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狼记-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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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方素面劲衣,上了马车,湜匡横在膝上,吩咐车夫回庄,而后开始小睡。
……
他背对着他,独自一人,盘坐在车厢里,放纵自己疲惫地倚上车壁。
他背对着他,坐在烧饼炉旁,等着饼出炉,听着老烙饼人的唠叨,唠叨他好得太多老骨头都吃不消了的生意,唠叨他们镇子外,滚马坡半山腰上新起的那片屋子里,文武全才无所不能,神龙见首不见尾,有人说是男有人说是女的骥庄庄主,自顾自恍了神。
……
风扬起车窗帘,拂上了他的脸颊,让他想起带茧的指尖摩过的触觉,想起了一个人故人。
那人在黑乎乎的洞里,在他的唇角落下小心虔诚的吻。
那之前,那人已经为他抛却了那么多精彩,以那么低抑隐忍的姿态,暗暗守着他那么久,只是为了换取,在能看到他的地方,保留一份爱慕之情的可能。
……
刚好的饼热腾腾,烫了手,惊回了他的神。包好东西,别过饼摊的老伯,拎着简单的包裹,他转身。
准备穿过街道前,他左看看,右看看。
忘记了多久以前,他奇怪过,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对习武人而言多余的习惯。
而且是一直一直有的。
却在略一思索间立刻明白,该归功于他那个公子。
那个公子呵,拔了剑,冷静铁血,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目不斜视间,一招招流水般递出。可摇着扇子,就变得无赖懒散,逛街独独喜欢朝着点心铺子去。而且,走着走着,一定会越来越快,偏偏还总记得到了路口的时候,多此一举地停下来,左观观,右望望。
公子还走不稳的时候,就启蒙了武艺了。所以这习惯,实在古怪得很。刚下山不久,他跟见着了,心里暗笑,偷偷记得了,能不放过的时候,都不会漏了看。
而后,有一天,忽然,他发现,自己也成那样子了。
……
揭了车窗的帘子,他往外头看了看。日渐繁华的街镇落入眼里,换得了一丝慰然。
绷起精神,凝起思绪,他开始盘算建城的事务。
建城固然还得等二十个月左右,但城址可以事先圈出来了,以免到时候拆迁。图纸计划,行家里手,也得着手觅求了。大致规划,还是得自己参考前世记忆,劳心一番,给出创意。
……
他的目光扫过刚刚悠悠而过的马车,收回,看了眼自己的腿,跛向前。
他躺了四五个月,江湖上翻天覆地,风云迭起。
江湖上的消息,连八卦楼卖的,都说妙手青面已经死了。
他……
不信。
白池两边剑拔弩张,为了南夷那边的利益,斗得厉害,僵持得厉害,反倒便宜了那三十七县耍蛇弄虫的。
别人看不清楚看不全,他却明白,显然公子三师姐的八卦楼插导了一手,而且不打算这么简单就了结了。
报仇么……
可他还是不信。
那女子,或许只是为了林蝴蝶而已罢……
林蝴蝶虽说性命无忧,但,以公子三师姐的性子,仇还是要报的罢……
山上原来十五人住的地方,没有人回去过。公子的师父们,又不知去哪里云游了。
知道八卦楼主事身份的,无非他们三个后来也一直跟着公子的人,加上一个任垚而已。可对了暗号,楼里的人说,更具体的消息没有了,至于楼主和任垚的,他权限不够格问。
眼下,任鑫任骉跟着公子没了消息,两拨开镖局的兄弟都去了一年半载的远趟子,另些个游龙散兵不知哪里做什么去了。远水救不了近火,他可以不用银子问得大部分消息,却不能吩咐八卦楼的人马代为查访,所以,只能乘着身上还有两三成内力,赶紧办事了。
那个替妙手青面了仇的墨剑公子,一剑毙命,武艺胜出公子很多,招数歹毒,性子冷辣,一个个又都是光明正大的单挑,不会是他那个嘻嘻哈哈七扯八扯下毒布埋伏无赖得气死了大内第一高手的公子。
或许是公子落难时交得的琅外高手。
不过,那黑白无常,一个笑意温和,一个煞气冷傲,很可能就是任鑫任骉。
所以他要找他们。
