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鲁女生-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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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一起出去吃午餐。由于我们义务为基金会干活,午餐就由基金会出钱,表示慰劳。我们经常在办公室附近一个韩国餐馆吃饭。尽管理查德一再说他最喜欢吃麦当劳,但其实他对食品相当有研究,经常和野树大谈某种程序复杂的日本食品怎样做,有什么秘方,听得我只有干瞪眼的份。
跟他在一起呆久了,也就慢慢地知道他的身世。理查德是韩国裔,在美国出生的。他的父母在七十年代中期移民到美国,在这里已经住了二十多年。他的妈妈是医生,年薪很高,已经做到了一个华盛顿大医院某个部门的主任,而他父亲呢,用理查德的话来说,则是个“游手好闲的懒汉”。他的本行是建筑师,但是失业已经多年了,一直在家呆着,全靠他母亲一手支撑这个家。这在亚裔家庭中大概是很少见的吧?理查德和父亲一直不和,听起来有点恨他父亲。
理查德还有个哥哥,比他大整整十岁,刚刚从医学院毕业。我在夏天开始时见过他一面。他也是黝黑的方脸,墩实的身材,但是长得和理查德并不像。我问理查德他是从那所医学院毕业的,以为一定是所名校,没想到是加勒比海的某所医学院,名字我从来没听说过。理查德也不避讳,很坦白地就告诉我是所“野鸡”学院,专门是那些在美国本土考不上医学院的学生去的,价钱稍贵一点,不过三四年就能“买”一个医学博士学位回来,而且在美国也认可。
理查德既然能考上耶鲁,怎么他哥哥只能上加勒比海的野鸡学校呢?理查德并不认为这是因为他比他哥哥更聪明。他说原因是他哥哥在韩国出生,几岁了才随父母来到美国,而且刚来的那几年父母忙于工作,没有多少时间管他,给他进行“教育投资”。直到理查德出生和上小学后,他母亲的事业才走上正轨,在有名的医院找到了工作,这才有时间和金钱来管她儿子们的教育问题。理查德所说的“管”,其实就是花很多钱让孩子去上私立学校,接受额外的家教,或是花高薪雇专人来向他们咨询申请哪种奖学金,怎样填大学申请表等等。可是那时理查德的哥哥已经高中快要毕业了,没有赶上好时候,只考上了弗蒙特州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公立大学,在那里混了四年,又去了加勒比海的医学院。而理查德呢,则是一路私立学校上下来,每年几万美元的学费他妈妈掏起来毫不犹豫。他的高中尤其有名,是华盛顿地区历史悠久的一所男子中学,最有名的校友是前任副总统高尔和巨富洛克菲勒(此人的侄子还是理查德在高中时的哥们儿),这些校友经常回到母校参观捐钱什么的,理查德就在他们这个圈子里长大。理查德把自己能上耶鲁全部归功于这些私立学校的教育。
理查德告诉我,他的妈妈对于以前“耽误”了他哥哥的事一直很内疚,因此现在要补偿,对他哥哥无论什么要求,都有求必应。他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可是现在一切还是靠家里,丝毫没有独立的迹象。
我问理查德,那你的家里人对你的同性恋是什么看法呢?他回答说,他们还不知道。两年前,在一次情绪特别不好的时候,他曾哭着告诉他的母亲他是同性恋,他的母亲马上回答说这只是一个“阶段”,马上就会过去的。从此就再也没有提这个话题。而告诉他的父亲和哥哥?理查德连想都不敢想。
理查德顺便告诉我,他的母亲只在夏天开始时见过我一面,就特别喜欢我,听到我和理查德成为了好朋友,她非常高兴,打电话时总是打听理查德什么时候邀请我到他家去玩。也许她希望我能“医治”他的儿子,让他“改邪归正”吧?在许多亚裔家长都视“早恋”如洪水猛兽的时候,她却苦苦盼望她的儿子能交个女朋友。可怜天下父母心。
六
理查德上的那所私立男子中学风气保守,校规严格,大部分学生都是白人富家子弟,虽然有几个亚洲人,但是绝没有一个敢公开承认自己是一名同性恋者的亚裔。理查德在这种环境中长大,他一方面知道自己与其他人不同,暗恋着许多他的同班同学,一方面又自惭形秽,渴望着像别人一样,成为让女孩子们趋之若骛的白人。谁会注意班上的一个矮小而不起眼的亚洲男孩呢?理查德一直被强烈的自卑感笼罩着。为了不被其他同学排斥,他绝不告诉任何人他是同性恋。
