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脸猪相-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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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本杰明突然感觉，有谁在用鼻子碰他的后背。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克洛弗，此时，克洛弗原本失神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黯淡无光。她一声不吭，只是轻轻地拽了拽他的鬃毛，把他带到大谷仓里。他们站在刻有“七诫”的那面墙壁下。他们同时睁大眼睛，注视着那些白色的文字，足足看了两分钟。
“真糟糕，我的眼睛不好使了，”她终于开口了，“不过说实话，就是几年前还年轻，眼睛还算好使的时候，我也不认识上面写的东西。可是，今天，为什么我怎么看，这面墙上的字都好像跟往常不一样了呢？上面写的还是当初的‘七诫’吗，本杰明？”
惟有这一次，本杰明破例把墙上写的东西读了出来。事实上，那面柏油墙壁上几乎没有别的文字了，只有一条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戒律：
所有的动物一律平等但是，有的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加尊贵
似乎一切都那样名正言顺，理所应当，毫无稀奇之处：
在庄园里监督大家干活时，所有的猪都用两条后腿站立在那里，前腿的蹄子上都捏着一根鞭子，这，自然没什么稀奇；
猪雅兴大发，给自己买了一部无线电收音机，并着手准备安装一部电话——没什么稀奇；他们动用公共资金，给自己订阅了《动物世界》、《珍闻报》及《每日镜报》——没什么稀奇；每天晚饭后，当拿破仑在花园里散步时，嘴里总是叼着一根烟斗，时不时仰起粗大的脖颈，朝天空中吐出一连串的烟圈儿——没什么稀奇。
是的，一切都那样正常，再也不必大惊小怪了。就算是哪头猪多了雅兴，从衣柜里取出琼斯家的衣服穿在身上，也是非常正常的呀。他们不是已经做出了事实上的行动了吗？如今，拿破仑已经穿上了一件黑色的外套，腿上套上了一条特制的马裤，还系上了皮革做的绑腿呢！同时，他宠爱的一头母猪，已经穿上了一件带有波纹的丝绸裙子，这条裙子可是琼斯夫人的心爱之物，过去，一到星期天，琼斯夫人就穿着它逛集市。
一天下午，一辆双轮马车驶进动物国，马车上坐满了让不少动物感到陌生而恐惧的物种——人。
不过，此番之行，这些人却没有什么恶意。他们是一个由邻近几个庄园组成的代表团。他们接受了拿破仑的邀请后，来此进行观光和考查。他们满脸都是好奇和探究的表情，花了大半天时间，参观完了整个庄园。目睹到的各种景象，都使他们连声赞叹。对于那座巨大的风车，他们更是不吝赞美之辞。
当时，动物们正在地里锄草，干得热火朝天，无暇他顾。那些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不停地向拿破仑询问什么。而动物们很少抬头张望，谁知道他们是对猪感到畏惧，还是更害怕那些来此参观的人呢？
傍晚，从客厅那里，传来了分贝极高的笑声和歌声。各种混杂的声音，攫住了动物们的注意力。既然这是动物和人首次在平等的关系下欢聚，那么，他们相处得怎样呢？想到这一点，动物们不禁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于是，他们便情不自禁地走向客厅。
他们蹑手蹑脚，惟恐发出声音。
快到客厅时，他们突然停住了脚步，这恐怕是大家都有些害怕，考虑自己是否应当继续前进。不过，克洛弗还是带头走上前去。他们踮着脚尖，走到客厅外面。那些个头高大的动物从客厅的窗户朝里看，小个儿的动物爬到他们的肩膀上。
