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越战争密录-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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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长长的木制拐杖最下边,平时都钉着一块皮子,使拐杖不容易打滑,落地声很小。现在这几个人早把拐杖下的皮子取下来扔了,拐杖落地声响亮有力,余音不断。
整个演出大厅内变得鸦雀无声,只有他们的拐杖落地的声音。
那圆形的演出大厅,所有观众都能看着主席台,他们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主席台上走,这里可不能跌倒,众目睽睽之下呢。工作人员赶过来了,彬彬有礼,扶着他们,确切说是架着他们,把他们架到了那座位前。
演得真棒,果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厚福,能如此这般地看一次演出,也算是厚福。
〃咱们点一支歌吧!〃
〃别丢人了!〃
〃点吧,就点《血染的风采》,这歌给老百姓最出效果,一唱,咱们就高大了!〃
拆了一个烟盒,背面写上点唱的歌曲,落款是〃老山前线伤残战士〃。
那烟盒由茶座递上去了。
报幕者捏着那烟盒纸走上台,宣读了他们的心愿,然后用高昂的声音说:〃这首歌献给老山前线的战士!〃
全场掌声雷动。
那大灯转过来了,一起照到五个伤员身上,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军装上的风纪扣都扣上了,帽子整的那么正,连拐杖也都顺着一个方向,像是排列有序的十支桨,灯光下,五个伤员面色红润,神态端庄,眼睛亮而有神。
没有人下口令,五个伤员竟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同时举起右手,端正地停在那帽檐下,啊!标准的军礼!
全场的观众都看到了,看到了那拐杖,看到了那断肢,看到了年轻的刚毅的面容,看到了那神圣的军礼。在这一刹那,永远留给观众的整体印象是五座神圣的男性维纳斯雕像。
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场合。伤员们拄着拐杖下楼了,那拐杖声如此慢,如此轻,轻得周围的人竟听不出来。他们是来看望正在住院的子弟兵母亲戎冠秀。老人九十高龄了,她一见伤员们,一见那一条条断腿,喊了一声〃孩子!〃便哭了起来。
伤员们含着泪向前喊了一声:〃妈妈!〃
他把自己胸前的立功奖章,献给子弟兵的母亲。
老人说:〃你们好,好,你们把鬼子打得远远的!〃十四章
60。火化队录音剪辑
军医赵其法:
我在整容洗消组,搞医的干这事还顶得住,战士们怕,给他们讲,前方将士把生命都献出来了,我们做点工作还怕什么。洗消,用清水清洗,用新毛巾擦干净,把伤口缝合,伤口大的填塞,胸腹腔流出来的送回去。有的臭了,白天从阵上送不下来。戴口罩处理,防毒面具不行,好象隔绝了,从感情上对不起烈士。同志们干得很认真,给穿裤头,衬衣,鞋袜,新军装,解放帽,有领章帽徽。人软的少,八小时就硬了,衬衣从后面剪开,套上去。烈士的胡子不好刮,肉松,刮不下来,用手指绷紧刮。刮完打粉,描眉,口红。多数睁着眼睛,给他合上。缺少肢体的补上去,移交下来的假腿,左右腿都有,长短能变,照完相包裹时再取开。胸腹腔炸坏的用棉花纱布填塞,用绷带缠住。脸整不好就算了,尽量用石膏补,把脸用布遮起来。7月份,有个炮伤的胸腔腹腔炸开,弹片在身上一层,内腔脏器都出来了,捧着把肠子塞进去。我戴着口罩,吐了。把脏器复位,用棉花塞满,裹紧。每次心情都很沉痛。民工和少数民族烈士不送这儿。在陵园埋葬。烈士的衣服、干部穿干部服,战士穿战士服,待遇不变,该咋办就咋办。最后用白布裹,一丈二三,竖着铺,烈士也竖着放,两边卷,两头折过去,用白布条扎好。
副班长史有康:
