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厌倦-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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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局的输,除了接受,别无他途。
老宋是颇为欣赏暮呈的,常打电话叫暮呈去江迈那里喝酒。兰庄一接老宋的电话,就取笑暮呈说,女郎,叫你陪酒呢。
江迈和老宋都在美术系任教,两人均毕业于南艺,不过老宋比江迈高了几届,他们俩说好听点是惺惺相惜,往贬义里说,就是臭味相投。老宋个子奇矮,偏偏喜欢骑摩托车,整天趴在那辆威风凛凛的豪爵上,好几次,都有学生发出尖叫,那辆摩托车自己在动!
老宋不以为忤,照样开着他的庞然大物进进出出。说起老宋,倒是有些故事的,早在暮呈认识老宋前,就听说老宋的妻子是他学生,一毕业就嫁给老宋,然后整天逼着老宋下海经商。那时老宋还是一个很朴实的同志,满脑子都是崇高的艺术理想,对于钱这样的阿堵物避之不及,但老宋到底拗不过新婚娇妻,没奈何,就开了间玻璃加工厂。
老宋起先还有点偷偷摸摸敷衍了事,做了几个月,竟狠狠赚了钱,看得见摸得着的真金白银严重震撼了老宋纯洁的心灵,他很快就在老婆大人的耳提面命下,一头扎进俗世,加快了赚钱步伐,对系里的事情也吊儿郎当了起来。
老宋就是这样发家致富的,也是这样和学校里的正人君子们结下了梁子。所有的老师都知道,老宋再不是过去那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宋德辉了,他摇身一变,成为名片上颇有财力的宋老板。
虽然老宋逮着机会就要假惺惺撇清一番,我那小厂的法人代表是我老婆,其实没我什么事,那几个钱也不归我管。听者看他的眼神,除了嫉恨交加,又多了一丝愤怒,私下里冷笑连连,老宋也太可笑了,好像谁要向他借钱一样,笑话,他老婆的不是他的,是谁的?
老宋有时候觉得自己是老婆手里的一枚棋,偶尔溜达几步,最终还得为将帅服务。老宋有一些惧内,但他并不以此为耻,他和江迈喝酒时,酒过三巡,就会念叨起老婆的好。
曼华当年顶住多少压力,拼了命嫁给我,想当年,我有什么好,一肚子的不合时宜而已。她,就是她,慧眼识英雄,看出了我经商的天分,要不是她眼光独到,我宋德辉到死也迈不出这么重要的一步,简而言之,笼而统之,曼华开发了我,开发了我啊。
江迈给老宋倒满酒,可不是,开发了你这块处男地。
一点也没错,老宋一把抓住江迈的手,没和曼华前,我对女人陌生得很,你知道,我多老实,读书那会儿画人体,别人都哭着抢着要上,我是先打听画男画女,画女的,拔腿就跑,老宋大手一挥,用极刚烈的口吻说,我们老师差点没给我绑上,哈哈。
第一章(上)细密的皱意(3)
暮呈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她也曾见过于曼华,非常普通的一个女人,比老宋高出半个头,体格也健壮,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暮呈怎么也想像不出,就是这样一个粗线条的女人,会燕语莺声,用老宋的说法,就是她用相当蛊惑人心的眼神,活活勾引了正襟危坐的他,经常用一些拉衣服踩鞋子之类的小动作,传递内心的情愫,搞得老宋方寸大乱心神不定,最终降在她的手里。
老宋叹口气说,缘分啊,要知道,那时我一心想凭自己手里的画笔闯出天下,儿女私情这种事,真的没怎么开窍,曼华的出现,对我来说,是燎原的星火,嗯,真是这样,挡都挡不住。
经常一起喝酒的还有江迈的妻子,外语系讲师田婴。暮呈觉得,田婴正是她所欣赏的那类女人,浑身散发着一种不羁。田婴长头发,单眼皮,皮肤白皙,喝起酒来比老宋厉害多了。
老宋眼神呆滞时,田婴依然浅笑,像田婴这样谈不上美丽却极有魅力的女人来做老师,既浪费,又妥当。江迈在学生心目中,第一印象就是长得像王小波,五官不过是三分像,那种不修边幅略显邋遢的感觉倒像足了七分,江迈自己不以为然,整天穿着脏兮兮的T恤晃来晃去,脚上踩一双永远不变的帆布鞋。经常有人把他误会成混进校园的民工,他也不恼,一双懒洋洋的眼睛眯成一线,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来。江迈的声音极为沉闷,如果不注意倾听,肯定会有所走样,使人不禁对自己的听力产生疑问。
