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厌倦-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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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初识,九八年夏夜,他们的凝望,相拥,她怎么可以就这么失去他呢,她额头发烫,跌入无边无际的深渊里。次日天微亮,她悄悄地起床,拿过镜子端详自己哀伤的脸,仍然头重脚轻,仍然心如碎片,仍然,仍然因他那句话而手脚冰凉。
她去画室等他,一直到八点他才出现,是老宋的水粉课,老宋一向不介意学生上不上课,也不点名,他站在画架前挥笔作画,时而停下来,指点一下学生。
张耀明向她走过来,两人站在栏杆边,张耀明左手搭在栏杆上,两分钟的沉默,她哀求他,张耀明,你不要这样。
我怎样了?他明知故问。
不要离开我,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刚从水里捞出来,湿湿的,悲凄凄。
对不起,如果这让你伤心,我很抱歉,他还是那样,那样的冷漠。
我是爱你的,你知道,我那么爱你,她双手绞在一起。
我一直深感荣幸。
她竟从来不知他有如此刻薄的一面,她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胳膊摇了两下,似乎想把他们中间那层可恨的隔膜摇开,张耀明,不要这样对我,我受不了,受不了。
那就不要受了,张耀明看了看腕表,我要去上课了,他再度转身离去。
她一日日瘦下去,什么也做不了,随时都会号啕大哭。兰庄说,张耀明需要时间,给他点时间。暮呈灰茫茫地看着兰庄,不是,他不需要时间,他只是,和过去不一样了。
她跟着张耀明,他骑车回去,她就坐公车,公车超过他时,她默默地看着,回过头去,直至再也看不见。到站后,她在站台等他,灰衬衣的他,经过了,视她如路人。她慢慢地朝他住处走去,这条路太熟了,即使闭着眼睛,也能走到张耀明楼下,他的自行车很随意地斜在一边,她伸手摸了下后座,那里,过去是她的坐位,她坐上去,揽他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背上,过去一直是这样。
暮呈轻叩张耀明的门,一声声,都叩在自己心上,她伏在门上,泪水无声滑落,她幻想自己可以把门拍得震天响,或者用脚踢,高声呼喝张耀明的名字。可事实上,她只是安静地将脸贴在冰凉的红色门板上,她看不见张耀明,也听不见,她知道,属于她和张耀明的爱情过去了,彻底地。
她开始流连于网吧,在A大附近有五六家网吧,像蚱蜢一样连成串。暮呈固定呆在左手第二间,最里面的位置,因为边上有窗,就像心房上一个小小的口子,可以转过头去喘气,不至于窒息。
网吧很吵,她却寂静。买了大堆的食物,茫然地坐在电脑前。她在一个小小的聊天室里,长时间的潜水,只看不说,她无话可说。她试着去玩三国,注册,进入,然后摸索,很快,就玩得姿势娴熟。
战火连天,烽烟四起时,她也会忘记张耀明这个人,当她一统中原极目眺望时,心里一片茫茫的悲。
她不知道张耀明在哪里,也许他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在同一背景里,淹没于人潮人海,她终是找不回他了。她曾经想努力接近这个他所痴迷的游戏,现在,真的近了,却只能孤单单证明,他们确实远离了。
她颓然放弃这个浩浩荡荡的游戏,转而玩联众,她只打八十分。
她整个白天都窝在网吧里打牌,她从来没有这样沉沦某件事,不想上课,不知道上课还有什么意义,也不想去锦都上班,她对于过去的生活秩序齐齐厌倦。什么也不想,就呆呆地坐在网吧里,和看不见的ID作着无聊的奋斗。
网吧主人叫霍思远,一个儒雅的男人,二十六岁,经常很主动地给暮呈泡杯绿茶,他知道暮呈只喝绿茶,亦知暮呈有着很重的心事。
有时候暮呈玩通宵,室内只有她和霍思远,霍思远倒在一张折叠床上睡了,半夜醒来,看到暮呈伏在电脑桌上亦睡了,他会给她盖件衣服。
天缓缓亮起,霍思远买来豆浆油条,暮呈睁开疲乏的眼睛,看到霍思远眼中的温柔,暮呈摇摇头,走出去了,门外是冷清的街,一如她的心境,她的心早就是秋天了。
几天后,网吧里多了个短发女孩,脸是俊俏的,身材很饱满。网吧里有人起哄,说是霍思远的网情,刚从北京来。
霍思远笑而不语。
黄昏的时候,霍思远叫暮呈一起去吃饭,霍思远的另一个朋友,开着摩托车在门口等。
一起去吧,吃大盘鸡,霍思远说,你会喜欢的。
她是喜欢的,以前经常和张耀明一起去吃,每吃一次都是一个节日,三十五块钱,一大盘,黄黄的,张耀明喜欢吃里面的咖喱土豆。
暮呈不吃鸡皮,耐心地一一揭下来,扔在桌上。
大盘鸡还是一样的口味,店内的一切都没有变,甚至连墙上那张严防小偷的标语也没有撕掉。霍思远和他的网情几乎粘在了一起,霍思远的朋友眉飞色舞地说着一些公司里的勾心斗角。暮呈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只是想,在这个时代,恋爱到底困难还是容易,或者因人而宜。
霍思远在短短几天时间,就让一个千里之外的女孩子投奔而来,而自己花了那么久的时间,却只等到了分离。
桌子上一片狼籍,出了店门,暮呈回过头,低声问霍思远,你爱她么?霍思远挑了下眉。
爱她么,暮呈重复了一遍。
霍思远笑了。
这问题很可笑么?
