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发现的鲁迅-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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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我赶紧砍断我的心绪,看那老在白纸罩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
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栀子花开时……”,犹孙伏园所谓的“万一什么时候”,就是当爱情之火燃烧起来的时候。
“小粉红花的梦”,借喻浪漫的爱情之梦,意谓鲁迅梦见在爱的基础上建立了新的家庭,然而却又有疑虑。鲁迅(枣树)对于许羡苏(小红花)是有爱欲的。再次“弯成弧形”,意谓受累,此处是指可能被爱情或爱人所累。反映了鲁迅恐怕受到伤害的心情。
“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意谓鲁迅又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呼唤。却又立即斩断,说明这“笑声”代表了矛盾的心理。
“苍翠”,是说他们的新的生存状况很好,暂时逃避了“繁霜”的压迫。
“可爱”、“可怜”,是说他们比较单纯和肤浅。
“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是对小青虫莽撞的为爱而“遇到火”的惋惜,含有轻微的讽刺而又欣羡的意味。他们因为自由恋爱而受伤甚至牺牲,鲁迅对他们表示尊重和哀悼。
第三部分哀婉的幽怨(1)
《影的告别》处处都有双关语、潜台词。李天明认为,这首诗表现了鲁迅“潜意识里希图离异妻子的意愿”,“我将《影的告别》解释为鲁迅潜意识里对妻子的告别。结婚十八年以来,他最终希望付诸行动来结束不明不白的夫妻名分。”笔者以为这已经是很清醒的意识了。只不过鲁迅当时还在犹豫,但犹豫并不是潜意识。鲁迅虽然不赞成弗洛伊德的理论,但是似乎又很受弗洛伊德的影响,表达思想时常常离不开“梦”或“昏睡”的借喻,如“梦醒了无路可走”,“从昏睡入死灭”等等,《野草》许多诗篇都是以“我梦见自己……”开头的,但这些诗毕竟不是在催眠状态下写成的,所以是清醒的意识而非潜意识。鲁迅自己说得很明白: “因为那时难于直说,所以有时措词就很含糊了。”故意的含糊其辞,自然不能称为潜意识。许多论者都认为,《野草》反映了鲁迅的潜意识。笔者以为,这些所谓潜意识却更像潜台词,因为潜意识与意识的区别有时并不很明显,所以潜意识与潜台词就很容易混为一谈了。笔者的意见得益于萨特,而非弗洛伊德。
有些鲁迅研究者认为《影的告别》是《野草》中最难解的。笔者却以为,《野草》中最难解的当属《失掉的好地狱》。人们所以认为《影的告别》难解,可能是泛政治化阅读带来的问题: 鲁迅既然是革命者,可是他为什么不向往共产主义的“黄金世界”?鲁迅也不好辩白说,这是我与“贱内”之间的事情,与政治何干?鲁迅曾经向冯雪峰抱怨说: “这回是引了我的《影的告别》,说我是虚无派。因为‘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就断定共产主义的黄金世界,我也不愿去了。……但我倒先要问,真的只看将来的黄金世界的么?这么早,这么容易将黄金世界预约给人们,可仍然有些不确实,在我看来,就不免有些空虚,还是不太可靠。”(冯雪峰《回忆鲁迅》)后来又有人认为: 散文诗写的是“影”向“人”的告别,实际上是鲁迅向“影”所代表的消极思想的决裂”等等。人们为什么会把共产主义与黄金世界划等号?未免太俗气。今日才是黄金世界。
长期以来,人们只能从政治角度去看鲁迅,外国书古希腊哲学家说,人是政治动物。鲁迅固然是如此,但是政治动物也还是动物,也要食人间烟火,人的动物的本能是不能被政治取代的。人的动物本能一旦被政治思想覆盖,就变成就空虚缥缈的“影”了,鲁迅并不喜欢充当这种角色。其实,凡伟大的政治动物往往就是伟大的情种,前文说过,梁漱溟曾亲身体验到的“好胜之心”可以促进性欲,两者之间可能有深层的内在逻辑关系。
