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多少年 上 by 大风刮过-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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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只晓得顾小幺有时候藏在怀里,有时候塞在枕头底下,跑不出这两个地方,还常偷偷放在鼻子底下蹭。于是程小六就常趁他不在的时候从他枕头底下摸出来擦脚。擦了几回,也不知道是是是顾小幺闻出了味道不对,找他打了一架。程小六按江湖规矩,手帕的事情从此不对外人提。
本来也没打算对外人提,只要能时常拿来掂掂顾小幺就够本了。
程小六剔剔牙齿,心满意足地想。
刘铁嘴与宋诸葛此时,正在踌躇一件大事,一件他二位这辈子做的最了不得的大事。
宋诸葛又替这件大事卜了一卦,上上签,最土的四个字:〃心想事成〃。
宋诸葛算了半辈子命,数这次灵验。十来天后,皇城里的躺在病榻上的万岁下了一道圣旨,朝廷急待用人,拟开恩科。恩科诏附了最要紧的一条。凡京城人氏,捐资重修西奉门达一百万钱以上者,赐贡学出身,特许直入国试。
第九章
良家妇女一辈子不能不嫁个相公,读书人一辈子不能不去考次科举。这是条举世公认的规矩。
二月十八的晚上,刘铁嘴把顾小幺和程小六叫到堂屋,郑重地从怀中摸出两卷帛书:〃三月初一,拿着各自贡士锦去宫城前门楼大街进士科入试名籍处应领试帖。〃
程小六与顾小幺平生头一回面面相觑,各接过一卷帛书展开,再各自一眼看到五个大字〃贡学生顾况〃〃贡学生程适〃。程小六的脑子快,拍下帛书:〃先生,你去捐钱了?!〃
刘铁嘴捋胡子,点头,微笑。〃宋老说的好,一切皆天意。当年那箱金条刚巧够你二人各人一张帛书,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顾小幺与程小六觉得胸口血淋淋被挖下一块肉去。钱啊,这辈子只见过一回的金条,摸还没亲手摸过,眼不眨成了人家的。顾小幺道:〃先生,这两张贡学生帛书又不能拿去当官卖钱,五月恩科开考,临时读书来不及。十年寒窗的尚且考不上进士,何况我这样的。钱不是打水漂了么?〃
刘铁嘴皱起眉毛:〃混说!什么打水漂了!钱是死的,若能换来你两个一世的功名那才是活处。既然有这个机缘便去试试。真考不上也是天意。读书人一世总要考回功名,才不枉做圣人门生。〃
顾小幺与程小六都晓得刘铁嘴凡事好说话,惟独在科举两个字上不松嘴。都不敢与他顶。把心疼在肚里憋着。刘铁嘴道:〃今儿晚上早些睡。从明日起,把书拿出来重新温习。再做几篇文章顺顺手。〃
顾小幺跟程小六嘴上应着,悻悻地去睡了。
半夜,程小六在床上辗转反侧,越想越心疼,越想越犯堵,爬起来到院里透一口小气。钻出屋门,正看见顾小六蹲在井沿旁边。程小六心中正堵,找不到可说的人,对付着与顾小幺搭了一句话:〃可惜啊!〃
顾小幺觑眼看看他,终于也没忍住长叹道:〃心疼!〃程小六也在井沿旁蹲下,胳膊撞撞顾小幺:〃嗳,那盒金条你摸过没?〃
顾小幺说:〃没有,只看过一回。〃两个人又各不吭声。半晌程小六道:〃拿钱打水漂。〃顾小幺道:〃花钱买丢人。〃
一辈子都赚不来的金子拿去换两卷破帛书,再考个倒数第一,可不是拿钱买丢人么?