头一次上,就来了一个。夜里,阴森森的,不敢去。人多,咱也去了,那天没我的任务,跟着看看。在家也见过,这样的见了难受,心猛地一紧。那个烈士胸部被高射机枪穿了,在家见的没这么惨。头两天恶心的没办法,不想吃饭,领导给做工作。晚上不敢进厕所,心里咚咚的。接二连三来了,就无所谓了。那次洗消一个翻车死的,正而八经吐了。把裤衩一撸,五脏肠子从阴部出来,那个味,七八月天,难受得不行。上厕所两三个人作伴,有个兵金全福,一个住一间,叫了个人陪他。我们待遇不错,在战区,是军长的水平,有水有电。有个烈士,是我们团的,85年兵,沈昆明,以前是团里公务员,到这才下连队。我问过他,在机关挺好,下连干嘛,他说打仗嘛,体验体验。臃肿了,手榴弹片打的,认不出来了,右胳膊断了,右腿上了夹板,我们一个团里的四川兵都认识。他到二连,守桥,靠后,哪想会干到他那儿去呢,特工偷袭。他妹妹和叔叔来了,妹妹要当兵,到哥哥那个连队。
班长邓业付:
工兵团连长最惨。下雨,路滑车上不来,我们下去抬,雨还下。两公里,连长一米八的个儿,六个人抬,弄到工作台上,一下来就有味。弄到第二天早上四点,沾上味几天下不去。洗头,不小心手指进去了,脑浆流出来,缝了三针,把头包了,包了十二块三角巾,有的腿掉的缝上去,半个头没了,想办法补。
也怪了,每次吃饺子就来烈士。有时正包着,有时吃了一半,也有时煮好了还没吃,都是晚饭,三四次,喇叭响了。大家就说别吃饺子了,有两三个月没吃,等平稳了再吃。吃别的也碰着过,但吃饺子准来。前几天没什么事,吃饺子吧,没吃完,又来了一个,天津的,四个老乡兵跟来了,哭哭啼啼。邪门了,一吃就来,碰上了也不知是赶上了。
卫生员栗成江:
英雄也在火葬场。弟兄们打了一年仗,回去一问,干什么呢?烧死人呢。大家都说没跟家里说干什么。我给家里写信,说生命绝对有保障了。班长告家里,在安全的地方工作,请放心。班副也没明说,老乡回家一趟,都问,给说出去了,知道了也没啥,也不是一辈子,还挺安全。我们就在集结地域打了些子弹,没听过炮声,回去牛皮也吹不出来。回去人家问前线就说保密。越南人是没见过活的,反正不会把越南人吹成横鼻子。最怕的是晚上站岗,那天停电,打雷下雨,铁门咣咣响,遗体处理好,没电,不能烧,又不能叫老鼠咬着,四个人站岗,一角一个,点五根蜡烛,一会儿这根吹灭,一会儿那根又灭了,干部打电话催电,一点钟才来电。烈士化完妆,还挺好看的,跟睡着一样,照四张像,正面半身,左右侧半身,侧全身,彩照。敬烟敬酒,人参酒,上等烟,大重九之上。我们是二线的物质待遇,一线的政治待遇,评功评奖按一线比例。慰问团没来过,我们来以后,作家记者也没来过,不出事想不到我们,一出事想起来了。政委副政委任组织处长来过,挺关心我匀,对外也不叫烈士工作队,通信地址是教导队,一写教导队就是我们。
那位烈士不甘寂寞,他把一声巨响带进了炉膛。光荣弹,是在被敌人逼住时用的,土豆大,爆炸速度之快,不容你有半点翻悔。神使鬼差,他能通过洗消关,穿着新衣服重新〃光荣〃一次。光荣弹毁坏了炉壁,迟滞了后续烈士的远行。有一次例外,灵车到前提前作了电话通知,一位烈士遗体运到,似乎显示了规格的不寻常。洗消整容组准备好全部物品恭候,灵车过半天才到,竟使火化队措手不及。遗体仅是烈士的头颅,火化队有假腿假胳膊,偏偏没配发假躯干,仗打了四年,火化队的设备还是不齐全。另一次也措手不及,只运来躯干四肢,烈士的脑袋让手榴弹炸没了。用纱布缠了个球体,白布蒙平,戴上军帽,火化战士们才心安理得地进行敬烟敬酒的程序。
上路的烈士,俱被塑造得完美无缺。火化队功德无量。是那话,真正的英雄在战场,也在火葬场。
61。戊辰清明祭。938座石碑和一朵笑
1988年4月4日,戊辰清明节。这天起得很早,7点钟吃过早饭即出发,同车者是天津文联的赵玫,袁玉兰,尚志勇。旅行车沿盘龙江上行,狭窄的江面盘桓着初明的天光和浓重的雾气。悼念南疆烈士仪式预定九时整开始。我们三人作了采访烈属的分工,还约请越玫写一段现场感受,赵玫应允。在情感的领域内,女作家的优势不言自明。
麻栗坡烈士陵园堪称石头城。车过麻栗县城,重雾全无,正是十里不同天。又数公里,公路左侧一座高大的石墙突兀而来,下车蹬石阶上去,石狮石象各一对分列于牌坊前。整座陵园依坡势而建,三十二道石砌的档台象梯田一样排上半山腰,每一台约有数十座依然是石砌的棺形墓体,墓前一石碑,上刻烈士姓名及牺牲时间地点。倾斜的陵园居中位置有一片平坦的石地为悼念广场,高大的纪念碑正面是人们熟悉的毛泽东手书:人民英雄永垂不朽。背面为朱德手书:你们活在我们的记忆中,我们活在你们的事业中。碑两侧有大理石墓志铭各一座,一记1984年收复老山之血战及其后几次著名战斗,一记革命烈士姓名。来自十七个省市、十九个民族的938位中华优秀儿女,长眠在青山绿水的环抱之中。