他知道,这样下去,自己的一身武艺便是废了。
可他没有法子。
别说有没有时间医治,就算有,也找不到能治,又肯替他治的。
何况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条件。
与其费时保住这三四成,不如趁这时候找人。
他耽搁不起。
二
“公子,子时半了。”
“你先歇,莫等了。手头这份快了。”任何方头也不抬,右手指间转着一杆自制的铅笔,轻敲桌子,左手换过一张,继续看,继续写。
“公子,可要来些夜宵?”任鑫暗叹口气,转身走了两步,找出个理由来,回身问。
“我饿了自己会去厨房。”
“……公子?”任鑫有些诧异。
“二师父做得一手好菜,我多少认得出勺铲。”任何方解释,而后抬头朝任鑫补充了句,“先去歇吧,你比我起得早那。”
任鑫心道,那不过习惯使然,两刻左右而已,我中午还睡一个来时辰,你却又在做什么。
终是没说,知道劝不了,只得自己回房。走到半路又折回来,道,“公子,明日中秋。”你就休息一天半天吧。
“嗯。”任何方应了。
任鑫看看任何方左边薄薄几张,再看看右边一叠,替他掩了门,回去睡了。
任何方划完最后一张,没有立刻起身。
中秋么。
去年这时候……
一年了,真快。
××× ×××
月虽尚欠一丝才浑圆,月光倒已经撒得满地银辉。
任何方提着个食盒,裹着披风,一人一剑,无声无息出了初具雏形的庄子。
深邃的天幕,点点的星。没有雾气的夜里,远山近丘都在月光下隐隐约约,柔和了轮廓,起起伏伏着。
三槽镇离并不远,也就两三百里。自然,这是直线距离。任何方没有尽数施展轻功飞掠,只是如常般走。故而他到的时候,东方已经微白。
任何方抬头朝山洞所在的位置看了一会,绕路上了崖,走向崖北。
此地山势最是险峻,崖头朝外小小短短一段陡峭斜坡,接着便是万丈悬空。
梅贴清香小包子。
鳝丝笋条豆腐丝。
贝丝瘦肉白菜羹。
菜秧炒山菌。
糖醋排骨。
还有一碟月饼。
而后是一壶酒,两个杯子。
任何方摆完东西,日已初升了。他慢慢走到崖边,俯身往下看。
崖下草木繁茂之间,有一大圈枯萎,露出了杂石沙泥。当日任森在坠崖前,尚打落了不少兵卒,连带猎獒,其中有个用毒的江湖人,那人身上所携药物有一味十分阴毒,浸透在人畜的血里,所及之处,血肉腐烂,草木萎蔫。所以,那领兵的,次日只是命令在此地覆了些泥土,以作料理麾下的后事了。
目光顺着崖壁往上,最后停在脚下一米的崖石壁上。
一截寸许长的灰白金属露在石外。
任何方跪地俯身,伸臂够到它,运力一拔。
两尺左右长的青锋。锋刃有些磕损缺口,插在石壁中的缘故,泥尘磨痕之外,上头尚留着些暗色的干涸血迹。
任何方缓缓吸气,目光再次顺着脚下崖石,一路扫到崖底。
闭闭眼,任何方迈了出去。
他内力已入出神入化一层,加上游岳荡本身乃是上上品,武艺造为,当世鲜有人能及。这固然有他自小勤奋刻苦,十几年如一日,从不间断的缘故,也和任森临走输给他的那几成分不开。他前世今生五十多载,心境显然也不似一个十五少年那般毛躁肤浅,故而能在大恸中大悟,已臻天人合一,时光如驻。
却也,不能不说是一种空旷的苍老。
这般的造诣,使得任何方能够在崖石微凸间腾挪移转,每每稍稍借力,便如大雕般徐徐降向下一个落脚点。不会会,便落到了崖底。
站在崖底,望着面前一大片的草木枯萎出了会神,任何方撕了条内袖,将两尺来长的断剑缚在自己的剑鞘上,打结,而后再看了眼那片空地,轻道,“哪有想吃却不开口说,藏着掖着,叫人猜也无处猜的。”
他迈步走向下山的路,背着出声的阳光而去,头也不回,反手过肩,伸指朝崖顶点点,“喏,替你送过来了。”
金色的日辉,将任何方淡青色的衣袍映成了亮亮的白灰。
××× ×××
顺着山路山溪拐下最后一道斜坡,正踏上羊肠小路,任何方看到路旁不远几座旧坟,坟前一个头发半稀的老翁正在上香。
那老翁五六十岁,来上坟之前自然打理过自己了,但衣服双手面上,却依旧有明显的灰脏,一边点香烛,一边还低低咳嗽个不停。
任何方止步,细细打量了眼那老翁。手指甲里嵌着黑的污垢,头发上布衣上像是笼在常年不散的黑雾里,灰蒙蒙的。
原来咳嗽和这灰尘扑面的模样,都是烧炭为生的缘故。
任何方静等在原地,直到那老翁起身蹒跚着往回走。
“老伯。”任何方轻唤,“在下略通歧黄,老伯可愿由在下稍稍一诊?”