程小六与顾小幺闷头并排蹲着,到半夜。
第二天,顾小幺趁刘铁嘴出生意的工夫去街上逛悠,满大街到处在议论捐钱的事情。人都说:〃谁也精不过万岁爷爷,哄着那些阔佬们出血呢。贡学出身不能做官也不能换钱,一个干巴虚名。能参加国试的早在各省报来的举人堆里了。让进去考也是压箱底给才子老爷们做垫脚砖的。〃听得顾小幺越发郁闷。
郁闷归郁闷,钱捐了讨不回来,东西给了退不回去。顾小幺与程小六没奈何把旮旯里的书找出来翻翻,刘铁嘴与宋诸葛说等试帖拿到就开讲应制文帖的体式。
三月初一那天,半阴半晴有些小风。程小六与顾小幺换上长衫,早早被赶出门去领应试帖。沿路程小六在小摊吃了一笼蒸饺,顾小幺喝了两碗豆腐脑。等蹭到前宫门,日头已经高挂在竿尖上。宫城外前门楼大街领帖的门楼被一层层人一顶顶轿子围个水泄不通。来来回回绕了三圈,愣没寻见可以钻进去的空档。程小六掂脚尖伸长脖子往里看,一个也在外围打转的书生对着前面档路的轿子啐了一口,〃捐银子入试的阔佬,有辱圣贤!〃顾小幺与程小六听了也无所谓,横竖咱不是阔佬。程小六索性远远退在外围,看顾小幺团团乱转找空子钻,预备等他杀出一条缝来跟着闪进去。看了半柱香的工夫,顾小幺还在外圈打转。程小六左右瞧能不能寻个地方坐下谢谢脚,忽然斜眼看见领帖处对面门楼开着半扇窗户。
程小六绕半个圈,寻到了门,原来这个门楼的门是向内的,门扇半开,两个穿浅蓝色官服的花白胡子老头正用胳膊支住头打瞌睡,面前长桌正中放着个红纸牌儿入名领帖处。
程小六乐了,敢情领试帖的地方有两个,因为这个门楼门向内没人瞧见,都跑到旁边去了。程小六喜孜孜地从怀里摸出帛书,在桌前躬身一揖:〃学生是来入名领入试帖的。〃话未落音,他身后有人道:〃学生也是。〃
程小六略转过头瞄了一眼顾小幺。敢情这小子一直都留着神。
两个打瞌睡的老官听见人声惊了一下,抬起眼皮上下又把他两人打量一通,慢吞吞从胳膊底下掏出一本薄子,程小六将帛书放在桌上,顾小幺也双手捧着帛书送到桌前。其中一个略胖些的老官拿起帛书展开,看了一眼程小六:〃修城门捐资新领的贡学?〃
程小六道:〃是。〃顾小幺看那老官脸色,跟着问了一句:〃能入试领帖罢。〃老官道:〃当然,皇上的圣旨一下,天下人都知道。只是两位怎么到这里来入名领帖?可别当这便就容易中了,其实也不容易。〃
顾小幺实话实说:〃学生晓得不容易,更没敢存能中的心思。不过好歹圣上恩典,给了个入试的机会。只求入场见识下国试,别的不敢多想。〃
老官掂着须子眯眼看看顾小幺,微微笑道:〃倒很谦逊,程适,顾况,哪个是你?〃顾小幺躬身道:〃学生顾况。〃
另一个老官点头,拿笔蘸墨在簿子上写了,抬头道:〃有字无?〃顾小幺毕恭毕敬地道:〃表字景言。〃老官一一记下,从桌下取出一叠入试帖,现填上贡学生顾况,递与顾小幺,交代道:〃文华门五月初八卯时入场,辰时封院开试,莫误了时辰。〃
程小六比顾小幺先来一步却被晾在一边,心中十分的不耐烦。两个老官又将贡帛还与顾小幺才来记他姓名表字,顾小幺早拿着东西出门去了。程小六干巴巴地道:〃姓程名适,表字则安。〃老官写好入试帖,他一把接过,拿起桌上的贡锦一起往怀里一揣,胡乱作个揖大步出门。两个老官在背后摇头:〃此生名字如此淡薄,怎的举止这般暴躁。〃
程小六揣着应试帖出门楼绕去大街,另一个领帖处人山人海围得比方才更密。程小六瞅到刚才那个唾轿子的书生还在外圈打转,忍不住过去拍他肩膀:〃兄台,那里也能领帖。〃