鲁迅婚后过着既没有爱情也没有敦伦的性压抑的生活,满腔都是“无所可爱的悲哀”,如此人生,令人痛苦不堪。既然孔家店已经被砸烂,“四千年的旧帐”总该有个了结,何苦要“陪着做一世的牺牲”?既然朱安不觉醒不愿意回绍兴,那只有自己离开,兵法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诗一开头就点明了中国人的不觉醒,应该告别不觉醒的人:
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就会有影来告别,说出那些话
“人”,即不觉醒的中国人,具体来说就是朱安。
“睡”,鲁迅认为中国人在无窗的铁房子里浑浑噩噩的过活,好像永远也睡不醒了,此处主要是指没有爱情的包办婚姻生活。朱安既然不觉醒,鲁迅只好告别而去。
“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犹孙伏园所谓的“万一什么时候”,此时,鲁迅只是有此打算而已,只是思想解放了,还没有具体的行动计划和行程表。
“影”,隐喻没有爱情的婚姻生活如同“影”一样没有真实的意义,干枯空虚的夫妻生活,把一个活生生地人熬成了“影”。包办婚姻对鲁迅的煎熬,简直把人蒸发成“影”了。其次是取猫头鹰悄无声息,迅飞如影之意。“影”是猫头鹰的化身,鲁迅原有猫头鹰的绰号。在日本求学时期,鲁迅不修边幅,毛发蓬然,常常凝然冷坐,状如猫头鹰,钱玄同就给他起了这一绰号。鲁迅自己也喜欢猫头鹰的寓意,鲁迅还画过一些猫头鹰图案,曾以猫头鹰作为《坟》的初版封面的装饰。尼采也喜欢猫头鹰: “你是一只猛鹰?或娇贵的家禽?或者你喜欢作弥涅耳瓦心爱的猫头鹰?”(《快乐的科学》)中国社会是黑暗如夜的,人们又都昏睡不醒,而鲁迅则像猫头鹰一样在夜里清醒着战斗。然而这里主要的意寓还是前者,解决这个问题非常迫切,是当务之急,因为这种空虚有直接的切肤之痛,“影”是极度痛苦的象征,人性被取消,被阉割,被虐杀,或如后文所说的被“消失”,岂不痛哉!“告别”的对象既是朱安,也是这种沉闷空虚的生活。
第三部分哀婉的幽怨(2)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随你了,我不愿住。 / 我不愿意!/ 呜乎呜乎,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
“天堂”,与《秋夜》中的“天空”一样,借喻中国世俗社会的性满足,即包办婚姻之外的补偿,“少的另去姘人宿娼,老的再来买妾”,充分享受了性的自由,这种补偿对于某些有钱无德的人来说,确实不啻于“天堂”。
“地狱”,喻中国世俗社会的性文化的另一面,指不可抗拒的包办婚姻之内的生活,在鲁迅则是既没有爱情,也没有同床异梦的包办婚姻,更尤其是冬天不能穿棉裤的婚后生活,冷酷难熬,犹如地狱一般。另有一层意思,佛教理论中有“孤独地狱”一说,鲁迅虽然最终反对佛教,但是对于佛教理论是了解的,所谓“孤独地狱”是游魂孤独的处在虚空和山野之中。鲁迅以此比喻自己的婚后的生活。其实,鲁迅已经“住”在这种地狱里了,不仅仅是愿意与不愿意“去”的问题,鲁迅出于修辞上的考虑,用三个排比句可以使散文诗更优美。所以后面又特别补充一句: “我不愿住。”根据佛教的理论,人死后之所以下到“孤独地狱”,是人生前太孤独的业力牵引之故,这种孤独不是精神上的独立性,而是人们常说的某人特“独”,俗话所谓“独头蒜”是也。鲁迅不愿意一直独下去,要离开这个地狱。再罗嗦一句,地狱不分生前死后,都如影随形地伴随着孤独的人类,“不愿意去”与“不愿意住”都是鲁迅对同时存在的两种状态的反感。
“你们”,指朱安和母亲。
“将来的黄金世界”,是母亲和朱安所期望的传统的家庭和睦生活。在旧中国,许多令当事人不满意的包办婚姻,后来慢慢都因为当事人“想通了,”或“顺其自然”而变得和睦了,朱安与母亲也如此地期望着鲁迅“会好起来”,如果鲁迅能够回心转意,就是黄金世界。
有人把它理解为未来的共产主义世界,这是从政治角度看问题必然会产生的误解。鲁迅确实在《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中也说过: “阿尔志跋绥夫曾经借了他所做的小说,质问过梦想将来的黄金世界的理想家,因为要造那世界,先唤起许多人们来受苦。他说,‘你们将黄金世界预约给他们的子孙了,可是有什么给他们自己呢?’有是有的,就是将来的希望。”鲁迅也确实说过,“解放了社会,也就解放了自己。”不过,鲁迅这些话都与解脱包办婚姻与自由恋爱有关,从前后文的关系上看,这里也绝非政治意义上的“黄金世界”。