在观念上,理查德被他那些同班同学耳濡目染,变得和他那些上层中产阶级的同学们一样,拥护在社会价值观念上十分保守的共和党人。许多共和党人,尤其是共和党中的极右基督徒们,对同性恋简直恨之入骨。那起震惊全国的同性恋凶杀案就是在共和党基础很深、风气保守的美国中西部发生的。在审讯作案的凶手们时,庭外有一群举着“同性恋者下地狱”之类标语牌的示威人群,是来为那些凶手们撑腰打气的。
为了自己的宗教信仰,仇视与自己不同的人,拥护杀人犯——这在历史上当然不是第一次了,但是发生在美国这样一个所谓开明、现代的社会,还是让人震惊和愤怒。有时,细想一下,我真不敢相信这些人和我生活在同一个社会和文化中。
当然,共和党人中也有较为开明的人士,但是大部分极右基督徒们拥护共和党也不是偶然的。共和党的政策在很多方面确实能为他们说话。
你何苦要拥护一个大多数成员都仇恨自己的党派呢?我十分不解地问理查德。他从经济上、从道德上给我连连讲了很多理由。但在我看来,这是理查德对自我憎恨的又一个典型表现。他迫切地想与他的那些同学们一样,想让自己脱胎换骨,处处模仿他们,把他们的观点喜好也全盘接受,想用这种办法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但这其实是不可能的,那些人与他格格不入。
高中二年级,理查德开始看心理医生,并且开始服用抗沮丧药物让情绪稳定。他向他的心理医生承认他是同性恋。在高中那段时间里,他的心理医生是唯一一个确凿知道他是同性恋的人。
当然,如果他班上有人“同性恋雷达”特别灵的话,可能也看出来了。理查德自己也时常疑神疑鬼,觉得别人其实都知道并且都在背后取笑他。
我常想,理查德的母亲花这么多的钱去让孩子读有名的贵族学校,那学校里的文化却把他变成一个如此不快乐的人,这样的教育方法,难道不算是极不成功的吗?
第一辑 课内课外我的同性恋朋友理查德(4)
七
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把我那朋友看出来理查德是同性恋的事告诉他。“什么?!”理查德一听大惊失色,“他真的看得出来吗?从哪里看得出来?”
其实我也不知道。“嗯,可能是声音吧?”我含糊不清地说。
“我的声音像同性恋吗?”他马上浑身紧张,“是不是太细了?太尖了?是不是太女性化了?其实我有时候是想尽量把它压低一点的,可是我总是不习惯,总是忘,真见鬼!”他看起来非常懊恼。
对此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发出一些同情的声音。
“你听我现在还像同性恋吗?”理查德把声音压低了放粗了对我说。
“听起来不太自然。”我说。
“现在呢?”
“嗯……”
“现在呢?现在呢?”他变换着嗓音问我。
“理查德,”我终于忍不住笑出来。“你原来的声音不是很好吗?而且,现在大家都知道你是同性恋了呀?”
“我们基金会的教员们是知道了,但是我不想让我不认识的人也知道我是同性恋。”理查德说,“那样太危险了。我可不想成为另外一个谢福兹。”(谢福兹就是那个被仇视同性恋的人杀害的年轻人。)
“在耶鲁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说,“这里的人都那么开明。你看你告诉大家你是同性恋,好多人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这不能说明他们不会在心理上排斥我。好多人表面上对你很有礼貌,让你说不出什么来,但就是在心理上排斥你,不和你作朋友,或是有什么项目不推荐你。这种无声的歧视和排斥是很普遍的。你看历届的总统和有影响的政治家,还有大公司的总裁和名律师,哪个是同性恋者?就算是,也绝不敢公开承认,都得假装自己有一个和睦美满的传统家庭。”
我想了一想,觉得他说的倒也不错。就连我们居住的这么开明的康乃狄格州,也没有开明到允许同性恋者们结婚。全美国五十个州中,只有弗蒙特州允许两个同性别的人结婚。想一想真荒唐。两个相爱的人招谁惹谁了,为什么整个社会都要像罗蜜欧与朱丽叶的愚蠢父母一样,想方设法地阻挠他们?