书生直着眼瞧他,摇头道:〃那里的帖吾可不领。〃程小六道:〃这里领的帖香些?〃那书生却不吭声也不再瞧他,怪不得人说书呆子书呆子,书念得多当真发傻,程小六摇头,偷笑了一声走了。
刘铁嘴与宋诸葛今天没有出生意,专门在家等他两人的消息。顾小幺先到家,被刘铁嘴和宋诸葛前后围住,刘铁嘴拿过他的入试帖,两手颤抖打开,宋诸葛喃喃道:〃二十几年了,入试帖的模样都变了。想当年是品红,如今改成石青色。〃
刘铁嘴两眼发直,金星乱冒,虽然握着入试帖,眼前只能瞧见入试与贡学生顾况几个字,其余的一个字也看不清,一个字也瞧不进去。正好这时候程小六回来,宋诸葛拿起他的入试帖,比刘铁嘴更甚,满篇只能瞧见入试与程适四个字,连贡学生都看着模糊。
颤颤巍巍看了一时,刘铁嘴到:〃收起来放严罢,莫翻烂弄坏了。〃嘱咐程小六和顾小幺收好,又道:〃应试的日子都记住了罢,我听说是五月初八文宣门。〃程小六随口应道:〃先生记的没错,五月初八文华门,卯时入场辰时开试。〃
宋诸葛点头道:〃很是,时辰这东西当紧,一定要记牢。〃
领帖以后,程小六与顾小幺的日子越发难熬。白天宋诸葛和刘铁嘴出生意,将院门反锁,留他俩在房内安心背书。晚上回来,刘铁嘴与宋诸葛按日轮流讲一些应制文章体式规矩,再留个题目让他两人各做一篇文章,自己去睡觉。顾小幺与程小六安分过了五六天,熬着红眼睛到三更都不得睡觉,邪火渐渐地熬上来。
到了六七日上,顾小幺终于熬不住了。上午刘铁嘴前脚锁门,后脚他就钻进被窝,尽情地睡了一觉。睡到快中午肚子饿了赶紧爬起来,宋诸葛中午会回来一趟,给他两人捎点吃食。
顾小幺到井边打凉水洗把脸,正把水桶从井里提上来,院墙边忽然扑通一声,从墙头跳下一个人,是程小六。
程小六鬼头鬼脑在四处张望一下,确定宋诸葛没回来,对顾小幺龇牙一笑,晃晃指头。这是江湖规矩的暗号,从今后你不说我,我不说你。
从那天后,顾小幺与程小六晚上做文章精神了许多,时常熬到四更开外。刘铁嘴与宋诸葛十分欢喜。
四月初三快晌午,程小六守着一篮子鸡蛋,蹲在市集的路沿上。
他这次出门是公干,宋诸葛特许的,所以蹲的光明正大。
宋诸葛在院里养了五只母鸡,每天各下一个蛋。宋诸葛每天早上要拿开水冲两个蛋喝当补养,但是前些日子连阴下雨,宋诸葛受了点潮气,脾胃虚弱,冲鸡蛋喝一次泄三天。泄了五六天,宋诸葛的眼睛都泄绿了,再不敢吃鸡蛋。眼见鸡蛋攒够三四十个,宋诸葛于是在这天早上对程小六道:〃你挨中午的时候把这篮子鸡蛋拿到街上卖了吧,别白放着放坏了。读了这些天的书,也歇歇脑子。〃
程小六拎着鸡蛋筐到附近的小市集找个空地蹲下,今天天不好,一脸要下不下的样子,市集上出摊的不多,买东西的也不多。程小六蹲到脚麻,索性把罩衫铺在地上坐下,叼着一根稻草看街上来往行人。
快中午人越发少,都赶到馆子里吃饭。程小六眼前半天只稀稀路过七八个人,听见吆喝买鸡蛋么连脚都不停。程小六也懒得吆喝,卖不完不回去,没人买还能在外头多耗一时。
正无聊地四处望时,远远瞧见街那头过来一个人,左右看,慢吞吞地走,像这辈子没上过街。程小六心想,又是一个外省来京城考恩科的才子老爷出来透气。叼着稻草等那人走近,有聊胜无地喊了一声:〃公子爷,买鸡蛋么?〃
那人听见这一声吆喝,蹙眉向这里看了看,程小六又吆喝一声:〃鸡蛋,新鲜的鸡蛋,公子爷要么?〃
那人像听到什么了不得的言语一样诧异了一下,慢吞吞地走过来,在程小六眼前站定,负手沉思地望着鸡蛋筐。
