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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顾城文选-第7部分

小说: 顾城文选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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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坐着船,沿长江走。那时候,我觉得在所有这南方的屋瓦下边儿,雨从天上落下,风吹动那些排门像琴键一样发出声音,我小时候在潍河边走的感觉又回来了;我觉得有一个人,它是真实的我,她是一个女孩儿,还没有长大,我必然要遇上她。我觉得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命只是一个假设,而她才是真正的我。我还写了几句诗,很令后来惊讶,诗里竟然写出了“烨”字。我在重庆野外走,看到一段旧城垣,很动心,好像有什么寓意,就写了几句。后来在从上海回北京的火车上,就遇见了谢烨。我一看到她,她就和那一片光融在一起了,我心里一个声音:呵,是她。我相信她不是父母所生,我相信她是我想象出来的。可是后来呢?我慢慢地发现她不仅有父母兄弟,而且还有工作,还上学。这些都是慢慢让我吃惊的事情。当然人在一个感情中间,这些都可以忽略。那时让我尤其震撼的是:她居然叫“烨”。当然以后的时光也并无太多神奇,我们也就不多感叹了。    
    (节选二)


第一部分:剪接的自传“别有天地非人间”(3)

    我在上海住着⑤,感觉特别不好。我上街,哪都有老太太老头儿在甩胳膊,全这么甩胳膊⑥,有的不老的也在那儿甩。我就不上街,买了一大堆豆粉搁家里,每天就这么土豆跟豆粉一熬,就吃这个。半夜十二点呢,就上街去转一圈儿。有个白天,没办法,我得去我的一个朋友那里取一本书,我走到上海中山公园那儿,看见一个女孩儿跪着要饭,穿得挺干净的,头发遮着眼睛。我看了她一会儿,我想我要是就这么往地上一跪,大概谁都不会管我了,也不说找工作、考文凭了;我回家就跟谢烨说,我说,我得走了,你给我二十块钱,我买个船票在长江的某一站下船。我实在太烦了,我说我得把自己丢掉。    
    谢烨呢就不理我。我就坐在那儿,耗了一天没吃饭。谢烨说好吧,上码头去。到了码头她不给我买票,在窗口那儿站着,说怕我跳下去。后来她说下楼让我去取样东西。然后她说你看好,马路那边儿在卖桔子,你不是要饭吗?你去要一个桔子,你现在就去要,要来要不来,你只要去要了,我就给你钱买船票。这时候就考验出我受到的那点儿布尔乔亚的教育来了,怎么也没法儿去跟那个人要桔子。后来回了家就生病了,就看那墙,好多精灵什么的。    
    我们那个小屋里边晚上好多的老鼠跑来跑去,一开灯呢,就看见灯管那儿老鼠把尾巴放在灯管上面,冬天它冷。然后我就放一块糖在桌面上,一关灯一开,糖就没了。后来有朋友来我就表演这个,马丁,就是德国的马汉茂⑦到我们小屋去,我也表演过,我说给你看中国魔术呵——灯一关一开;那老鼠特快。    