客厅中间，摆放着一张长长的桌子。桌子周围，坐着六个附近庄园的庄园主，以及动物国里六头名气最大的猪。作为东道主，拿破仑就坐在桌子上首的位置上，一副舒适而自在的样子。此时，宾主双方正在大玩扑克牌，同时谈笑风生。有只很大的啤酒罐子，在他们中间传来传去，往他们的杯子里倒满啤酒。
他们是那样专心地摆弄手里的牌，根本没有注意到窗外的情况——窗户上，很多张惊奇的面孔，正在往里面张望呢。
福克斯伍德庄园的比尔基顿先生，突然端起杯子，站了起来，他抬高了嗓门，说他要请在座的诸位干上一杯，不过，在干杯之前，他很想先说几句。
他说，他，以及其他在座的各位，心情都倍感喜悦。原因不是别的，而是长期以来的猜疑和误解，已经荡然无存，一个旧时代已经结束了，那是一个特殊的时期，由于缺少信任、理解和沟通，结果造成了彼此之间的不快。当时，可亲可敬的动物国的所有者们，曾经饱受关注和争议，这种关注和争议，正是来自他们——人类。
第十章第三节
他指出，这主要是出于某种程度的焦虑和不安，而绝非包含任何敌意和挑衅。当然，曾发生过某些不幸的事件，某些错误的说法和观念，也一度相当盛行，这种情形是历史进程中的必然现象——一个庄园完全由猪所有，并由猪进行管理和经营，自然会引起人类的猜忌和怀疑，他们觉得很不习惯，并认为这似乎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他们偏激地认为，这有可能扰乱邻近庄园的正常运转。
在这样的背景下，不少庄园主未经任何实际的调查，就做出主观臆断，认为这样的庄园里，必然蔓延某种可怕的歪风邪气。他们当然会有所担心，害怕这种状况会对他们管辖下的动物造成不良的影响。他们甚至害怕这种风气会影响到他们的雇工。
不过，如今，诸如此类的疑虑，已经不复存在。今天，他和其他庄园主怀着无比惊叹的心情，有幸拜访了动物国，亲眼目睹了这里的各个角落。他们得出了什么样的结论呢？
这里不但有最为先进的管理方法，而且有着极为严明的纪律，各项措施有条不紊，执行得力。一句话，他们这些庄园主不仅大大增长了见识，而且将把这里作为“榜样庄园”，学习和借鉴它的各种经营和管理经验。
他相信，有一点是确信无疑的，那就是动物国的下级动物，比全国其他任何地区的动物工作量更大，吃的饭却最少。这让他们看到了一切庄园可持续发展的希望所在。换句话说，今天，他和代表团其他成员，从动物国学到了很多经验，他们会立刻应用到自己管辖的庄园里。
他说，在结束发言之前，他渴望再次重申一个事实：动物国与其邻居之间，应当建立起超一流的交往关系。在猪和人之间，从来就不应该存在一切形式上的利害冲突——当然，这种冲突也是从来就不曾存在过的。他们拥有相似或相同的奋斗目标，他们面临的困难并无不同。比如，劳工问题，不是大家共有的吗？
讲到这里时，比尔基顿先生的脑子里，肯定来了奇思妙想，以至于想冷不丁贡献一句经过深思熟虑，乃至足以惊座的妙语佳句，不过，由于被它即将产生的效果所感动，他喜不自胜，居然一时间讲不出话来。他拼命抑制住内心的激动之情，把下巴都憋得发紫了，才终于说了那句话：“如果说，你们的下层动物与你们作对，那么，我们的下层阶级同样与我们作对。”这一句话的确意味隽永，如其所愿地引起一阵热烈的喝彩声。
比尔基顿先生谦逊地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暂且安静下来。他再次举起酒杯，为他们在动物国亲眼所见的种种繁荣景象（特别是饲料供给少、劳动时间长，没有娇生惯养等现象），向在座的猪表示由衷的祝贺。“先生们，”比尔基顿先生最后说道，“我再次敬大家一杯！让我们为动物国永远繁荣和昌盛干杯！”
霎时间，喝彩声和跺脚声连续响起。此情此景，使拿破仑着实兴奋不已。他站起身，离开座位，绕着桌子走了几步，终于走到了比尔基顿先生跟前，和他碰了碰酒杯，喝了下去。
和后者一样，拿破仑也谦逊地请大家安静一下，随即，仍旧依靠两条后腿站立的他，也发表了热情洋溢的即席演讲。
