这个噪音。    
        如果人是一个接收各种声音的收音机,那我们可以调整波段,避开噪音,也许就会听到另外一个声音,一个前所未有的声音,它是通过天线传来的,但是因为唯有你听到,所以也是你的;没有你就没有这个声音。因此我说的“关掉世界的”声音,当然是不包括这个声音的。    
    这个世界在离开了神明的时候呢,它自己也会发出盲目的一种强大的响动,这个响动可以说越来越大,对于很多人来说已经不以为还有以外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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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声音到来,那个声音对于你就没有了,这就像光明到来,黑夜就没有了,这两个东西是不并存的。    
    我说“关掉世界的声音”其实是顺从我的自然;要说选择,就是选择这个顺从;而不是我硬抗着要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噪音里,抵制自然声音的到来。对我此刻没有“如何去关掉”④的问题,此刻⑤是“灵”到来的时刻,这时的选择是属灵的,只要我不坚持不关掉,它自己就关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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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神到来的时候,是主动状态,这个世界成为它的形式,就像中国革命成为毛泽东的形式一样,于是文字成为诗人的形式。举一个例子:有一个人读了很久的经书对其中的道理还是似懂非懂,去问慧能。慧能说你得道的话,道理围着你转,不得道呢,你围着道理转。就是说,你如果有一个生命主导的话,一切既成规范都不再是你心灵和思想的障碍。    
    写诗也是这样,如果你有灵感的话,文字为你而生而舞而熠熠生辉,如果你没有灵感,你就成了——可以说诗这样写也可,那样写也行,到底怎么样才是,你也没数。——而在真正灵感到来的时候,你便会是别无选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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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感是一种光,它进入我们,产生折射,赤橙黄绿青蓝紫,语言只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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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能说是“转译”,它是产生。同我们这个世界从虚无中来又回归虚无一样,实际上是那个东西创造了这一切。从水蒸气到水,我们从无形到有形——而我们说从“无”形到“有”形时,“有”“无”不过是一个人造的界限——在这一层上说,说“转换”是可以的;但它还不是我说的冥冥;冥冥亦是这一“转换”的产生(创造)者。“转译”带着人为的痕迹,而转换是没有人的加入的。    
    诗的语言产生自冥冥,而不是由一个东西变成另个东西,“转译”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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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说传统和诗人的创造有这么一个关系,也就是已有文化和你的创造之间有个关系;你听我这么一说好像那些都成了不重要的,那么一切都是从你那一霎那自无限创造出来的。这点呢,我觉得是这样的,开会⑥的时候我说了句笑话,我说我看见好的诗我就认为是我写的;这是个笑话,可也是我的真话——我看见美的东西,第一个感觉就是它就是我;无论是一张画儿,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瞬间,还是一首诗。    
    为什么会有这个感觉呢?想想并非没有道理,因为一切东西都是从“那边儿”来的。就像我小时候写过一首诗,说树枝想伸上天去,然后呢,把天戳了一些小洞,这些小洞呢,透出了天外的光亮,人们就把它叫成了月亮和星星⑦——对于我来说呢,以前所有的文化,那些我热爱的唐诗宋词,那些美丽的文学艺术,都是这些小洞透出的天外的光亮。    
    那么我也是一个更小的洞,我也透出了这个光;而这些光在这个世界上相遇、相识的时候,它们知道它们有一个共同的来源。他们的关系不是父子关系,而是同生的关系——它们是一棵大树上的叶子。    
    因为我们在人世中间,我们才想象出一个历史,想象出一个时间,想象出一个时代;我们把它分别开来了。而实际上,在这个意义上讲,他们完全是同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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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感可以比喻为一种光,也可以比喻为一种能量;如同宇宙射线一样,它本身就是一种语言,可以产生声音如“滴的里滴”,也可以激活已有的语言;就像一个粒子打入原子核那样,使语言产生裂变和聚变,产生质地的变化。在这个时候,无有的会成为已有的,已有的也不再是固有的了。    
    这几乎是一个必需的过程,诗人所做的,只是不妨碍这个过程的进展而已。


第六部分:诗·生命神明留下的痕迹(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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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精神的另一半历程,或者说是精神的另一个完成形式。从你论及的方面说⑧,这种完成是没有尽头的,就像是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一样。    
    但我以为就写诗来讲,写完,这个过程就结束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娃娃哇地一哭,生产孕育便结束了。之后再发生的事是另一件事,它和我的创造过程已没有关系。就像娃娃出生之后,也许你还可以给它整容,修残补缺,但是娃娃出生的过程是结束了的。    
    既是诗,不管是否完美,都是有口活气的,和诗人有血缘的联系;它能自己行走,与人相爱,繁衍子孙;这一点是不论多么完美的“洋娃娃”都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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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已经谈到了精神的旅程。如果说人类有一个精神的话,对于这个整个的旅程来讲,创作和阅读(审美)只是它整个旅程的一部分,所以你说它是没有完结的,也是可以的。    
    再说这种一致性⑨。在我刚认识她的时候,我写过一首诗,中间一句是:“你很好看和我一样/你很好看和我一样”,我说了两次;结婚的时候也达成了一个协议,是“一样好看,一样高”。这当然是个玩笑;我要说的是它们是一个。    
    之所以真理是简单的,就在于中国哲学点出的“归于一”。如果你时时想起我们是一个,你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旅程就都变得从容、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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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代主义的致命问题在于它切断了同这个万物本源的联系,或者是说它失掉了这个联系。我们说蜥蜴,就是小时我们常见的壁虎,它动则动,不动可以一直不动。而你切下它的尾巴,这个尾巴就要跳个不停;为什么?就是因为它失掉了同本体的联系;这个跳不仅不是生命力的表现,而恰恰是离开了生命的一片慌乱。现代主义之所以变换得那么快,一天一个姿势,一刻也定不住,道理就在其中了。这是人类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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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要看一个诗人到底是一个什么了。你仅仅是一个现实的对抗者,还是一个孤独的美丽心境的显示者,还是看待这个世界的一个“看”、一个观注?    