那老翁一手握拳堵着口敲着,咳嗽里打量了眼任何方。
写完方子,屋上院后田头山边采了些草药煮了碗药汤,看着老翁喝了,咳嗽缓了些,任何方趁着老翁还没开始付诊金,从屋子里闪了出来。
大略看了眼方向,任何方沿着村里的路往回庄子方向走。
此处地势近山,三四十户的小村里,猎户多于农户,大概土质之故,倒是瓜田不少。
××× ×××
“阿拐,你明后日还要去找你那弟弟么?”
“嗯。”
“再过两日去罢,看这天色,明日得下大雨呢,路不好走。”
“好,大后日罢。”
出了村口,任何方正欲快些行路,远远听得一旁山田里一老一少两个声音在乡野静谧的清晨里,一来一去的对话,步子骤然锁住。
那山田地势偏低,此处看去,在路旁丛丛的杂树长草之间,依稀一角茅草屋顶。
任何方伸手想拨开些挡住了自己视线的枝叶,却对着自己的右手愣住。
在发抖。
任何方低头看着自己衣摆下方,合眼,垂手,将手收入袖中,而后绕到一边,从踩出来的小路拐到田头。
一个五十来岁的瓜农背对任何方,戴着顶草帽,在外头忙着疏叶,一边将那快可以下藤的瓜拍拍来听音辨辨日子。
那另一个少的却是在田头连着瓜棚的茅草屋里。
自己没有收去足音,但——
侧头看着草屋,里面有摆弄农具的声音,却没有异常。任何方盯着那三间低低矮矮的简陋屋棚,生平难得地,觉到呼吸不畅。
那声音,他不会认错。既然人没错,听刚才那话,也不是因为狗血的失忆而忘了前尘,如此,不曾察觉十几米开外动静的缘故,便是身子上头……
“小公子,您?”
“在下路过。”任何方眼睛看着老瓜农,耳朵却支棱在另一边,“不知可否借老伯的这里歇会脚?”
屋里有一声器物落地的声响。
“自然,自然。”瓜农瞅瞅任何方衣衫整洁,身上带了些淡淡的香烛味,知他刚刚应节祭过故人,一迭声应了,“可这,咱老头子,凳子没凳子……”
“出门人哪来那么多讲究,只是想讨一勺水喝。”任何方笑道,眼角瞄得那屋子门帘什么动静也没有,藏在袖子里的右手颤得更厉害了。
“阿,好好,屋里,屋里桌上有壶粗茶,小公子尽管随意就好。”
“多谢老伯。”任何方礼过,如常般走到屋子门口,揭帘进去。
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屋子里,一张矮桌子,一壶凉茶,几个覆着的粗碗,上头梁上吊着一个竹篮,篮里一些过夜的饭菜。
侧屋的门帘尚在微动。
那年轻些的瓜农坐在里屋铺沿,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听得任何方过来,忽然就躲起来了。
任何方抿唇,静站了一小会,什么也没说,坐到矮桌边的草垫上,倒了碗茶水,慢慢喝了。
一碗茶不多不少,喝完,留了点碎银,起身,走到门口,任何方回头看看里屋的帘子。
帘子已经不摆了。
人却还没有出来。
任何方一挑眉毛,揭帘,谢过老伯,别过,走了。
××× ×××
屋里,那个年轻些的瓜农对着草墙忡愣良久,忽然合手捂住脸。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阿拐,下午的瓜装完了没有?”老农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合着他挑着熟,轻拍西瓜的蓬蓬声,“云家俩小子这会儿快来拉车了。”
“来了。”阿拐应了声,起身揭开半截的帘子出去,一跛一拐挪步绕过屋子。
屋后的埂上,停着两辆小车,就在放瓜的棚子旁边。车上的瓜,他才装了一半。
低头小心避开田地泥块的高低,走到屋后,他弯腰捧起一个瓜,不经意地抬头看了眼车子。
这一抬头,他却愣住了。
车已经满了。
隔着两辆手推小板车,刚才那个歇脚的出门人,对着河的方向,背手而立。
日头才升到一半,阳光投在那人身上,将那人挺拔的背脊,和随风微动的衣衫,拖成了地上一道长长的影子,也镀得那人原本便眉眼清淡的侧脸,更加缥缈而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