    在那儿住着住着,就有点儿恍惚,有个晚上我就跟谢烨说,咱们出去,肯定能捡到一个东西。那时候是半夜,我们就出去了,走到街口就看那儿扔着一个花圈,看了看那个花圈就没敢捡;然后走到又一个路口,我指一个方向,到下一个路口由她指,再走;走到差不多两点了,捡到一毛钱,就回去了,一下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还写诗,那叫什么:在大路变成小路的地方,草变成了树林。我说:我心里荒凉得很,舌头下有一个水洼。我说我在路上走的时候,把那个蟋蟀草呢,伸进每一个窗子,看看里边有没有声音;然后我说把眼睛放在家里,手放在街上,还有这么一首诗⑧。    
    那会儿真正就中了现代派的毒了,一天到晚就是“自我意识”,老琢磨自己是怎么回事,越想越想不明白,后来就真的生了场大病,手也割破了,流了好多血,就回北京去了。回北京没事儿,因为有父母嘛;而且那会儿批精神污染,也发不了稿儿。有一天一棵大树砍倒了,我就坐在那个树墩上,那切口呢,还是湿的,我正在发烧,就将手心放在上面,我看着男孩儿女孩儿上学去,他们走过我的时候,好像都在说一道算术题,我忽然醒悟:噢,原来全世界其实就是一道说呀说呀的算术题呀。    
    我看他们都背着身走路,头发黑黑的,他们的声音再听下去,就轻了,这时像我小时在田野里走一样,那种耳鸣又出现了,另一种非现实的,却是最为真实的声音笼罩了我——于是我看见他们黑黑的头发闪动着,玫瑰花开了,一种春天的光明在这之间流动,这种光明也在我的手和湿润的树桩间传递,白色的光明,渐渐就到了我的心里,我的心醒来了,顿时想起了好像忘记了很久的一件事——沿着一片一片树叶,在尽头看见它刚刚出生的日子,有一片白色的池塘,无数花儿都从那里出来,它那时是一片飘落的花瓣,我也是一片飘落的花瓣⋯;⋯;好像女孩儿是不飘落的,而长大了飘落下的呢,随波到了岸边,就上岸成了男孩儿,就在这个世界上走起来,但是在他心里呢,始终有着一种湿润的微微发亮的记忆,就如同这个白色的树桩传递着的白色的光明一样。    
    小时候我的这种感觉很强,有一种清澈的不知来自哪里的记忆,所以呢,就觉得外边儿是世界,而我是另有来源的,世界并不知道;这种秘密的感觉让我心里安稳,好像我知道我生命的密码一样。但是随着年龄增长,这个记忆就被这个世界拿去了,人干燥起来,像树失去了生命一样,慢慢地被风干。而此时此刻,我的记忆在醒来,我渐渐看见了我所有的日子;我看见我在做什么样的事情,我就写了《方舟》这首诗。我说:你登上了,一艘必将沉没的巨轮——这个巨轮就是这个世界和你作为人的生命过程——它将在大海的呼吸中消失⋯;⋯;我说:现在呢,你还在看那面旗子,那片展开的暗色草原;然后说:海鸟呢,在水的墓地上鸣叫,你还在金属的栏杆上玩耍,为舷梯的声音感到惊奇;说:它空无一人,每扇门都将被打开,直到水手舱浮起清凉的火焰——直到那一刻,那个际遇来临。⑨    
    我又想起了我小时候写的一首诗是这样说的:“树枝想去撕裂天空,/却只戳了几个微小的窟窿,/它透出天外的光亮,/人们叫它作月亮和星星。”——这首诗是六八年我不到十二岁时写的;我这时想起这首诗有一个感觉,就是我不是这个世界上的忽隐忽现的月光,我是那个月亮,那个星星;有一束光从我的身体里透过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我不仅可以看这个世界,而且可以看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生活,就像“天外的光亮”看着一束暂时游离开自己的光一样。这个时候,我安静了下来,我觉到我以为的我,其实是水里月亮的影子,我一直试图捞这个影子,我说我是什么,我将是什么,我应怎样生活,我一直在用这个世界上的各种文化、思想观念研究裁判自己,但是我就是忘记了,我并不属于这里;由于这个忘记,所以在水波动荡的时候,在月亮影碎的时候,我才会十分惊慌。