纪念碑碑座上横一黑色会标:戊辰清明35126部队悼念南疆烈士。墓志铭前两排黑布覆裹的桌子上,安放着新近阵亡的烈士遗像与姓名,二十名手持花束戴黑纱的女兵肃立两边。数百名全副武装的一线士兵,守卫着每一座墓碑,屏护着每个英灵。战地悼念仪式体现了战士的性格。献花圈之后,二十名武装战士左腿前跨半步,出枪,上弹匣,二十支冲锋枪四十二度角指天,同时抠扳机:二十条火龙笔直地接通了大地与云空,战士的射姿轻微颠簸,枪口的火团在瞳仁和钢盔上闪烁,满匣的三十发子弹一颗接一颗接受撞针的快速敲击,连珠爆响,向远山、向云端、向长空发出深情呼唤,遥远的回声久久传递在天地间。女兵们把鲜花献在遗像前,各级领导敬烟敬酒。长眠的战友们,你们吸到了吗?〃阿诗玛〃烟芬芳绵柔的香气飘向你们。另一个世界的雄魂们,你们饮到了吗?浓郁的〃中国红〃葡萄酒一盏盏淋在鲜花上,似血,似泪,似诗,似歌。没给你们带白酒,战士们带了那么多的白酒,怕你们饮多了,饮醉了。这不是出征酒,出征酒你们喝的是茅台,饮罢一去兮不复还。饮一盏红酒吧。甜的,你们还活着,明年我们还来看你们。
鹅黄色,淡绿色,藉荷色,三片彩云飘来,跳动三颗女中学生纯真的心。她们在每面大理石的旗帜前停一下,问:〃要不要?〃拈一块锃亮的硬币,一分,二分,都有。往光洁的蛇纹碑面上帖,钢蹦儿掉下来,崭新。她们有许多新币,新币都是你们牺牲以后铸的,你们还没见过呢。〃要不要?〃她们又贴,又问。〃要了!〃她们替你说,立住。二分硬币贴在九十度直矗的碑石左上方,碑象磁石,币象铁片,牢牢附在上下班面。碑的吸引力惊人,女孩子们朗朗念诵你的碑文:〃刘生福烈士之墓。三五二0七部队五十九分队战士,陕西省西乡县人,汉族,一九六五年十月生,初中文化程度,一九八四年一月入伍,一九八四年四月二下八日在老山地区对越自卫还击作战中英勇牺牲。〃呀,不到十九岁月。她们向你的名字注视了一会儿,又移步前行,继续发问:〃要不要?〃
赵玫果真写了——
从那个清明的清晨,从那个浓浓的白雾刚刚降临的时候,你们就这样对我说了,你们说,讲吧,哪怕是没头没尾。
当然是既不会有头也不会有尾。起始是在那个炮火硝烟血雨腥风的黄昏,那个年轻生命的最终的完结。完结之后,便是开始,便是父母亲人朋友千里迢迢,来,年年来,四年了,整整四年。每年都有一个清明的早晨,都有垂泪雾,雾散去之后的太阳。又每年,每年又都有一个血色的黄昏。
麻栗坡烈士陵园的清明,是一整年三百六十五天气寂寞所集合的最辉煌的一天。这一天,拥挤着成千上万的祭扫的人。
但谁是那个最疼痛的谁会撕扯开那刚刚在愈合的心的伤口,让那伤口流淌出殷殷的鲜红的疼痛的血珠?
我不愿去看那些并不疼痛的祭扫者,于是我远离那喧闹那仪式。
那个烈士的母亲那个山东的老妈妈说她来了。她不能不来。她不能不在每一年的清明,来看一看她的四年前还不到二十岁的小儿子。她熟悉这里的一切。她能在九百三十八座墓碑中一下子就找到她儿子的墓碑,就象她能从九百三十八个穿着同样绿军装的战士中,一下子就认出她的儿子,她的血肉。她就突然间发出了撕裂人心的哭喊,她就扑向了那墓碑。她扑向了那个墓碑的那个刹那那个瞬间我正在她的身后,我就去拖她,但,母亲已经把她的母亲的头颅母亲的心撞在那个石碑上。她就那么真的痛极而无痛。母亲的血,心的血。我抱住了她。抱住了一个母亲的流血的头颅,也就是抱住了一颗母亲的淌血的心。
如果我是一个母亲。
我是母亲我也有我五岁可爱美丽的小女儿。
如果我也是一个烈士的母亲,如果我也失去了我那个刚刚长大刚生出胡子的小儿子!
那母亲哭泣。那母亲哭泣的时候她的眼泪就冲刷着她嘴角的血。血水。血水也是昨天的爱。
就那么,我抱紧着她受伤的头颅。就那么,我在她的难抑的碰撞中便真心的懂了,母亲为什么要那么无情地伤残自己。你长眠在地下,能听见那一下两下无数下的震响吗?那是母亲,那是母语,那是母心。
张相华同志,我们的兄弟,你来自古代思想家孟子的故乡,山东邹县。你的牺牲时间属于陵园中最多的一类:1984年4月28日在老山地区对越自卫还击作战中英勇牺牲。身后政治待遇的品种又属于最少的一类:追认为共青团员。这就是说,你生前没有提出入党申请,你按照最一般的程式,先向团组织交上一张纸。你读完初中,在中学没能入团,显见你要么有些调皮,要么因割草喂牛屡屡逃学,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