这三种没有爱情的婚姻生活都是“我所不乐意的”,鲁迅对于一切没有爱情的地方都不要去。鲁迅在《死后》一文中所说: “我却总是既不安乐,也不灭亡地不上不下地生活下来,都不能副任何一面的期望。”这“任何一面”之中的主要人物,当然是母亲和朱安,另外可能也有许羡苏。无疑鲁迅的母亲是很期望鲁迅慢慢地会接受朱安,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这种前景就是后文所说的“光明”。朱安曾说: “过去大先生和我不好,我想好好地服侍他,一切顺着他,将来总会好的。”这就是周家“将来的黄金世界”,与某些人的政治理想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
“你”和“朋友”,都是指朱安,在这个世界上,鲁迅所不乐意的人固然有很多,但是在家中,鲁迅所不乐意者,无非就是朱安。鲁迅当然不能“跟随”朱安和母亲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一而终这类“从来如此”的谬见和生活逻辑,永远“住”在这里。鲁迅在《狂人日记》中所痛责的“从来如此便对吗?”就是指自己的包办婚姻。
“我不愿住”,是“我不愿去”的更进一步,即现在就不愿再与朱安共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过这种没有实际内容的夫妻生活了,遑论去什么“将来的黄金世界”了。
“彷徨于无地”,意谓尚无可去之处,但也不妨离开。林贤治说: “他的哲学既然以生命为本位,那么,作为生命活动的基本形式,爱情不能不成为他所渴望的人生。可是,他太重视精神了。灵与肉的自然结合难道是可能的么?这个怀疑论者,即使怀着一种高远的理想,最后也不能不把自己放逐到荒原中去。”鲁迅告诉人,作文的秘诀是,一要含糊二要难懂。此处的“灵与肉”是指自己的灵与自己的肉的关系,抑或是爱人之间的“灵与肉”的关系?不清楚。鲁迅的理想的确太高远了,后来即使找到了爱情,“最后也不能不把自己放逐到荒原中去。”后来在《伤逝》中,鲁迅不是又有一次“彷徨于无地”吗。
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
“我不过一个影”,鲁迅对朱安没有尽到“五伦”中的夫妇之责——没有敦伦尽份的夫妻生活,鲁迅对于朱安不过如“一个影”。国家政治有所谓“影子内阁”,鲁迅在家中则是“影子丈夫”。
第三部分哀婉的幽怨(3)
“黑暗”,喻中国社会。鲁迅把自己看作是中国黑暗社会中的猫头鹰。鲁迅之“迅”,就是形容猫头鹰飞行与捕食的速度甚快。鲁迅虽然急于告别朱安,同时,鲁迅始终对离开家去做登程的旅客存有“疑惧”(《墓碣文》: “我在疑惧中不及回身”),离开北平,登程之后也不过是“沉没在黑暗里”而已。昏睡之人偏偏会看见“黄金世界”的“光明”,而觉醒者却只看到“黑暗”。在“光明”与“黑暗”之间,鲁迅只能在两害之间取其轻了。另有一层意思,鲁迅要离开朱安,并希望新的自由恋爱生活无声无息,不欲人知。紧接在上面所引的《死后》中的一段文字之后,他又说: “现在又影一般死掉了,连仇敌也不使知道,不肯赠给他们一点惠而不费的欢心。”包办婚姻之外的自由恋爱生活毕竟是同居,思想解放者也有所顾虑,还是不公开为好(可悲的是,如今朱安又变成了“影”,知道她的人极少,朱安像影一样,消失在鲁迅的光明之中)。
“吞并”,喻社会压迫。社会如此黑暗,包办婚姻不能解除,即使有自由恋爱也须在“黑暗”中进行。鲁迅在婚姻之外的自由恋爱也将受到良心的折磨,也可能被内疚的痛苦“吞并”。
“光明”,是朱安对未来家庭的看法,正如“黄金世界”以及后文“你的白天”一样,都是朱安期待中的光明,世俗社会的光明能使觉醒者鲁迅像影一样消失。在“你的白天”——“天堂”或“黄金世界”里,鲁迅连做一个猫头鹰也不可能。“彷徨于”不能摆脱的“光明”,也不能走进的“黑暗”的境遇之中,“两岸茫茫皆不见”是最令人沮丧的生存状态,“生命的泥”都虚耗了,当时鲁迅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不愿意再虚耗下去了,鲁迅终于向昏睡中的朱安“说出那些话。”
“明暗之间”,即包办婚姻与自由恋爱之间;去留之间;人道主义与个人主义之间;又喻猫头鹰的自由与不自由之间。
“黑暗里沉没”,即到猫头鹰的自由世界里去。
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我姑且举灰黑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
呜乎呜乎,倘若黄昏,黑夜自然会来沉没我,