女孩子走了出来,手搭上霍思远的胳膊。
暮呈走在他们后面,看着两人的背影,渐渐明悟霍思远笑容里的含义,他谁也不爱,只是一时的相遇,露水的缘分,即使自己附和了他的温柔,也不过是暂借一个臂弯。
第二章(上)对白已然暧昧(2)
她和霍思远成了朋友,霍思远也是A大毕业的,学的是计算机,本来可以找一份稳定高尚的职业,但他不喜欢逢迎与屈就。老板说笑话的时候,他面无表情,老板和他促膝而谈,他却哈欠连连,他甚至不愿意掩饰自己的情绪,他知道老板不会忍他很久,第二个月就辞职了,离开那幢外表华美的写字楼。
霍思远喜欢现在的生活,无忧无虑,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并且有足够维持生活的收益。他怀念他的大学生活,仍然去莲花座吃饭,一日三餐都在那里,像过去一样。
他坐在礼堂门口高高的台阶上,回想属于他的四年青春时光,A大的学生一拨拨地过去了,A大仍像一个保鲜盒,里面装的永远是青春,二十岁左右,没有负担,没有累赘,生活还有无穷可能性。
大学时代便是如此吧,男男女女一同生活,捉对厮杀,顺便学一点未来的谋生技能。霍思远当时也这样,他的快乐都锁在同嘉旱冰馆,出了A大,左转,一直往前,再左转,便会看到那幢绿色小楼,一楼是同嘉旱冰馆,二楼则一直在变,起先是乒乓室,然后改成台球室,最后变为茶馆。
同嘉是他们那一届的聚集地,每晚同嘉都人声鼎沸,特别是周末,到处能看到熟人的脸,一堆堆地挤在同嘉溜冰,唱歌,聊天。
他第一次去同嘉,是开学后的第三天,班长说要联络感情,于是组织了一大帮人。踌躇了半天,去了同嘉。霍思远当时走在最后面,看着那些女生的背影,有一个身形瘦削,穿着蓝色连衣裙,扎条马尾,那是后来他恋了整整四年的俞燕声。
燕声是个多么倔强的女子。
霍思远读高中时,便是旱冰场上的风云人物,任何姿势都难不倒他,倒溜,单飞,打圈,做得行云流水,他在跌跌撞撞的人群里优雅地穿行。
燕声一直在摔跤,孤独地扶着栏杆慢慢移动,走两步,便摔一下,很狼狈,却异常坚强。他滑经她身边时,她正好摇摇欲坠,他便伸手扶住了她柔软的身体。那瞬间,世界是异样的,忽然地异样起来,一点光芒破空而出,她眸如冷月。
他喜欢她的眼睛,细细长长,多愁善感似的,有无限的尽在不言中,但那双眼睛是冷的,看过来,一直看到心里去,让人一阵心慌。
他们在恋爱的时候,她偶尔也会溢出暖意,他多么愿意融化在那片温柔里,看着她瞳孔里小小的自己,凑近了看,会不会她的眼里只有他,直到永远。
后来他们经常去同嘉,起先浩浩荡荡,然后三五成群,虚设的幌子起来越少,最后,在一个明媚的午后,他在走廊里邂逅了她,她刚洗了手,正抖动双手甩着水滴,那个动作轻俏迷人,还有她的长发倾泻在左肩。
他们没有课,走廊里亦没有旁人,天时地利,他对她说,一起去同嘉么。这个邀请没有经过大脑斟酌,似乎他走出教室,便预知会见到她,早就准备好了措词,只等她听取。
他说完了,方才犹豫起来,脸别过去,也转过身,作势要走,他惟恐她不允。
走廊的尽头是一个小小的阳台,有大片的阳光,还能看到碧绿的树叶,以及蓝天。她亦不语,低着头,跟在他身后,脚步不徐不急,一直保持一米的距离。
他紧张而愉悦,左脚轻快,右脚凝重。他觉得自己这便朝着爱情走去了,他所向往的那个甜蜜所在,那时,确实很想很想与她在一起吧。多年后,霍思远还清晰记得自己掌间的汗。
经过楼下的紫藤花架,花架下的自来水管一如既往地汩汩朝上冒着水,像个小小的喷泉。很久了,一直没人来修,学生经过时,常常俯身洗手,水量并不大,这种浪费是悄无声息的,带着点宁静的诗意,不具震憾力,在可以容忍的范围内。周围的土地一直是微湿的,水渗入土中,扩散开来,紫藤得了这样天长地久的浇灌,开得更为绚烂。