“那……你怎么还是决定告诉我们教师你是同性恋呢?”我问。
“嗯,后来一想我也有些后悔。但当时主要是因为那个星期去接受心理治疗时,我的心理医生向我建议,把我是同性恋者的事实告诉几个人。她说,让真实的我被人接受,能使我快乐一些。”
“这还需要你付钱让心理医生告诉你?你要多少?我免费向你提供这类建议!”我忍不住嚷嚷起来。
理查德也笑了:“可是她说的就比你说的要管用,听起来要更有道理一些。”
“你这完全是心理作用,”我说,“她比我多个学位头衔而已。”
“那当然了,”理查德一点也不在乎,反而得意洋洋,“不然她花这么多时间和钱,去拿心理学的博士干嘛?就是为了让她的话更有权威性嘛。不管怎样,在她提议下,我在篝火旁一时冲动,把这件事告诉了大家。”
“现在你感觉如何呢?”
他想了想:“现在还很难说。也许是比平常要快乐一点吧?至少,我可以把这么多的事告诉一个不是我心理医生的人。这还是头一回。”
我很得意。我觉得我是使理查德比较快乐的原因之一。
野树也很得意。他逢人就说是他把我和理查德“撮合”到一起的。
八
在许多方面,理查德是一个非常好的朋友。他很快成了我最亲密的“女伴”。我最喜欢干的事是和理查德一起去购物。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物质主义者,心情一不好就以买东西来减轻沮丧。他对各种商标、品牌如数家珍,对它们是谁创办的,哪个牌子和哪个牌子是属于同一家母公司,哪个牌子是哪个牌子的仿制品,都一一了如指掌。大公司的消息他特别灵通,总是能告诉我哪种商标正降价,哪个网站如果买够五十元钱的东西就能免寄费,哪家商店新开张有特别礼品送给顾客,有时甚至还专门跑一趟把减价券送到我手上。
理查德对各种护肤品特别有研究,他向我推荐他认为最有效果的洗脸霜、擦脸油,还头头是道地给我讲这些产品中的哪种原料抗皱,哪种原料能让死皮肤细胞脱落,哪种油不会让毛孔堵塞,哪种肥皂最适合油性、干性、中性皮肤等等。我奇怪他怎么会对这方面知道得那么多。原来他一直不满意他自己脸上的皮肤。那上面有一些粉刺留下的疤。因此他总是想方设法地找到灵验的护肤产品,让这些疤看起来不那么明显。
“我多羡慕你的皮肤,”他总是说,对着我的脸左看右看,“那么光滑,没有疤痕,擦什么都好看,根本不用费心思去找合适的护肤霜。”
“你最后决定哪种产品最管用呢?”我有些好奇。
他说了几个名贵化妆品的商标。“这几个都还不错,刚擦上去都很平滑,可是就是没有持久的效果,而且没法去这些斑点。这些斑点只有做激光手术才能去掉。”
他停了一会儿,说:“我跟我母亲已经说好了,我一毕业就做这种手术。不然我的心理上总有这个障碍,总觉得因此就永远没有人会喜欢我。”
我对他左看右看:“我没觉得你的斑点有那么严重呀?”
“哦,”他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说:“我擦了粉的。”
“什么?”我没掩饰好自己的惊讶,“你还擦粉?!”
他的脸马上涨红了:“我一般不擦很多,但是完全不擦的话我真不敢出门。”
这回轮到我对他的脸左看右看了。的确,仔细观察就能看见他的脸上有细细的粉,使他脸的某些部分看起来要白一些。我想起德国大作家托玛斯·曼的小说《威尼斯之死》里,在一开始时主人公在威尼斯看见的那个满脸涂着白粉的老头。严谨古板的德国主人公一开始厌恶这种行为,但在迷恋上一个海滩上的美少年之后,他也开始因为他的年龄自惭形秽,也开始往脸上搽粉。在那部小说里,往脸上涂粉变成了在欲望中堕落的象征。
我又想到,托玛斯·曼也是个同性恋者,他的一生恐怕比理查德还要不快乐……
“怎么样?你觉得别人看得出来吗?”理查德看我盯着他很长时间没说话,又开始瞎紧张。
“一点也看不出来。”我很认真地说。
第一辑 课内课外我的同性恋朋友理查德(5)
九
每个老师都得在基金会的夏令营里开一堂选修课。理查德的选修课名字叫“各种各样的歧视”,目的就是让学生们认清自己可能有的各种偏见。他并没有专门讲同性恋,而是先讲种族歧视、性别歧视等等,然后才把对同性恋者歧视与它们结合在一起讲。这样效果不错。学生们大都是少数族裔,对种族歧视已经有了很多的切身感受和理性见解,所以一旦把同性恋歧视和其它的歧视联系在一起,他们很快就心领神会。
可是,理查德一直没有告诉他的学生们:他自己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