和他过去所有的讲话一样，他的演讲言简意赅，一针见血。他说，他感到欣慰和高兴，那个不乏误解的时代，已经彻底结束了。曾经有段时期，某些谣言甚嚣尘上（他有充分的理由坚信，这些谣言，完全是某些别有用心之徒刻意捏造并加以散布的），说是在他——拿破仑——和他的同僚的想法中，存在某种倾向于颠覆和破坏的企图。具体而言，就是他们一度被认为煽动邻近庄园的动物进行造反。
但是，真相终将大白于天下，一切谎言都掩盖不了事实。不管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他们惟一的希望，就是和他们的邻居友好共处，和衷共济。考虑到共同发展与进步的需要，他们应当加强彼此间的商业和贸易合作。他补充说，他有幸负责的这个庄园，具有联合经营的性质。他自己手里的那张庄园地契，归所有的猪共同所有。
他说，如今，一切雾霭已告散去，一切旧的猜忌和纷争，将不复重现。为了使大家对此更有信心，他即将对庄园的某些惯例加以调整和修正。譬如，长期以来，庄园里的动物有个陋习，那就是总把“同胞”这两个字挂在嘴边上。这是不良的习惯，从此必须杜绝。他们还有一个莫名其妙的怪癖，那就是每到星期天的早晨，动物们都要排成队伍，依次走过摆在旗帜下的某头雄猪的头盖骨，这个恶劣的习惯也要一并取消。
他继续说，其实，那个头盖骨已经被埋掉了，想必今天来此参观考察的诸位，已经注意到了庄园中央高高竖起的旗杆，以及旗杆上飘扬着的那面绿色旗帜。如果大家仔细观察的话，就会注意到，以往绘在旗帜上的蹄掌和犄角的图案已经没有了。从此以后，这面旗帜将完全是绿色的，什么图案也不再有了！
他说，比尔基顿先生的演讲实在精彩，而且言语之间充满了友善之意，他对此只想补充一点，或者说，他想加以局部的补充和说明。比尔基顿先生刚才提到本庄园时，所用的措辞一直是“动物国”，他在此愿意加以纠正——当然，比尔基顿先生并不知道（因为就连他——拿破仑也不过是首次公布），“动物国”这个名字，从现在起正式作古，今后，庄园将被称为“曼努尔庄园”。他深信，这个名字，才是庄园的真名和原名。
“先生们，”他开始进行最后的发言，“我将以同样的方式，不同的措辞，献上我真挚的祝辞——当然，请大家先把自己的杯子倒满……谢谢各位，我的祝辞就是：让我们干杯吧，为了曼努尔庄园的繁荣和昌盛！”
同样热烈，同样真诚的喝彩声，再次在客厅里响起，杯中的酒也被一饮而尽。但是，当站在窗口处的动物们满脸惊诧，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房间内的景象时，他们似乎觉得，眼前出现了奇怪的一幕。
是的，那些猪的面孔有些异样，似乎正在发生某种变化。那究竟是怎样的变化呢？克洛弗努力地睁开昏花的老眼，扫过那几头猪一个又一个的面孔。他们有的长着五个下巴，有的长着四个，有的则是三个，他们的下巴，竟然多了好几个。同时，却有什么地方正在消失，正在发生异样的变化……
终于，热烈的用以喝彩的掌声结束了，里面的那些家伙，又乐颠颠地拿起扑克牌，继续刚才因为饮酒而中断的游戏。这时，外面的动物觉得索然无味，便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可是，他们尚未走出二十码的距离，又突然停住了脚步。
没错，客厅那里传来了一阵喧哗和吵闹的声音。他们迅速跑了回去，再次透过窗户驻足观看。他们正在大吵大闹，和一群苍蝇差不多。他们各具情态，有的在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有的正在忘形地捶打桌面。桌子的一边，是满腹狐疑的锐利而阴狠的目光，另一边却面露愠色，扯着嗓门大声辩解，表明自己的无辜。他们争吵的原因，好像在于拿破仑和比尔基顿先生，居然同时打出了一张黑桃A。
此时，他们争执不休，十二个嗓门齐声狂吠，他们彼此何其相似！
现在，无须详加过问，猪的面孔到底发生了何等变化。窗外的观察者，从猪看到人，又从人看到猪，再从猪看到人。他们眼花缭乱，瞠目结舌，已经无法分辨哪个是猪，哪个是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