学生们对于田婴嫁给江迈这样的男人都觉得纳闷,田婴是那种可塑性极强的女人,如果她的伴侣是生活上一丝不苛的精英人士,她一定也可以出得厅堂,胜任他的妻。可田婴跟了江迈,不知觉中被江迈引导出性格中懒散随意的一面,连屈校长都在私下里说,看看,看看,夫妻相,田老师现在都穿拖鞋上课了,唉,上次我经过她们班,她还坐在桌子上,翘着二郎腿,有点不像话啊。
不过,屈校长也不敢对田婴和江迈怎么样,当初他许诺要分配给他们的新房,至今为止还只是一个设想。江迈在路上遇上他,递烟过去,闲闲问起那套早就该属于他的房子。屈校长就大力地干咳,把几个都讲恶心了的单词重复了若干遍,苏福路,就在苏福路,二室一厅嘛,快了快了。
真快啊,一晃三年过去了,江迈笑着说。
屈校长脸部肌肉抽搐了几下,拍拍江迈的肩膀,小江,好好干,房子,会有的。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有一种悲凉的铿锵,连他自己都觉得,所谓房子,不过是一个子虚乌有却杀伤力甚强的诱惑。当年凭此召来,如今再凭此挽留,但他对于江迈骨子里的慵懒琢磨得极透,他暗暗地想,再没有什么领导能这样纵容你们贤伉俪了吧,你们聚众看球,打麻将,酗酒滋事,我都不追究,够意思了吧。既来之,则安之,给我点时间,让我想一想苏福路的空中楼阁这一棘手问题。
A大是一座很落魄的大学,缩在干将路一隅,新生报到时都会摸不着北,录取通知单上的地址语焉不详。楚风万分感慨地对暮呈说,注册那天,我从火车站打车,然后司机把我扔在市政府后门,我一走进去就震惊了,那么大的停车场,各色轿车排成行,还有工人在修整草皮,我想这下爽了,撞进贵族学院了,正美呢,就有保安把我拎出去了。你说,暮呈,我们学校怎么躲在市政府屁股后面,而且还不是正后门,得绕上几个弯才找得到?
暮呈也笑,这么一块巴掌大的地方,还被堵在居民区里,楼层都是手拉手脸贴脸,就像生活在火柴盒里,一拉,美术系,再一拉,外语系,三一拉,中文系,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真难为我们校长。
楚风是中文系有名的花花公子,一向自命风流倜傥,不同于一般俗物,对于自己落入屈校长的魔爪,感到分外悲愤。他翻出当初A大的学校介绍,用力抖了几下,看屈政君吹的大牛,什么公寓式管理,哇靠,蜗居,什么面山环水,我操,假山和臭水沟,什么一级教授,都是一帮欺世盗名的乌合之众,裘暮呈,我们可算是上了贼船啦。
我无所谓,反正在哪儿都是混日子,暮呈伸了个懒腰。
楚风环顾四周,看着来来往往的女生,自我安慰地说,其实,此地美女甚多,忍个四年,也不是太困难。
那是,烂学校才出美女,要不红颜美女多薄命,清华女生万万岁。
老宋对于暮呈的赏识,始于校刊上的一篇文章,老宋掩卷三叹,拿给江迈看,笔力不凡,人才哪。江迈随口说,有机会找出来喝酒嘛。
隔了几天,老宋真的拿着杂志去中文系找裘暮呈了,一见她,就上下打量,是个丫头?暮呈正在吃话梅,酸得五官走形,龇牙咧嘴的,老师,不要搞性别岐视嘛,丫头也是半边天。
会喝酒不?老宋问。
这有什么不会的,暮呈正要逞能,老宋一把拉过她往江迈家里走。
江迈和田婴住在校园东面的一个幽静角落,三间整齐的平房,倒也冬暖夏凉,周围都是树木藤蔓。
屋前是葡萄架子,这也是江迈田婴愿意给屈校长时间的原因,他们对于这世外桃源般安静的宅地颇为心仪。江迈闲时就约上一帮狐朋狗友,在葡萄架下喝酒聊天,谈的是天文地理,吃的是江浙小菜,喝的是太湖干啤。江迈喝到兴奋处,就红光满面地拍案而言,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当然,酒醒后,对于现实的不满会重新浮现,房子,职称,孩子,都不得落实。
江迈觉得他的人生不能流畅到底,是有若干遗憾的,他和田婴恩爱归恩爱,吵架也在所难免。江迈显得有点嘴笨,只能提出论点,却不会滔滔不绝地从各个角度进行强有力的论证。他和田婴在孩子的问题上总是不能吻合,一提孩子,田婴就冷冷地看他一眼,没有房子,给孩子什么生长环境?