他记得她伸手折了朵紫藤,仰着头,唇边有笑容,她一路转动着那朵小小的紫藤,出了校门,这才与他并肩走了。
他努力使气氛不暧昧,但他是喜欢暧昧的,暧昧就像有人在脖子里呵了口气,暖洋洋,四月春风熏人醉,有着一定分寸,浅浅薄薄,似乎是一小点墨汁,沾了水,在宣纸上弥漫开,稀释了那点色泽。
再近些,他们可以再近些。
同嘉那天竟然没有人,霍思远惊讶地去问服务员,才知一小时前还人满为患,但突然停电了,空调打不出来,里面如蒸笼,便作鸟兽散了。
满场只有他们俩,昔日水泄不通的场地,在此时空旷得寂寞丛生,这暧昧因此更浓了。她不声不响地换好了溜冰鞋,小心地扶着栏杆下场,她已经娴熟很多了,虽然偶尔还有牵绊,但已能跟随他的步伐。
音乐哗一声响起,旱冰场内挂着的电视上出现了张信哲清秀的面容,他声音里的幽怨布满了那片空荡。
霍思远一直记得他飞身下场时,她正伫立在场中央,灯光下,她拈花微笑,惯常的冷眼消失得无影无踪,竟有点怯意地看向他。
这便是爱情了吧,他绕着她,一圈圈地打转,正面,侧面,背面,无论哪一个角度,她都和他所期望的一样美好。他朝她伸出手,携着她飞了起来,越滑越快,越滑越快,快到随时可能摔得粉碎。她的裙子旋出一个好看的弧形,她被他牵引着,引向世界尽头,引向虚无,引向梦。
他们是轰轰烈烈爱了一场的,在班上,他们是惟一一对四年来形影不离的恋人。班上的男男女女就像散乱的分子,不断地进行排列组合,只有他和她,以一种笃定的姿势天长地久着,他疑心他们便要这样天长地久了。
如果不是恩宝,如果恩宝,如果恩宝。
恩宝是美术系的,当时,她是系花,头发剃成了板寸。江迈说,检验一个女人是否是美女,就剃光她的头发,这句话在恩宝身上得到了十之八九的验证。恩宝头发那么薄,但依然不损她的风情万种,举手投足间欲语还休。恩宝惯常的一个动作是下巴微低,眼波朝上一掠,恩宝爱穿极短的衣裳,黑色的,露出腰腹处那抹白,蓝色牛仔裤裹得紧紧,裤管遮去鞋面,更衬得双腿修长。
霍思远和恩宝的交集亦始于同嘉,那天,他和张行在二楼打台球,正全神贯注之际,门被轻轻推开了,恩宝站在门口,背后有阳光,耀了一下霍思远的眼,他眯着眼,看着恩宝妖妖娆娆走过来,恩宝的手搭上张行的肩,有些嗔怪似的,躲这里玩哪。
张行受宠若惊,忙不迭递支烟过去,恩宝头凑过去,用嘴接了,那个姿势有说不出的妩媚别致,霍思远脑里飞快闪过四个字,唇红齿白,然后手一乱,球打偏了。
恩宝上前一步,从霍思远手里拿过枪杆,我来。她穿着低腰的牛仔裤,上半身压在桌上,浑圆的臀部翘得高高,线条极其诱人,她的球技在霍思远意料之外的高明,风卷残云般收拾了大片江山。其间,她不停地调整角度,变换姿势,俯低处,衣领半垂,那一片何其柔软的白。
那片柔软侵入了霍思远的脑海里。
他们这便相识了,霍思远的时间变得紧张起来,他不停地匀出一丝缝隙,好去见一见恩宝。有时候恩宝在二楼打台球,燕声在一楼溜冰,霍思远就楼上楼下地跑,左右逢源里他觉出了一些自己的卑劣,但他无能为力,因为恩宝的眼波轻转,使他沉迷,而燕声,燕声是他心灵的家。
恩宝对于这个局面是知晓的,但她只字不提,有时路上邂逅霍思远和俞燕声,恩宝远远地看一眼,仿佛素不相识,仿佛波澜不兴。
恩宝并不是那种可以委曲求全的女子,霍思远对于这一点很明白,他想,也许是恩宝对他亦只是一时贪恋,那他们便一拍即合,缠绵过后走向分离。
那晚,恩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