    我们那天也谈到这个问题:如果你是一朵花,在秋天到来时你一定会凋谢;如果你是蜥蜴的尾巴,跳一阵后便是死寂。这是人世的悲哀。但是如果你是春天的话,在你走到的地方就永远有花朵。这也确实是我的一个经验,有一年我绕着地球旅行,恰好整个行进在春天里,我忽然发现没有冬天,没有死亡。    
    为什么没有冬天,没有死亡?因为你不是花,也不是草,不是任何停留不动的形式,不是一个固执,而是“无所驻处是真心”的这个“真心”。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以这样的“真心”来看待你描述的这个世界的话,这个现代的诗人就没有了你说的问题。    
    人可以来,也可以走;这就是我说的“一切来自冥冥还将归于冥冥”。而在这之间,我们“有一段有花有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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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的是概念上的完美主义者,有的则是本性中有着对完美的绝对要求的这样的一种完美主义者。    
    对于美和希望,终究会离开我们,我一直存有大的困惑,这折磨了我可以说很多年——就是浮士德所面临的,他说真美啊,你留下来吧!这时一切就消失了。    
    这的确是一个折磨人的问题:爱情过去,我们剩下了婚姻;革命过去,我们剩下了政治;诗过去了之后,我们剩下的是诗坛⋯;⋯;一个精神的创造力过去了的时候,剩下的可以说是一具尸骸。那么这个时候怎么办?这使我痛苦了很长的时间。    
    后来中国自身的血液流动中那永恒闪动的光辉给了我很好的安慰,像《春江花月夜》中的“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鸟在月光中飞,一直在飞,又一直在月光里;为什么它不会飞离月光呢?因为它是飞着的鸟,也是照耀着鸟的月光;这里月光是最重要的。    
    中国的审美你可以看得出来,它是一种观照,没有西方的“我是什么”、“人是什么”这样严重的问题。    
    个人并不是重要的。一个人在失去灵感的时候,它是泥土,他们承认他们是行尸走肉、是昆虫、是《金瓶梅》描述的那个东西;而一个人获得领悟的时候,他一瞬间便成为天空,他如天观世,看着由自己创造和毁灭的那些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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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症结就在“真美呵,你留下来吧”,老子说的那个“执者失之”——你去摘玫瑰,你摘到了,它的香气也就散了;没有办法能够保留这个香气。可是如果你只是看这枝玫瑰,你就可以和它的香气在一起。    
    用手去取是一个很孩子气的行为,也是一个强盗的行为,你为什么要占有这个东西呢?    
    我们经常把诗人归入诗坛或者文化史,把有生命的东西归入无生命的世界。庄子说过一个寓言:一只乌龟在泥里爬,摇它的尾巴,这时候人们要把它变成一个乌龟壳放入神殿。乌龟说,我情愿在泥里爬活着,我不情愿去神殿死着。这也说明了生命创造和文化收藏的关系,乌龟和博物馆、诗人和文化史的关系。我觉得如果一个诗人仅仅是为了文化史或者诗坛写诗的话,那么他便是可怜到了,也空虚到了乌龟壳的程度了。


第六部分:诗·生命神明留下的痕迹(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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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觉得诗的语言和文字是一种生命的现象,并不可以说是与创作主体并存的另个生命过程。    
    现在人们对语言和文字有一种特殊的研究兴趣,那么我们也不妨谈谈语言和文字。    
    我们知道文字产生于语言,语言产生于人的需要,需要不妨分为两种。一种是功用的需要,比如需要集合起来去打野兽,这时使用语言,是为了让每个参与者知道,于何时何地怎么去打野兽;这时的语言特点或叫对语言的要求,是语意的共性,你得让不管一百还是一千个人听,意思仍然只有一个。另一种是人的感情上的需要,需要表达需要发声,喜怒哀乐,因为爱而歌唱,“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这时的语言不考虑功用,只是真切心情的流露,处在自然状态,也就会是最为个人化的,更具独创性的。    
    语言从诞生始,因为人的不同的需要就具有了这两种互不相干的性质,那么成为文字之后,依旧保持着这两种尽管时时相互交错,却又泾渭分明的性质。其功用性服从于功用,要求指向明确,涵义固定,没有歧解空间。而文字的自然性依旧提供着无限的表达可能性,应和着表达,文字的涵义则有着无限的扩展空间——歌声飞向天空像鸟一样,它任意飞翔,任意鸣叫,可以完全没有规章。    
    猎人的枪指着这只鸟,瞄准,为的是打下这只鸟,吃掉或者卖掉,这是功用语言;而鸟要的是飞翔的愉快,则是自然的语言。在诗歌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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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我说的就是这个问题,对不起,我会回到这个问题上来。⑩    
    由语言的起源可见,不同的需要一直令语言持有两种功能,一种是表达式的,一种是功用式的,人可以通过语言的这两种功能达到其非语言的现实目的。表达也往往是有目的的,但毕竟表达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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