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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智性时光-第10部分

小说: 智性时光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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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埃克絮佩里告诉孩子们:“大人就是这样的,不能强求他们是别种样子。孩子们应当对大人非常宽容大度。”他自己也这样对待大人。遇到缺乏想象力的大人,“我对他既不谈蟒蛇,也不谈原始森林,更不谈星星了。我就使自己回到他的水平上来。我与他谈桥牌、高尔夫球、政治和领带什么的。那个大人便很高兴他结识了这样正经的一个人。”      
    在这巧妙的讽刺中浸透着怎样的辛酸啊。我敢断定,正是为了摆脱在成人中感到的异乎寻常的孤独,圣埃克絮佩里才孕    
    育出小王子这个形象的。他通过小王子的眼睛来看成人世界,发现大人们全在无事空忙,为占有、权力、虚荣、学问之类莫名其妙的东西活着。他得出结论:大人们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相反,孩子们是知道的,就像小王子所说的:“只有孩子们知道他们在寻找些什么,他们会为了一个破布娃娃而不惜让时光流逝,于是那布娃娃就变得十分重要,一旦有人把它们拿走,他们就哭了。”孩子并不问破布娃娃值多少钱,它当然不值钱啦,可是,他们天天抱着它,和它说话,便对它有了感情,它就比一切值钱的东西更有价值了。一个人在衡量任何事物时,看重的是它们在自己生活中的意义,而不是它们能给自己带来多少实际利益,这样一种生活态度就是真性情。许多成人之可悲,就在于失去了孩子时期曾经拥有的这样的真性情。      
    在安徒生的童话中,我们也常可发现看似不经意的对成人世界的讽刺。有一篇童话讲一双幸运套鞋的故事,它是这样开头的:在一幢房子里正在举行一个盛大晚会,客人们就某个无聊话题发生了争论。安徒生接着写道:“谈话既然走向两个极端,除了有人送来一份内容不值一读的报纸外,没有什么能打断它——我们暂且到放外套、手杖、雨伞和套鞋的前厅去看一下吧。”笔锋由此转到那双套鞋上。当然,在安徒生看来,这双不起眼的套鞋远比客厅里那貌似有学问的谈话有趣得多。在另一篇童话中,安徒生让一些成人依次经过一条横在大海和树林之间的公路。对于这片美丽的景致,一个地主谈论着把那些树砍了可以卖多少钱,一个小伙子盘算着怎样把磨坊主的女儿约来幽会,一辆公共马车上的乘客全都睡着了,一个画家自鸣得意地画了一幅刻板的风景画。最后来了一个穷苦的女孩子,她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她惨白的美丽面孔对着树林倾听。当她望见大海上的天空时,她的眼珠忽然发亮,她的双手合在一起。”虽然她自己并不懂得这时渗透了她全身的感觉,但是,唯有她读懂了眼前的这片风景。      
    无须再引证著名的《皇帝的新装》,在那里面,也是一个孩子说出了所有大人都视而不见的真相,这当然不是偶然的。也许每一个优秀的童话作家对于成人的看法都相当悲观。不过,安徒生并未丧失信心,他曾说,他写童话时顺便也给大人写点东西,“让他们想想”。我相信,凡童话佳作都是值得成人想想的,它们如同镜子一样照出了我们身上业已习以为常的庸俗,但愿我们能够因此回想起湮没已久的童心。    
          1996。9    
                                       让世界适合于小王子们居住                               
                                    ——为《小王子》新译本写的序    
    像《小王子》这样的书,本来是不需要有一篇序言的,不但不需要,而且不可能有。莫洛亚曾经表示,他不会试图去解释《小王子》中的哲理,就像人们不对一座大教堂或布满星斗的天穹进行解释一样。我也不会无知和狂妄到要给天穹写序,所能做的仅是借这个新译本出版之机,再一次表达我对圣爱克苏贝里的这部天才之作的崇拜和热爱。        
    我说《小王子》是一部天才之作,说的完全是我自己的真心感觉,与文学专家们的评论无关。我甚至要说,它是一个奇迹。世上只有极少数作品,如此精美又如此质朴,如此深刻又如此平易近人,从内容到形式都几近于完美,却不落丝毫斧凿痕迹,宛若一块浑然天成的美玉。        