一句话就堵死了江迈的嘴,他讷讷地顿了半晌,像屈校长那样虚弱地说一句,房子,会有的。是,面包会有的,但房子比面包要困难得多,他们只能寄居在这三间平房里,怀揣一个因为太久而渐渐失色的梦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房子成为江迈生活中一个可望不可即的瑰丽目标,在第一年的时候,他还叫老宋和他一起参谋,用什么色调什么材质,画出了若干皆大欢喜的方案,连阳台这种细节都考虑周详了,苏福路的房子却依然遥遥无期,仍只是停留在屈校长舌尖的一个蔷薇泡沫。
江迈有时候觉得,自己在这所名不见经传的学院里无所作为地荒废着年华,有时又觉得自己魏晋风度,大隐隐于市,就像一柄不屑于出鞘的宝剑,他忽而高估自己,忽而却轻视,情绪的起伏,使他的左手与右手陷入了长期的矛盾搏斗中,分不清自己是淡泊名利宁静致远的主动离场,还是面对俗世束手无策地被迫出世。他更惧怕旁人对他底细的探究,比如邓均生。
均生是美术系里最年轻的老师,前年刚从四川美院油画系毕业,均生一看就是学画之人,穿着自成一家,面目俊秀,眼含忧郁,在画室里常常被那帮勇猛的女学生围追堵截,甚至别的系的女生也会闻风而来,假装是美术系的,装模作样地站在均生的画架边,看他细心描绘那些沉默的静物,耐心讲解阴影与高光。
均生不记得任何学生的面容,他有一个美丽的女友,她太过美丽,使均生的眼睛里再容不下别人。均生有很高的抱负,他深信自己在A大只是一个过客,深信自己将走得更远,在均生的心目中,学画的人只可能有两种状态,或者像他这样对艺术有着纯粹高尚的追求,始终不放弃;或者像老宋,一门心思将才华折换成现金。可是像江迈这种状态就令人费解了,江迈的才气不在老宋之下,假以时日,成功不是不可能的,但他一不为钱,二不搏名,将近三十岁的人,倒像是已过了半辈子,准备坐看云起闲庭信步了。均生问江迈,做一个A大的老师,就是你所有的梦想吗,没有别的了吗?
江迈看了一眼均生,他不喜欢均生这种咄咄气势,况且交浅言深,邓均生又有什么资格来质问他的生活呢。
隔了片刻,江迈淡淡一笑,均生,你再过几年就会知道,人生有很多不得己。
这句话多么苍白,连江迈自己都觉得乏味,幸好均生动了动嘴唇,没有再说下去。他们继续聊别的话题,已经聊得很远了,江迈的魂却仍然停留在刚才那句对白上。他不知自己走过的路,哪一步是错的。
当日,他来到A大,也是有很多人艳羡的,事实上,除了那套房子没有兑现,他确实得到了想要的生活。他不需要案牍劳形,亦有田婴相伴,生活给了他足够的自由,得到的满足大于悲哀,可面对均生的逼问,他却觉得无穷无尽的伤感翻天覆地而来,似乎均生在将一个既成事实摊在他面前。江迈,你的人生无非就是这样了。好似一曲笙歌唱完了高潮,接下去便是乏善可陈的,重复着同一个尾音,再也看不到新鲜的变数。
江迈觉得自己被钉在十字架上,完全地动弹不得,是什么使曾经意气风发的自己散了架,只懂得守株待兔。江迈想到这里,头就剧烈地痛起来,模模糊糊听到田婴的声音,江迈,你怎么又醉成这样。他失去了知觉,跌进梦乡。
暮呈和张耀明真正相识是在九八年夏天,热恋时,暮呈经常开玩笑地双手合十说,感谢法兰西。张耀明从身后抱住她,裘裘,那个晚上,你穿着黑色长裙,头发披在肩上。
你和纪初时在一起,暮呈拿眼睛睨他,你们刚从莲花座吃夜宵回来,嘴里还有麻辣小龙虾的味道。
从此,你就爱上了麻辣小龙虾,简直欲罢不能,张耀明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那晚有很好的月光,她永远不会忘记惊见张耀明的狂喜。他长身玉立,站在门口,穿着黑色T恤,似乎已伫立良久,只等她的发现。
江迈那间小屋里堆满了杂物,空气里弥漫着啤酒和花生的味道,21寸的彩电摆在一张旧桌上,室内零乱地放着各种款式的椅子,有靠椅,方椅,以及形状古怪的板凳。来此看球的学生都会自找安身处,秩序在个人自觉性下维持得很好,高个的自动坐到后面去,女生只有暮呈和程尔,她们托腮坐在前排,眼睛几乎贴到屏幕上。
程尔不停地和男生进行嘴仗,她的罗纳尔多状态低靡,令她热泪盈眶,声音几乎带着哭腔。江迈和田婴坐在一张陈旧的双人沙发上,田婴看上去懒懒的,江迈则轮番批评着巴西队和法国队,颇有点指点江山的意味。
暮呈很快就看出来了,江迈就一伪球迷,因为他那样冷静,语气里完全听不出感情。暮呈自己也不是球迷,程尔才是。
世界杯开赛在即,程尔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打听哪个宿舍有电视,还企图女扮男装混进男生宿舍看球,后来听说整个寝室楼都要断电,才死了这条心。她又跑去附近各家小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