程小六看他至多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皮色比顾小幺还白一些,脸庞五官极清秀,身形不低却单薄,看衣裳是个有钱家的少爷。程小六心想,如果他买,倒是个肥羊,可以宰上一宰。
肥羊望了半天鸡蛋筐,开口道:〃这。。。。。。鸡蛋。。。。。。〃
程小六从嘴里拔下稻草:〃包您新鲜,绝不散黄,有一个散黄的我赔给您十个,不信我现打一个给您看,您挑我打,不新鲜您抽我都成。〃作势捋袖子要挑鸡蛋,肥羊适时地抬脸道:〃算了吧,怪金贵的东西,白打了可惜。〃
程小六顺着他的话道:〃公子爷您太有见识!鸡蛋可是好东西!补身子又补脑,多吃几个不撑人。不比鱼肉油腻,想清淡煮着吃,想嫩炖着吃,想有味炒着吃,浇菜头打汤怎么吃怎么合适,怎么吃都不腻人。只这三十几个,怎么样,全买了罢?看模样就知道您是读书人,读书费脑子,要多补补。现在圣上也下旨开恩科,为了能中个进士报效他老人家也要把身子补好了,您说是不是?〃
肥羊的脸上渐渐绽开欢喜的微笑,轻轻点头。程小六乘机道:〃那么公子爷,我给您点点个数?〃肥羊俯身从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鸡蛋,握在手心细细把玩,忽然慢吞吞开口道:〃我,我每天要食熟鸡蛋两枚,听底下人报的帐目,共合纹银四两。不晓得民间的价钱怎样,卖的鸡蛋是生的还是熟的?〃
程小六张大嘴,片刻迅速道:〃公子爷,我卖的鸡蛋是生的。生的比熟的便宜些。您家的鸡蛋比我们平常集市的金贵。象小人这样的鸡蛋,最贵也就一两银子一个,您头回买我东西,只当跟您交个朋友,我算您一两银子两个,怎么样?〃
肥羊握着鸡蛋,欣喜地笑道:〃好,那朕~~我,我都买了罢。〃
程小六将鸡蛋两个两个拿到地上点数,刚好三十八个。程小六道:〃十九两银子,得,您有零钱给我零的,没零钱给我二十两,这个篮子也给您,我看您没带可拿鸡蛋的东西。若正够零的,我拿这件破衫子给您包上,您别嫌脏就是。〃
偷眼看肥羊在身上摸索搜寻,心道:〃阿弥陀佛,千万是个真肥羊,不是个装疯卖傻消遣爷爷我的。〃
肥羊在身上搜了一遍,低下声音道:〃抱歉的紧,身上忘记带钱。这样罢,你看这块玉佩算鸡蛋钱成不成?〃
程小六的双眼在市井江湖的油锅里炼过十几年,精光血亮,看见玉佩的一刹那,眼直了直,再接过在手里一摸,顿时暗中掐了自己大腿一把:〃乖乖个龙,不是做梦糊弄爷爷我的罢。〃肥羊俯身问道:〃可成么?〃程小六再掐了一把大腿,点头道:〃成!成!〃忙不迭地将地上的鸡蛋拣进筐里,赔笑脸递到肥羊手里,〃公子爷您拿好慢走。〃
肥羊接过鸡蛋筐,含笑对程小六点点头,慢吞吞地转过身,走了。
程小六将玉佩迅速揣进怀里,再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抓起地上的衫子扇扇风,直着眼长叹:〃今天撞上大运了。〃
程小六扛起衫子,准备等肥羊在街角转过弯就窜回家。眼看肥羊就要到街角,一个醉汉歪歪斜斜从酒馆出来,一头正撞在他身上,肥羊一个踉跄,撞上街遍边一个瓷器摊子,摊子上几个陶瓷罐子晃悠两下,啪地掉在地上摔个粉碎。程小六心道那肥羊麻烦了,卖瓷器的是这条街上最了不得的一个泼皮祁四。果然,祁四从摊子后跳起来,破口大骂。程小六扛着衫子准备绕路从街那头转小巷回家,远远听见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