    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是,一个人怎么能够写出这样美妙的作品。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另一件事是,一个人翻开这样一本书,怎么会不被它吸引和感动。我自己许多次翻开它时都觉得新鲜如初,就好像第一次翻开它时觉得一见如故一样。每次读它,免不了的是常常含着泪花微笑,在惊喜的同时又感到辛酸。我知道许多读者有过和我相似的感受,我还相信这样的感受将会在更多的读者身上得到印证。        
    按照通常的归类,《小王子》被称做哲理童话。你们千万不要望文生义,设想它是一本给孩子们讲哲学道理的书。一般来说,童话是大人讲给孩子听的故事。这本书诚然也非常适合于孩子们阅读,但同时更是写给某一些成人看的。用作者的话来说,它是献给那些曾经是孩子并且记得这一点的大人的。我觉得比较准确的定位是,它是一个始终葆有童心的大人对孩子们、也对与他性情相通的大人们说的知心话,他向他们讲述了对于成人世界的观感和自己身处其中的孤独。        
    的确,作者的讲述饱含哲理,但他的哲理决非抽象的观念和教条,所以我们无法将其归纳为一些简明的句子而又不使之受到损害。譬如说,我们或许可以把全书的中心思想归结为一种人生信念,便是要像孩子们那样凭真性情直接生活在本质之中,而不要像许多成人那样为权力、虚荣、占有、职守、学问之类表面的东西无事空忙。可是,倘若你不是跟随小王子到各个星球上去访问一下那个命令太阳在日落时下降的国王,那个请求小王子为他不断鼓掌然后不断脱帽致礼的虚荣迷,那个热中于统计星星的数目并将之锁进抽屉里的商人,那个从不出门旅行的地理学家,你怎么能够领会孩子和作者眼中功名利禄的可笑呢?倘若你不是亲耳听见作者谈论大人们时的语气——例如,他谈到大人们热爱数目字,如果你对他们说起一座砖房的颜色、窗台上的花、屋顶上的鸽子,他们就无动于衷,如果你说这座房子值十万法郎,他们就会叫起来:“多么漂亮的房子啊!”他还告诉孩子们,大人们就是这样的,孩子们对他们应该宽宏大量——你不亲自读这些,怎么能够体会那讽刺中的无奈,无奈中的悲凉呢?        
    我还可以从书中摘录一些精辟的句子,例如:“正因为你在你的玫瑰身上花费了时间,这才使她变得如此名贵。”“使沙漠变得这样美丽的,是它在什么地方隐藏着一眼井。”可是,这样的句子摘不胜摘,而要使它们真正属于你,你就必须自己去摘取。且把这本小书当做一朵玫瑰,在她身上花费你的时间,且把它当做一片沙漠,在它里面寻找你的井吧。我相信,只要你把它翻开来,读下去,它一定会对你也变得名贵而美丽。        
    圣爱克苏贝里一生有两大爱好:飞行和写作。他在写作中品味人间的孤独,在飞行中享受四千米高空的孤独。《小王子》是他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书,出版一年后,他在一次驾机执行任务时一去不复返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在地球上再也没有发现他的那架飞机的残骸。我常常觉得,他一定是到小王子所住的那个小小的星球上去了,他其实就是小王子。        
    有一年夏天,我在巴黎参观先贤祠。先贤祠的宽敞正厅里只有两座坟墓,分别埋葬着法兰西精神之父伏尔泰和卢梭,唯一的例外是有一面巨柱上铭刻着圣爱克苏贝里的名字。站在那面巨柱前,我为法国人对这个大孩子的异乎寻常的尊敬而感到意外和欣慰。当时我心想,圣爱克苏贝里诞生在法国并非偶然,一个懂得《小王子》作者之伟大的民族有多么可爱。我还想,应该把《小王子》译成各种文字,印行几十亿册,让世界上每个孩子和每个尚可挽救的大人都读一读,这样世界一定会变得可爱一些,会比较适合于不同年龄的小王子们居住。                                  
                        2000。8


不时髦的读书人不只属于历史

    那个时代似乎离我们已经非常遥远了。当时,不仅在中国,而且在欧洲和全世界,人文知识分子大多充满着政治激情,它的更庄严的名称叫做历史使命感。那是在五十年代初期,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世界刚刚分裂为两大阵营。就在那个时候,曾经积极参加抵抗运动的加缪发表了他的第二部散文风格的哲学著作《反抗者》,对历史使命感进行了清算。此举激怒了欧洲知识分子中的左派,直接导致了萨特与加缪的决裂,同时又招来了右派的喝彩,被视为加缪在政治上转向的铁证。两派的态度鲜明对立,却对加缪的立场发生了完全相同的误解。      