第一部分:剪接的自传“别有天地非人间”(4)

    以后的几年十分平和。可是在这中间呢,我觉得我的一个个的朋友好像都改变了。他们本来都是很有意思的人,但是跟着改革大潮走呢,好像原来的样子就看不见了。他们中间有的人的确读了很多的书,研究学问,艺术造诣很深。记得有一个朋友跟我说,他听音乐也就听到巴赫,而谁谁谁——也是一个朋友——已经听到西贝柳丝了。我就很吃惊,我说这还有个等级吗?怎么叫听到西贝柳丝了?好像经过千山万水才能听这个西贝柳丝哈?对我这惊讶呢,我这朋友就很不以为然。读书也是这样,读到马格丽特·杜拉,或是亨利·米肖,好像标志着不同的级别;我就叹气,这人还真是不知道自己的脚有多大,非得靠尺度告诉不可呢。我也喜欢看书,但是我不太喜欢看文学史,我就不太信那个“史”和那个分类。我看书就像我看一只漂亮的昆虫似的,看进去了,我就是那只昆虫,随它过上一段它的生活;看书呢我好像就成了那里边的一个个人,作为这个人那个人再经历一次人生。我看《德伯家的苔丝》,我就是那个女孩子。所以我看一本书差不多就是多获得了一份生活,多经历了一个生命过程。    
    后来又一次说到了出国,谢烨也可以和我一起去,这就一下掉到了办护照里,整个儿把我办晕了,到德国下了飞机都还没明白到了哪里,怎么看着不像个真地方呵?干净得不像是活人的所在。跟着我推着的这行李车就撞上了一个女士的脚后跟,我刚想说对不起,想起这里好像是外国了,就赶紧说“Thank you!”只见那个女士特别不高兴,跺了下脚就走了。我那会儿记着两句外语,“Sorry”和“Thank you”,我这第一次使用就给用反了。    
    我干嘛同意出国了呢?就是我懵懵懂懂中梦想着有块地种。办护照时碰上了艾端午,一个很有趣的人,他说你要块地种还用出国?他说你看,黄河在这儿拐弯儿,他在地图上画了五十个格儿,说马步芳的十万骑兵在这儿修了十年地,每个格是五百亩水稻田,有五十只狗分守着五十块地的五十个入口,说他带我去,那狗都认识他,等我们走进去,这地中间坐着个李乡长,他只要踹他一脚,李乡长就会给我一块地种。还说黄河在那拐弯儿水急,我们可以在那儿挂个大网,黄河大鲤鱼到那儿就倒霉喽!我们就可以拿个铁锨撮,一撮一卡车。我说怎么净等着咱们去撮呵?他说那儿的人不吃鱼。我说那咱们撮那么多,没人吃也是白撮。这么说着笑话呢,我这越来就越觉着有那么一块地在哪里等着我了。    
    后来有一个机会,我就到了新西兰。    
    (节选三)    
    在岛上经的这么些事儿呢,好像跟艺术没什么关系。但是其实对世界的感受却是大不一样了,我看着鸟自己也是鸟,看着树自己也是树;这再到德国来呢,心就很静,好像知道是从一片家园中走出来的人,随时可以回去;就是不管走到哪儿,都有一个退路,这个退路,我现在想就是我在岛上的那个小房子;我的诗呢,也有了变化,比如我说:“满山满树都是叶子/再一看是花/再一看又是叶子”;我说:“你美丽像手指/有点儿不好意思”——就是那个季节呀,恍恍惚惚过的,一会儿花开,一会儿花落,恍惚中间呢,你好像还在你的童年,忽而又到了你最后的日子;就是你的生命过程呢是个可以来回走的走廊,指不定你就落在哪一段上了。    
    岛上过着这样的日子,晚上也做梦。这个梦呢,跟在中国时做的很不一样。在岛上我梦见的全是北京,只要一闭眼睛就回北京了,特别怪。    
    在北京做梦从来好像梦见的是另一片天空。像我梦见一个遥远的国土,我说:我坐在维多利亚深色的丛林里,坐在安安静静的树枝上,发愣。⑩在梦里我的家就在那样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像我还梦见,在秋天有一个国度是蓝色的……,后来就写了《净土》——在秋天/有一个国度是蓝色的/路上,落满蓝莹莹的鸟/和叶片/所有枯萎的纸币/都在空中飘飞/前边很亮/太阳紧抵着帽沿/前边是没有的/有时能听见叮叮咚咚/的雪片//我车上的标志/将在那里脱落……    
    在那个岛上,只要我忘了,谁也不会提醒我我是中国人,或是外国人,我可以不是这些,不是顾城,不是男人,所有这个世界加给我的符号只要我忘记了就没有了,我可以是一个精灵一样的东西。我看着鸟,我就觉得我在空气中喳喳喳地飞,看见鱼,就有在水里游动的感觉,看树呢,我感到我像树那样很强硬地生长着。我觉得当你忘记了这个世界加与你的那些职责和符号之后呢,生命就可以获得一个更广大的形式。    
    其实我后来细想,我最早看很小的昆虫,开始写诗的时候也是这样,就是为了想起我的另一重生命;因为我对我的这个人世的生命很不满意——每天必须吃饭,必须做这个那个,这样的生命状态很不令人满意。但是呢,写诗,那些细小的昆虫,树的摇动,甚至打石头砸钢钎的声音,都可以使我慢慢地想起我另外的一种生命。当获得了这重生命的感觉的时候,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命也就获得了从容和安宁。    
    我一直在想死亡是什么,后来才发现死亡是个不知不觉的东西。我在一首叫“利若”的诗里是这样写的,这个人是已经死了,但是在死的一刹那他非常着急,他还保持着所有人的感觉,对前景充满忧虑;他是一个足球运动员,但是我觉得呢就是我,在那儿看着——他脸色焦糊地站着/脚硬/他和利若比赛//利若死了/他一个人在球场上跑来跑去/利若死的时候/他在//在球场上/进八分之一的球/别人让他赌五万块钱——就是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他拉倒球架/边跑边骂——他跟这个事情有一个关系——//利若的球一分钟一个//和所有人比/所有人都死/利若也死/事儿就这么完了//报纸上登过——他没注意他已经死了——//男孩子怀念他穿背心/女孩子在背心上写怀念·利若——这是他最后看见的一个场景,也是我做的那个梦——那些男孩子和女孩子走远了,在他们的背心上写着“怀念·利若”。他已经成为一个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了。


第一部分:剪接的自传“别有天地非人间”(5)

    在岛上是做梦就回北京。这一回呢,过去全部生活的感觉就浮了上来。一睁眼又是岛上。我说这倒不错,回国也不用买机票,出国也不用办护照,只是眼睛一睁一闭,科学技术再怎么发展也不可能有这么方便的了。当时梦着梦着呢,就发现你好像是一个幽灵似的,你不知道你是在生活到来之前,还是在经历了之后,就在北京城里乱转,城里也阴暗无光,特别是像“□□”这样的事,老好像有人说了,又有人没说,好像人们都在回避一个问题……    
    (约1800字略)    
    《滴的里滴》这首诗体现的也是这样一件事情——一个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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