    当然,这毫不奇怪。两派都只从政治上考虑问题,而加缪恰恰是要为生命争得一种远比政治宽阔的视野。      
    加缪从对“反抗”概念作哲学分析开始。“反抗”在本质上是肯定的,反抗者总是为了捍卫某种价值才说“不”的。他要捍卫的这种价值并不属个人,而是被视为人性的普遍价值。因此,反抗使个人摆脱孤独。“我反抗,故我们存在。”    
    这是反抗的意义所在。但其中也隐含着危险,便是把所要捍卫的价值绝对化。其表现之一,就是以历史的名义进行的抵抗,即革命。      
    对卢梭的《社会契约论》的批判是《反抗者》中的精彩篇章。加缪一针见血地指出,卢梭的这部为法国革命奠基的著作是新福音书,新    
    宗教,新神学。革命的特点是要在历史中实现某种绝对价值,并且声称这种价值的实现就是人类的最终统一和历史的最终完成。这一现代革命概念肇始于法国革命。革命所要实现的那个绝对价值必定是抽象的,至高无上的,在卢梭那里,它就是与每个人的意志相分离的“总体意志”。“总体意志”被宣布为神圣的普遍理性的体现,因而作为这“总体意志”之载体的抽象的“人民”也就成了新的上帝。圣·鞠斯特进而赋予“总体意志”以道德含义,并据此把“任何在细节上反对共和国”亦即触犯“总体意志”的行为都宣判为罪恶,从而大开杀戒,用断头台来担保品德的纯洁。浓烈的道德化色彩也正是现代革命的特点之一,正如加缪所说:“法国革命要把历史建立在绝对纯洁的原则上,开创了形式道德的新纪元。”而形式道德是要吃人的,它导致了无限镇压原则。它对心理的威慑力量甚至使无辜的受害者自觉有罪。我们由此而可明白,圣·鞠斯特本人后来从被捕到处死为何始终保持着沉默,斯大林时期冤案中的那些被告又为何几乎是满怀热情地给判处他们死刑的法庭以配合。在这里起作用的已经不是法律,而是神学。既然是神圣的“人民”在审判,受审者已被置于与“人民”相对立的位置上,因而在总体上是有罪的,细节就完全不重要了。      
    加缪并不怀疑诸如圣·鞠斯特这样的革命者的动机的真诚,问题也许恰恰出在这种可悲的真诚上,亦即对于原则的迷醉上。“醉心于原则,就是为一种不可能实现的爱去死。”革命者自命对于历史负有使命,要献身于历史的终极目标。可是,他们是从哪里获知这个终极目标的呢?雅斯贝尔斯指出:人处在历史中,所以不可能把握作为整体的历史。加缪引证了这一见解,进一步指出:因此,任何历史举动都是冒险,无权为任何绝对立场辩护。绝对的理性主义就如同绝对的虚无主义一样,也会把人类引向荒漠。      
    放弃了以某种绝对理念为依据的历史使命感,生活的天地就会变得狭窄了吗?当然不。恰好相反,从此以后,我们不再企图做为历史规定方向的神,而是在人的水平上行动和思想。历史不再是信仰的对象,而只是一种机会。人们不是献身于抽象的历史,而是献身于大地上活生生的生活。“谁献身于每个人自己的生命时间,献身于他保卫着的家园,活着的人的尊严,那他就是献身于大地并且从大地取得收获。”加缪一再说:“人不只属于历史,他还在自然秩序中发现了一种存在的理由。”“人们可能拒绝整个历史,而又与繁星和大海的世界相协调。”总之,历史不是一切,在历史之外,阳光下还绵亘着存在的广阔领域,有着人生简朴的幸福。      
    我领会加缪的意思是,一个人未必要充当某种历史角色才活得有逾义,最好的生活方式是古希腊人那样的贴近自然和生命本身的生活。我猜想那些至今仍渴望进入历史否则便会感到失落的知识分子是不满意这种见解的,不过,我承认我自己是加缪的一个拥护者。    
          1996。8    
                                    世上本无奇迹    
        《鲁滨逊漂流记》出版二百周年之际,弗吉尼亚·伍尔夫发表感想说,她觉得这本书像是一部万古常新的无名氏作品,而不像是若干年前某个人的精心之作,因此,要庆祝它的生日,就像庆祝史前巨石柱的生日一样令人感到奇怪。这话道出了我们读某些经典名著时的共同感觉。当然,即使在经典名著中,这样的作品也是不多的,而《鲁滨逊漂流记》也许是最有代表性的一部。       
    故事本身是尽人皆知的,它涉及一桩奇遇:鲁滨逊在荒无人烟的孤岛上生活了二十八年,终于活着回到了人群中。可是,知道这个故事与读这本书完全是两回事。如果你仅仅知道故事梗概而不去读这本书,你将错过最重要的东西。一部伟大的小说,其所以伟大之处不在故事本身,而在对故事的叙述。在笛福笔下,鲁滨逊的孤岛奇遇是由许许多多丝毫不是奇遇的具体事件和平凡细节组成的,他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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